敦煌女诗人宋家娘子及其诗作
文/ 秦丙坤 王文岚
唐代是中国诗歌的鼎盛期,女性作品更是诗苑群芳中的奇葩,《全唐诗》收人108位女诗人之作,已是蔚为壮观。敦煌地处丝绸之路上的黄金地段,更是人杰地灵,在此地有位女诗人,没有被载入史册,其作品也没有收入《全唐诗》,但敦煌遗书连接了古今,使我们能够透过声声驼铃,聆听这位才女的清音妙曲,她就是唐代女诗人宋家娘子:一位跟随丈夫不幸陷入吐蕃沦陷区,以致流落在此地的平民女诗人。
宋家娘子为我们留下了八首诗歌:《秦筝怨》、《春寻花柳得情》、《高适在哥舒大夫幕下请辞退,托兴奉诗》、《闺情为落殊蕃陈上相知人》(五首)。《秦筝怨》和《春寻花柳得情》两首诗均见于敦煌写卷。伯3885号敦煌卷子《唐诗文丛抄》,存诗十六首,《秦筝怨》为第五首;伯3812号敦煌卷子《唐诗丛抄》,存诗六十二首,《春寻花柳得情》也为第五首。这两首诗下均题为宋家娘子作,完全可以确定作品与作者之间的关系。
《高适在哥舒大夫幕下请辞退,托兴奉诗》和《闺情为落殊蕃陈上相知人》(五首),存于伯3812号写卷《春寻花柳得情》一诗之下,没有题作者。从这六首诗内容看,反映了作者的身世,应是诗人所作,相互联系,不可剥离,很明显出自人之手。王重民《补全唐诗》中说:
疑是后人依托或拟作(指别人拟托高适之名,而不是高适作的)细玩修辞与用意,也不像高适的作品;《闺情》原卷不题撰人,“憔悴不缘思旧国”,也一定不是高适的话,盖与前一首(指《高适在哥舒大夫幕下请辞退,托兴奉诗》为同一沦落在敦煌的文人所作。
高国蕃《敦煌俗文化学·敦煌平民女诗人宋家娘子的诗》中认为:这六首诗也是宋家娘子作品,并做了论证:《春寻花柳得情》之后的六首诗都未题写撰作者名,这六首诗和上边一首可以看作同一个人的系列诗作,正如某人在刊物上发表了七首诗,只在第一首诗下署作者名,与第一首相连的六首,也必定是同一作者。况且教煌原卷抄写某唐人的作品,这样的情况也先例不绝,如抄写孟浩然诗等,虽然名字著在第一首,但查《全唐诗》就知道,后面也全是同一作者。另作,他还陈述了三个理由,推断这六首诗为家娘子所作:一、高适姓名出现在诗的标题中,并不是作者的署名;二、高适为男性,这六首诗全是用女子口气写的,这就框定了作者的身份为女性;三、《高适在哥舒大夫幕下请辞退,托兴奉诗》后面写有“同前”二字,王重民《补全唐诗》误作“闺情”,使作者不明显了。
其实,台湾著名敦煌学研究家潘重规先生早已指出:《高适在哥舒大夫幕下请辞退,托兴奉诗》“实则此诗上承宋家娘子《春寻花柳得情》之作,与下五首相连,皆宋家娘子之作,此诗咏高适事有遇人不淑之感。”“以上七首诗(指《秦筝怨)以外伯3812号中的七首)似皆沦落敦煌女子之作。‘相随万里泣胡风,匹偶将期一世终’,则似随夫陷蕃,而又中道失偶者,殆即宋家娘子耶?”敦煌学者施淑婷在《教煌写本高适诗研究》中也引申潘重规的观点,认为:这六首未署名的诗乃宋家娘子之作。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这些诗作出自宋家娘子之手。
细读《闺情为落殊蕃陈上相知人》五首可以了解宋家娘身世的散连线索。第二首诗说:
相随万里泣胡风
匹偶将期一世终。
早知中路生离别
悔不深怜沙碛中。
从宋家娘子的独吟中,我们可知她是跟随丈夫行程万里来到当时胡风盛行的敦煌的,但来到这里就死了丈夫。她不由得感叹:早知要和自己的丈夫在生命的中途就分道扬镳的话,为什么没有在沙漠中逃难之时深深怜爱他、照顾好他呢?从诗中可知宋家娘子确为中原之人,拟或是长安人,由于避难逃到了敦煌,可惜于史无载。只有两《唐书》宋若昭传记载了唐德宗时的“宋氏五女”:若莘、若昭、若伦、若宪、若荀,年未及笄(15岁)就以善作诗赋闻名于世。贞元四年被召入宫,德宗与群臣唱和之时,也让宋氏之女应制每次作诗进奉,都得到好评,宫中称为女学士。当时的王建、窦常都作诗给以很高评价。宋家娘子是否即为“宋氏五女”之一,《补全唐诗》中说:“《全唐诗》第十一函十册有郎大家宋氏,不知即其人否?”可惜的是,她的家世无法证实。
