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哥哥胡少成人极聪明，长我两岁。七十年代末从知青点返城，因一时没有招工指标，安排不了工作，也不想参加高考上大学，就蹲市场卖布料，倒腾冻海鱼，但都不很成功。为此，他对自己的人生际遇很不满意，总感到自己应该另有一番作为，成为百万富翁，千万财神。这种思想和念头折磨着哥哥，爸爸看到了，就提起爷爷当年的冷面，哥哥一听两眼放光，一拍脑袋，连声骂自己糊涂，小时候吃过爷爷的冷面，怎么忘了呢。哥哥连忙坐车几百里去看爷爷取经，虽然爷爷八十多岁，身子骨还很硬朗。在爷爷那里呆了两天，哥哥兴冲冲的赶了回来，仿佛肩负重任。他同他的一些朋友十分激动非常动情地说：“时不待我，我不负时。人生就这几十年，我必须有所作为，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家人，给自己一个交待。我要重新扬起自己的人生风帆，到风浪中去接受洗礼，去经受考验，去打造人生新的天地”。并当即给自己改名，说：“从今天开始，我就叫胡必成了，你们以后就叫我必成好了，我必须成功”。
胡必成给自己的冷面馆取名“唐宫冷面”，意为中国人自己的冷面。冷面馆座落在市区繁华地带，面积不很大，百十平方米，十几张桌，与市内经营已久的几家大冷面相比，规模自然小许多。但他的经营理念却要比其他冷面经营者超前得多，用他的话说，得改良，得继承和发展。
因此，首先在员工聘用上他不惜成本，用最好的鲜族冷面师拌辣菜，压制冷面。又招聘几名有经验的鲜族中年妇女干杂务，做服务员，专门对店面进行打理，保证顺畅运营。其次，在菜品上又狠动了一番脑筋，在保证各种辣菜色香味基础上，增加了鲜族大酱汤、狗肉豆腐汤和新鲜狗肉。胡必成说：“狗肉滚三滚，和尚站不稳，这是重武器，杀手锏”。
冷面店开业那天，他的一些要好的同学和朋友自然去捧场。
鞭炮噼里啪啦响过后，我哥哥很激动地作了一番演讲。他说：“现在提倡开放搞活，国家又给了很多政策，这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最初我爱人不理解，不支持，说我脑袋叫驴踢了，是倒退。我说这不叫倒退，叫前进，叫与时俱进。我只所以选中冷面这个项目，是看它有广阔的市场，众多的食客，很好的发展前景。经过前人的探索，冷面已经成为饮食文化，已经被人们广泛接受和认可，现在需要的是我们把它发扬光大，把它做大做强，打造成我们的地域饮食品牌。‘天降大任于斯’，时不待我。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我们不能瞻前顾后，畏手畏脚，要大胆地走，大胆地闯，要用勇气和决心，用我们的勤劳和智慧，去赚取属于我们的金钱，去改变我们的生活，去创造我们美好的未来”。讲话气魄十足，掷地有声，迎来了一片掌声。
事后，他的同学问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他说形势所逼。我又问他如不成功又该当如何？他说覆水难收，没有退路，唯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哥哥的“唐宫冷面”开张后，因重经营，讲诚信，一时间车水马龙，人满为患。为拉住顾客，吊足人们的胃口，他挖空心思，在经营上做足文章。他让拌菜师傅将每盘辣菜的码加大，直至装足装满，象红色的金字塔。他使每份冷面足斤足两，而且还别出心裁地加上半个煮熟的鸡蛋或三片香肠两片牛肉，使每碗冷面活色生香，透出别致和大气。他说，这是乌鸦反哺，回报上帝。
我一好朋友有两个堂兄是河南人，河南人以食面食为主。有一次，他们两人到哈尔滨出差，出于朋友的礼节，我就想请他两个堂兄吃顿饭。当我尽地主之谊询问他俩想吃点什么时，俩人不约而同地说，听说你们这里的什么冷面很好，吃着很过瘾，我们没吃过，就去吃冷面好了。我说这好办，我一定满足你们的愿望，让你们不虚此行，品尝到我们这里最正宗、最地道的冷面。
