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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忆清华八年2

清华分高等科中等科两部分。刚入校的便是中等科的一年级生。中等四年,高等四年,毕业后送到美国去,这两部分是隔离的,食宿教室均不在一起。


学生们是来自各省的,而且是很平均的代表着各省。因此各省的方言都可以听到,我不相信除了清华之外有任何一个学校其学生籍贯是如此地复杂。有些从广东,福建来的,方言特殊,起初与外人交谈不无困难,不过年轻人学语迅速,稍后亦可适应。。由于方言不同,同乡的观念容易加强,虽无同乡会的组织,事实上一省的同乡自成一个集团。。我是北平人,我说国语,大家都学着说国语,所以我没有方言,因此我也就没有同乡观念。如果我可以算得是北平土著,象我这样的土著清华一共没有几个。(原籍满族的陶世杰,原籍蒙古族的杨宗瀚都可以算是真正的北平人。)北平也有北平的土语,但是从这时候起我就和各个不同省籍的同学交往,我只好抛弃了我的土语的成分,养成使用较为普通的国语的习惯。。我一向不参加同乡会之类的组织同时我也没有浓厚的乡土观念,因为我在这样的环境有过八年的熏陶,凡是中国人都是我的同乡。


一天夜里下大雪。黎明时同屋的一位广东同学大惊小怪的叫了起来,别的寝室的广东同学也奔走相告,一个从箱里取出羊皮袍穿上,但是里面穿的是单布裤子!


有一位从厦门来的同学,因为语言不通没人可以交谈,孤独郁闷而精神反常,整天用英语叫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高等科有一位是他的同乡,但是不能时常来陪伴他。结果这位可怜的孩子被遣送回家了。


我是比较幸运的,每逢星期日我交上一封家长的信便可获准出校返家,骑驴抄小径,经过大钟寺,到西直门,或是坐人力车沿大道进城。在家里吃一顿午饭,不大功夫夕阳西下又该回学校去了。回家的手续是在星期六晚办妥的,领一个写着姓名的黑木牌,第二天交到看守大门的一位张姓老头儿的手里,才得出门。平时是不准越大门一步的。


新生是一群孩子,我这一班以项君最为矮小,有一回他掉在一只大尿桶里几乎淹死。二三十年后我在天津遇到他,他已经任一个银行的经理,还是那么高,想起往事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


新生的管理是很严格的。斋务主任陈筱田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天津人,说话干脆而尖刻,精神饱满,认真负责。学生都编有学号,我在中等科时是五八一,在高等科时是一四九,我毕业后十几年在南京车站偶然遇到他,他还能随口说出我的学号。每天早晨七点打起床钟,赴洗盥室,每人的手巾脸盆都写上号码,脏了要罚。七点二十分吃早饭,四碟咸菜如萝卜干八宝菜之类,每人三个馒头,稀饭不限。饭桌上,也有各人的号码,缺席就要记下处罚。脸可以不洗,早饭不能不吃。陈先生常躲在门后,拿着纸笔把迟到的一一记下,专写学号,一个也漏不掉。我从小就有早起的习惯,永远在打钟以前很久就起床,所以从不误吃早饭。


学生有久久不写平安家信以至家长向学校查询者,因此学校规定每两星期必须写家信一封,交斋务室登记,我每星期回家一次,应免此一举,但格于规定仍需照办。我父亲说这是好的练习小楷的机会,特为我在荣宝斋印制了宣纸的信纸,要我恭揩写信,年终汇订成册。学生身上不许带钱,钱要存在学校银行里,平常的零用钱可以存少许在身上,但一角钱一分钱都要记帐,而且是新式帐簿,有明细帐,有资产负债对照表,月底结算完成要承送斋务室备核盖印然后发还。在学校用钱的机会很少,伙食本来是免费的,我入校的那一年才开始收半费,每月伙食是六元半,我交三元,在我以后就是交全费的了,洗衣服每月二元,这都是在开学时交清了的。理发每次一角,手术(原文如此,敲键盘者注)不高明,设备也简陋,有一样好处--快,十分钟连揪带拔一定完工。我的朋友张心一来自甘肃,认为一角钱太贵,总是自剃光头,青白油亮,只是偶带刀痕。所以花钱只是买零食。校内有一个地方卖日用品及食物,起初名为嘉华公司,后改称为售品所,卖豆浆,点心,冰淇淋。花生,栗子之类。只有在寝室里可以吃东西,在路上走的时候吃东西是被禁止。


洗澡的设备很简单,用的是铅桶,由工友担冷热水。。孩子们很多不喜欢近水和肥皂,于是洗澡便需要签名,以备查核。规定一星期洗澡至少两次,这要求并不过分,可是还有人只签名而不洗澡。照规定一星期不洗澡予以警告,若仍不洗澡则在星期五下午四时周会(名为伦理演讲)时公布姓名,若仍不洗澡则强制执行派员监视。以我所知,这规则尚不曾实行过。看小说也在禁止之列,小说是所谓“闲书”,是为成年人消遣之用,不是诲淫就是诲盗,年轻人-血气未定,看了要出乱子的。可是象水浒,红楼梦之类我早就在家里看过,也是偷着看的。


我到清华之后,经朋友指点,海淀有一家小书店可以买到石印小字的各种小说。我顺便去了一看,琳琅满目,如入宝山,买了一部《绿牡丹》。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偷看,子小,纸光,灯暗,倦极抛卷而眠,翌晨起来就忘记从枕下捡起,斋务先生查寝室,伸手一摸就拿走了。当天就有条子送来,要我去回话,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只见陈先生铁青着脸,把那本《绿牡丹》往我面前一丢,说:“这是嘛?”“嘛”者天津话“什么”也。我的热血涌到脸上,无话可说,准备接受打击。也许是因为我是初犯,而且并无前科,也许是因为我诚惶诚恐俯首认罪,使得惩罚消了不少怒意,我居然除了受几声斥责及查获禁书没收之外没有受到惩罚。依法,这种罪过是要处分的,应于星期六下午大家自由活动之际被罚禁闭,地点在“思过室”,这种处分是最轻微的处分,在思过室里静坐几小时,屋里壁上满挂着格言,所谓“闭门思过”。凡是受过次等处分的,就算是有了记录,休想再能获得品行优良的大铜墨盒。我没进过思过室,可是也从没得过大铜墨盒,可能是受了《绿牡丹》的影响。我们对于得过大铜墨盒的同学既不嫉妒也不羡慕,因为人人心里明白那个墨盒的代价是什么,并且事后证明墨盒的得主将来都变成了什么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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