来到敦煌,死了丈夫,使她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第一首中自言:“自从沦落到天涯,片真心恋着查。憔悴不缘思归,国,行啼只是为冤家。”离开大唐来到大漠边陲,异地他乡的隔膜,固然痛苦难忍,但有什么比失去了自己最至爱的人更使人悲恸?离开丈夫,过着无边苦日,以至无论有多憔悴,无论如何哭泣,都是为了这死去的冤家”。死去了丈夫的现实确实令她难以忍受,于是吟唱更为悲苦之歌:“不须推道委人猜,只是君心自不开。今夜闺门凭莫闭,孤魂拟向梦中来。”(第三首)自己的痛苦,不用说,就是因为作为鬼魂的丈夫再也无法把心向自己敞开,夜里无法人睡,干脆把门打开,让那至爱之人的孤魂划进自己的梦乡,这毕竟是痴情人盼有情梦。从下一首诗中可知,她连这种梦也是无法实现的:“自处长信宫,每向孤灯泣。国门镇不开、梦从何处入。”长信宫原是汉宫,汉太后居所,因为后官在西,对应秋天之象,所以叫长信宫或叫长秋宫。秋天是花衰叶落的季节,生命为之萧煞。无法邀丈夫人梦,就埋怨闺门无法打开。自比为住进了长信宫,生命的每一日都是秋天,夜里总是对着孤灯哭泣。这是位苦命的女性诗人,她的悲惨遭遇令人寒心;她的家世无凭,更留千载遗憾给后人。宋家娘子的代表作,当以《秦筝怨》和《春寻花柳得情》为标志。《秦筝怨》表达了作者弹筝述别的主题。全诗如下:
玳瑁秦筝里,声声怨别离。
只缘多苦调,欲奏泪还垂。
安意如弦直,君心学柱移。
暂时停不弄,音调早参差。
敦煌地区唐代流行弹筝,筝在战国时流行于秦地,所以叫秦筝。这种乐器适于奏凄楚哀怨之调。宋家娘子弹着筝倾诉自己的别离愁怨。因为弹奏的是凄苦之调,所以要弹的时候还是止不住泪水,可见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泪水之中。她弹筝自述:我的心意如筝弦般直,你却像调转筝弦的柱梁一样随便转移,中途离我而去,不再见我。先停下来,不弹奏的好吧,但已发现声音早就不成调了,自己也泣不成声了。
这首诗中,作者把自己的情感和弹筝这个事态意象有机结合,以筝诉情,筝苦情痛,把难言之苦和盘托出。弹筝时的无可奈何,正是自己身世所处的无可奈何。因为死去了的丈夫是无法挽回的,尽管她一再把他比作抛弃自己的负心汉,在无望中苦苦演绎“痴情女子负心汉”的剧情,这只是以梦自慰,实则是忍受着无法忍受的打击!筝虽然是客观的物象,却充溢着作者的主观情感;情感虽是抽象的,却通过具象的筝表现出来,二者统一,交融不分。
如果说《秦筝怨》太过执苦的话,那么《春寻花柳得情》就显得比较通脱灵动、新颖别致了:
美人林里趁鸦儿,
银甲花间不觉遗
连忙借问娇鹦鹉
鸟乌衔将与阿谁。
美人是自指,鸦儿,指小孩,苏轼词中就有“学画鸦儿正妙年”句,同于“丫儿。”自己在林中追逐小孩儿玩,弹拨秦筝的假指甲却丢在花间了,连忙问鹦鹉,自己的东西丢在哪里了,鸟儿群飞,把指甲衔给谁了呢?诗中借用春游情景,通过活泼俏皮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春情。诗中有情有景,以景寓情,宛如一幅春游图,给人以无限美好的遐思。这首诗与前一首诗情调迥异。前一首诗充满秋气,此诗写的是春景;前一首诗太过执着,这一首诗活泼有余;前一首诗写思念别离的丈夫,此诗写渴望遇见如意的阿郎。所以这首诗可能是宋家娘子早期诗作,拟或是“银甲”让鸟衔给了自己后来的丈夫,才让她这样珍重这首诗,时刻吟咏,以作纪念,作为现时中苦思之余的调剂吧?
这两首诗也有共同之处:作者的技艺相同,前一首中作者会弹筝,后一首中作者有银甲,正是弹筝之物;二诗在表达情感上都丰富含蓄,前首诗借弹筝诉情,后一首诗借林中戏耍丢银甲表达自己渴求阿郎的心态。所以二诗体现了作者创作上的一贯性。
宋家娘子无疑是位杰出的敦煌女诗人,她虽然身世不尽明了,却给我们展示了她的悲怨;她虽然留下的诗篇不多,却奏响了动听的清音妙曲,在古老的丝绸大道上回荡。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