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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黄时秧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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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26 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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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快要黄了时,母亲电话开始多了。她担心顽童摘,担心飞鸟啄,担心狂风骤雨摇落。见我久久不回,母亲急了,叫乡里的大巴司机捎一袋给我,我打开一看,黄中带青,尝了一颗,酸多于甜。

插秧时节,我上了回乡的大巴。脚刚跨进车里,便听见亲热熟稔的叫声,抬头一看,是隔壁的云嫂子。她急急地立起身来接我笨重的行李箱,又招呼我坐她身旁。虽是嫂子,其实她已年过六旬,只比我母亲小了两三岁。

平生第一次在车上相遇,她很兴奋。我问她到城里干啥,她说在城里做保姆,伺候一位九十来岁的老婆婆吃喝拉撒,每月工资二千四,吃得好住得好,还不用下厨做饭菜。她满面兴奋的光,仿佛正享着前所未有的福。我细看一下了她的脸,还是像从前那样瘦削黯黑。因这瘦削与黯黑,她那几颗裹着锡箔纸的假牙愈发显得硕大刺眼。

许多年前,这张脸也应是桃花般的色泽。我记得她的两个女儿,水云与水莲,大眼圆脸,白嫩里透着红润,有莲花般的明媚娇艳。

大巴晃悠完三十六弯,天色已暗。我拖着行李箱下车,迎接我的是薄暮里黛青色的群山,公路旁的灯像是母亲欣喜闪亮的眼。母亲问我到哪了,我说已到卫生院门口。时光改变了九峰山下许多景物:公路、学校、工厂、民居……唯一不曾改变的便是这所小小的乡镇卫生院。

土砖堆砌的墙壁,木板隔出的楼层。岁月剥蚀了白石灰粉刷的外墙,粉虫啃碎了厚实宽大的木楼板。一块“危房”的标识牌将它与这个世界隔离。

那间公厕还在,公厕外有个小小的粪池,粪池用水泥板遮住了半边。当年,无数被流产引产的婴儿便是从那敞开的半边池子里塞进去,最终化为粪水。做妇科手术的是母亲的闺蜜,高高大大,白白净净,非常富态秀丽,脸上有观音的和善慈悲。

 快到学校门口时,母亲来接我。她刚从秧田里上岸,小腿、脚背上尽是泥。路灯下,母亲花白的发凌乱如草,有泥水溅在她的鼻梁、脸颊上,她的面皮眼皮分明有些浮肿。“今天佝了一天,插了八分田。”六十几岁的母亲干起活来,便会忘记自己是个病人。

我进了屋,父亲正在切笋,那种清明前刚刚拱出一丁点黄泥的大笋。父亲用开水将玉白鲜嫩的笋淖一下,然后放进冰箱冷冻,一直冻到我回家的时候。他们一个扯秧,一个插田,忙到这个点,还没吃晚饭。我说我来炒菜,立马放下行李,操起锅铲。

第二天清晨,唤醒我的不是鸡啼,而是卧室窗外的鸟鸣。娘家阶沿边那株枇杷,高数丈,枝枝桠桠伸进二楼不锈钢的防盗网窗里。满树金黄甜香,成了鸟雀们的天堂。它们在枝桠间欢跳、挑啄、探讨,吃腻了,便将那最大最甜的果,一嘴啄下树来,让树下的人捡食我们的残羮剩炙吧,它们在心底得意地叫。

我站在二楼的木窗前细看,看它们近乎放纵的快乐,看清风拂过,树下枇杷雨落。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捡了满满一围裙,边捡边兴奋地念叨:这枇杷都不用摘了!树下捡就是。无论生活多么艰辛,母亲脸上永远有孩童般的率性天真。

我看看树上欢快的鸟儿,看看树下欢欣的母亲,想起多年前路过我家门前的水仙婶子。也是这样的时节,也是这样的清晨,她挑着两箩筐金黄的枇杷去赶集。母亲正好在路旁的田里插秧,水英婶子放下箩筐,叫母亲吃枇杷。她家的枇杷像她家的四个闺女,水灵丰硕香甜出了名。母亲满手是泥,笑着回复道:吃就免了,拿一串来给我做种吧!母亲拎了一串枇杷,回家后,挖开阶沿下的土,连皮带肉夹核种了下去。

