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不同于“大脑文明”的“心神文明”

作者：王岩林

    之前我曾讲过，西方文明是“大脑文明”，中华文明是“心神文明”。这种说法，能不能站得住脚？为什么？这样看又有怎样重要的价值意义呢？

　　首先，我们先来回答第一个问题：中国人是不是更重“心神”？中华文明是不是更加重视和致力于处在整个系统中心、核心、枢纽、重心所在与统帅一切的“心神”呢？

　　这可以从三方面来看。

　　第一，从通常的直感与最根本处看，中国人明显地看重

　　“心”胜过器重“脑”。但凡中国人要讲一个人之生命的全部，要拿某一最具代表性、统摄力的部分与整个人的身体对应说明问题时，我们几乎总是会用“身”与“心”组成的“身心”一词 ，而不会用“身”与“头”、“脑”等组成的“身脑”或“头身”之类。“身心”一词中的“心”，显然不仅仅只是指心脏的脏器或主宰人体的中心；此一“心”字，更是在指非器官身体范 畴以外的、主导人之生命存在与活动的一切！“身”与“心”结合组为一词，她体现着的，是中华文明根本不同的全员系统思维方式，是中国人对整个生命活动全部而非生命体本身的始终关 注。别小看这类组词，它们可都是无数中国人经过反复推敲和世代提炼，才得以形成的共识与不断共用着的结果啊。我们不能简单地、太过草率地视其为一种毫无意义的约定俗成或语言习惯 。

　　再比如，我们说哪个人好、哪个人不好，最直接到位的说法是：张三“心好”，李四“心坏”了。这显然比说谁“脑子不好使”，是更具全面性、根本性、决定性的。说你“脑子笨”，你也 许未必那么在意。可当有人说你“心歹毒”、“心坏了”，你还能那么淡定吗？另外，我们讲人要想做成事，说得最多的也是要静心、定心、专心、用心等-----反正，过来过去总也离不开一 个“心”字！总体来说，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注意，也是心与目、而非脑与目），头与脑，是仅仅属于智力范畴的；心与心胸、心灵、心地等，才是属于更具全面性、决定性和统揽性的超智 力范畴的。

　　按照西方以及西方主导的现代文明之理解，脑袋、大脑、认知区域，那是当然的最高统领者与指引者。可在中国，历来不是这么看、或主要不是这么看的。中国人，通常也会把心作为思想 认知的器官来看的。孟子就有言：心之官则思，心是主管思志神情的。对此，不少人都感到难以理解，甚至还有人说，这是中国人不懂科学、误将主思之大脑的功能张冠李戴到心脏的头上了 。

　　这种观点，在我看来，完全是不懂中国、不懂中国人的一大表现。因为中国人的“心”，非为心脏之谓也，乃是心神之指也；中国人所关心的，也不是单纯的思知之智，而是思、志、神、情 等再加上行为、活动之全部也。中国人所言之“心”，是主宰着整个活的生命过程的，也是从一开始就包含着“首”与“脑”在其中的。男女之间，一句“变心了”，那不仅是指其思想变了 ，更是指其从思想到行为，全部的、彻底地统统都变了！更多的，这里就不展开来讲了。

　　如果再往大里看，我们中国人对自身的称谓，如中原、中土、中华、中国等，为何老离不开一个“中”字？中国人重心神、重核心、重关联、重枢纽、重和合的这种居中而处、履中而行的文 化性格，是不是也与这种以心为重、心神一统的认识与建构有关呢？我认为一定是有关联的。至于关联度有多高？有多深、多大？这还需要更多的人，去做进一步深入细致的思考与研究。

　　第二，从扮演着“人文化石”的语言文字之偏重上看，

　　那“心”或“心神”，则更是占有绝对压倒性的优势的。先说最重要、最为广泛使用的词中，“心”，那绝对是要胜过“脑”、“头”、“首”等许多倍的。比如：中国人最常讲和最看重的 ，是中心、核心、重心、忠心、孝心、敬心、用心、专心、心肠、心态、心胸等，这每一个沉甸甸厚重的、尤其具有决定性与聚合力的双音节词中，是不是总也离不开一个“心”字、总是落 脚到不变的“心”上？

　　再从数量上和使用频率上来看，以“心”组成的双音词、多音词、成语典故，那在中国人的汉语词汇和日常用语中，可是多得堪称蔚为壮观了。简单地罗列一下：心灵、心态、心胸、心力、 心理、心底、心地、心情、心绪、心肠、心眼、心爱、心房、心潮、心腹、心肝、心得、心机、心气、心声、心烦、心病、心肝宝贝、心有灵犀、心心相印、心领神会、心惊肉跳、心不在焉 、心直口快、心悦诚服、心满意足、心灵手巧、没心没肺等，哪个不是我们开口就来？耳熟能详的？