第二年,阶沿下长出了两株碧绿的小苗。水仙婶子每每路过,都要在我家阶沿边坐上一会儿。她的娘家据说远在江西,她如何来到九峰山下,这过程可能比小说更传奇。她的丈夫唐四爹,身形魁梧高大,不苟言笑,绰号'唐(谈)不服',好讲理,好打抱不平。因生性高冷,与亲戚邻里均无多少往来,却与我的父亲交情极好。他没读过什么书,却对读过一中的父亲膜拜不已。

七十年代,略通文墨的父亲用一副骨质麻将牌,一把小刀,刻了一副军棋。那时的父亲正是风华正茂好青年,那时的四爹也是人见人爱好郎君。见了这军棋,四爹两眼大放异彩。父亲道:喜欢便送你咯!自此,两人友谊万岁!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四爹即便六亲不认,怂天怂地怂干部,但对父亲这小弟总是言听计从。

四爹的妻年轻时应是江西本地有名的美人,为了追得这美人,他用尽了男人的洪荒之力。当大功告成,美人愿意抛父弃母,跟随他落根九峰山下时,四爹却搞了个恶作剧:在江西返回湖南的火车上,故意把美人撇下。这水仙婶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欲哭无泪,遂孤身一人,千辛万苦寻到九峰山下,住进四爹两间破瓦屋里。

婚后连生四女,最终得一子,分别取名:丽、花、菊、芝、艾。四爹对外人甚是客气,但对妻儿子女,却是霹雳手段。他的几个女儿,许是为了逃避他的打骂,早早的,便外出打工或远嫁。晚年,他到女儿家作客,女儿们不敢久留,这老爹一言不合便要开煤气炸屋的。

他惟一的儿是我小学同窗,许多年未见,直到今天,依然未见。乡人们私下议论:哪里还有什么儿咯?早不在人世了。但四爹活着的时候,从来都道:儿在外面打工赚钱呢!

枇杷树长得愈来愈高,水仙婶子的腰弯得愈来愈低。她每经过我家门口,必要小坐一会,与母亲唠叨一番。有时是因为挨了四爹的打,有时是因为自己的病。她与母亲一样,都有高血糖。

年过七旬的四爹依然像四五十岁的时候那样精干,四个闺女出钱,他出力,修建了好大一幢红砖楼房。为了节约开支,楼地三层粉刷装修,全是夫妻俩日夜加班完成。父亲想去帮一把,去了后傻眼,这两口子贴外墙瓷砖,居然不用一粒砂子。

房子内外装修全部搞完,水仙婶子病了:拉肚子。腹泻不止的水仙婶子让四爹甚为恼火,眼看着一条又一条裤子、一床又一床被子弄脏,四爹索性移开床板,床板下放个大便盆。其时已是深秋打霜天,夜间寒气袭人。母亲听说后,立马去他家。四爹不肯再拿被子:都弄脏了,女儿们回家没得被子盖了。

这外表凶狠的爹到底还是惦记着女儿们的。他只是大意了:女儿们回家有被子盖,却没得母亲喊了。

躺在冷床板上拉了一夜肚子的水仙婶子,第二天中午便不行了。母亲去看她时,她将头扭向一侧,侧旁的小桌上,放了一堆女儿们买给她的蜂胶等保健品,有的还没开封。她的意思叫母亲拿去吃,母亲看了一眼,泪水涌了出来。

水仙婶子走后不久,四爹病了,全身发黄,最后连眼珠子也黄了。人们说,是水仙婶子的魂来勾他了。他的女儿回来,劝他进医院,他不肯。也许是怕花女儿太多钱,也许是对妻子心有愧疚,也许是担心死在外面,回不了夫妻俩拼了老命修建的豪宅。

乡下有习俗:死在家外的人,尸体不能停放家中,最多在户外搭个临时窝棚放置棺椁。

水仙婶子前脚走了,四爹后脚跟着走了。阶沿下的两株枇杷树已长及阶边,母亲拔掉了一株,让余下的一株既经受风霜雨雪的洗礼,也接受明月清风的馈赠。枇杷黄了落下,秧苗青了生长。这世间,人与万物一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死去的未必真痛苦,活着的未必都幸福。就像隔壁的云嫂子,就像我的父母,在完成了修房建房、养老送终、生儿育女带孙等诸多人生大事后,即便须发皆白,腰身人如弓,他们依然执著地劳作,不舍对金钱的执念。

他们不敢生病,尤其是大病重病,因为一场大病便可能让家中多年积蓄清零;他们不敢痛快花钱,因为每月几十元的老龄补贴应对人情往来都不够;他们不愿向儿女们伸手,因为儿女各有艰难。

所以,他们一直劳作,也许是因为习惯,也许是因为看不见的压力,他们将劳作持续到生命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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