　　再从作为认识论的最高思想理论体系上来看，“心”、心学、心性等概念、范畴与理论，在中华之道与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是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的。它们与西方所谓的精神、主观等很是 不同，却同样极大地拓展了“心神”在中华文明意识形态中的领地，将中心重心之“心”、凝聚驱动之心、兼容统合之心，以自己的方式打入到了西方哲学大“脑”的最高圣殿中去了。

　　更有“心”与“脑”并用形成的“心脑”一词，以中国人为大、为上者位置在前的不变传统，很好地表明了我们对待人体之中心、脑的排序与看法。古往今来，当心与脑、心与首、心与头并 列使用时，那是完全不能够颠倒它们的位次的。心为大、为总、为统帅、为主导。所以，可以有“心头”、“心脑”、“心目”、“心眼”之说，却不能有“头心”、“脑心”、“首心”、 “眼心”之词。这种辨词以明理的方式，其实在很多时候是极其管用的。

　　第三，从中华学问体系的道统追求上看，自然、道、伦

　　理道德、和合一统理性等，都是兼收合于中心、凝聚筑成核心的。中华学问，以道统实现全覆盖、总提领，这本身便是一种稳与变、阴与阳、知与行、天与人、情与境、隐与明等诸多两面统 合的居中、凝心、聚核之作为。甚至，从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实际来看，学问者阶层或群体及其所扮演的社会角色，也是居于统治者与广大草民百姓的中间中道处的。这是“心”文化、“心 神”认知，对社会文明的引导、影响呢？还是我们的社会、文明本身便是一种不同的“心神文明”，从而导致出自身的学问系统也不同于西方，成为一套处于大体系中核心整合位置之小系统 的呢？我窃以为，二者，不同的是各自之表述，相同的是根本处的贯通与连接。

　　明确了中国人、中华文明更重“心神”、而非“大脑”之后，就需要我们来看看其之所以如此的原因了。在我看来，我们何以至此的原因主要有三：

　　一是，有着根本不同的全面一统之站位与追求。正因为我们的目标是要实现天与人、形上与形下、个体与整体、智思与行用的和合一统，所以，我们必须在这超级复杂恢弘的大系统中找到居 中聚合的核心与中心来。“心”，便是最好的借喻与指向了。

　　二是，由于我们的思维开度，是超越智思或认知领域的，是不仅仅以修筑形而上意识形态之高塔为最高追求的，所以，中国人将“头”纳入了道内、将“脑”置于了心下。

　　三是，中国人深刻地认识到头与脑，有明确指引的作用，但却并不是在任何时候和任何情况下都是管用的。甚至在很多关键的当口，是脚步与屁股决定着脑袋的。所以，能合两面两域的是道 ，她既关乎脑袋，又关乎脚步。而“道心”便是可将脑袋与脚步聚合到一块、整合成一体之身心的“心神”了！

　　指出中华文明、中华学问，不是以“大脑”为统领、为指引的，而是以“心神”为统帅、为聚合的，这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

　　第一，她明确地告诉了我们，与西方不同的中华文明，也同样是有着自己根本不同的身心建构形态的。在西方，具有“大脑”般意义作用的形而上意识形态，在中国却未必是最最重要的。当 我们遇到一个倚重“心神”的“中心文明”时，我们是不能够用头重脚轻的“大头文明”之模式去套用的。

　　第二，在得知了中华文明有着自己根本不同的追求与构建方式以后，我们便可以理直气壮地立足于自身的实际，沿着适合自己的路径与方式，不断摸索着前行了。

　　第三，“心神文明”的概念与大体框定，有助于我们把中华学问思考与研究的注意力，从追求形而上思想理论体系的偏错轨道上，拉回到寻找自身轴心、中心与核心的正确轨道上来。不管我 之前关于成语典故的种种论述是否能够趟出一条中华学问的大道来，有理由相信，在知行合一的中间中道处、也就是心神核心处，而不是邯郸学步式地搞什么思想理论体系的研究，才是中华 之学面向中华大合文明的大道正道。

　　第四，“心神文明”的提法与指向，将会对西方主导的现代世界意识形态，造成革命性的冲击。因为，它能够让中国和世界看到，在西方专注于“大脑”认知论之外，还有一种更加恢弘全面 的复杂有机系统，需要我们去关注和去研究。中华文明，为这种关注与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与营养；中华之学，也已经在这方面做出过不少的基础性探索了。如果，我们想为全人类走过 西方现代文明之后的未来谋，我们便需从中华之道及其道理体系、学问追求中去寻找新的路径与可能。一种“全身心”的一统中心文明，最终一定是要替代现已捉襟见肘的头脚分离之碎分文 明的。这是全球化时代的要求与趋势，这也是人类以全人类名义发出的呼声、迈出的新时代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