这样我就提前向我哥哥打好了招呼，预留好位置，将朋友和他的两位堂兄请到了“唐宫冷面”。我不仅为他们要了各种辣菜，还要了一大盆生啤酒。
您知道河南人爱喝酒，但主要是喝白酒，地瓜烧，很少人喝啤酒，要喝也是瓶装啤酒，散装生啤酒不仅没喝过，可能连见也没见过。果然，朋友的两位堂兄大为惊奇，连连问：“啥，啥，啥子意思吗，老表啥子意思吗”！我只好向他们解释，说喝这种散装生啤酒，是我们这里的特色。因为这种啤酒，在缺少一道工序，没有成为熟啤酒前，在保持新鲜的情况下，口感极为鲜美，是瓶装啤酒无法比拟的。至于为什么用盆装，一是为了方便，二是为了表示这里人的大气和豪气。
我的一番话，让朋友两位堂兄听得一愣一愣的，你瞅瞅我，我瞧瞧你，最后一起说，咱就听老表的，尝尝，我看中！
但话又说回来，让两个河南人第一次吃这么霸气又香辣的冷面菜，也真够他们受的。他俩夹起裹满鲜红辣椒油的辣菜时，是左瞧瞧，右看看，很是犹豫，有些不知如何下口，最后还是学着我的样子，毅然地一口放到嘴里，大嚼起来。但其如偷吃被烫猴子不住丝丝咧嘴呵气，抓耳挠腮，欲罢不能之状，让人忍不住弯腰捧腹想笑。我说，吃这辣菜不能着急，得就着生啤酒边喝边慢慢吃，细细地一口一口品尝，方能感觉出其中的妙处来。
这顿冷面吃得朋友两位堂兄昏天黑地，热血沸腾，气冲牛斗。他们发出由衷的感慨，说他们吃过许多面，什么捞面、拌面、过水面、热汤面、抻面、焖面等等，等等，但都没有东北黑龙江鸡西冷面这么赶劲。说他们吃过许多辣，什么酸辣、麻辣、甜辣，但都没有这里的冷面菜，辣得这么直接，这么彻底，这么痛快，这么淋漓尽致。要是有条件的话，他们应该带回一些辣菜让家乡人尝尝，让他们也知道知道什么是东北朝鲜族冷面菜！
这种想法给胡必成以启发，为现在将冷面菜做为礼品进行真空包装，乃至装进精美礼品盒，使之跨市越省地出现在东南西北各种场合、各种家庭餐桌上，奠定了思想基础。这当然是后话。
一九九三年前后，仅鸡西大小冷面馆就已达百余家，遍布各主要商业街道两侧和居民区。鉴于冷面经营风声水起的繁荣局面，鸡西政府饮食服务管理部门，积极向省主管部门汇报建议，尽快在鸡西进行最佳冷面经营业户评选活动，并以省级规格进行挂牌激励。我哥哥积极地参与了评选活动。至于花了多少银两，打通多少个关系，不得而知，反正最后是在众多参评者中脱颖而出，一举摘得由省里命名的“冷面王子”桂冠，而“辣菜皇后”的牌子则让另一家冷面馆夺走，这让我哥哥唏嘘不已，连连说，唉，唉，没办法的事情，没办法的事情。
当红字金地的大铜牌子高高地悬挂到“唐宫冷面”门楣之上后，我哥哥真是得意极了。用他媳妇的话说，好几宿没睡好觉。
我问他何至如此，他说，你知道什么，这标志着我事业的初步成功。他说，你可知道这牌子是省里发的，很有说服力和权威性的，要知道这次评选全市仅仅发了两块牌子，严得很哩。
别说，这大金字招牌还真好使，真有号召力，前来就餐的人更是趋之若鹜。借助这个机遇和东风，我哥哥乘势而上，很快就筹资扩大了店面，将原来的十几张桌，扩大到二十几张桌。有记者采访他，他口若悬河。他说，冷面好吃不好吃，有很多技术含量在里面，其中仅就冷面制作这一过程，就有很多窍门,最关键环节是和面，要在上好的白面里加入一定比例的马铃薯淀粉和食用碱水，然后进行反复多遍的揉和、摔打，直至使面里的各种成份充分融合，面团光亮、韧劲十足，进锅煮时不粘不断。冷面汤的制作勾兑更有说道，要使冷面汤的酸、甜、咸、鲜口感达到极至，除放入必需的醋糖盐等佐料外，还需加入事先榨制好的萍果汁、梨汁，才能使冷面汤更加甘洌爽口、鲜美异常，口感更上一层楼。
冷面菜或辣菜只是一个统称，一种叫法，它的种类有几十种。通过时间的演变，口味儿的需求，这些年凡是人们认为可以和冷面有机结合的食材，都可以拿来制作冷面菜。这样，辣干豆腐、辣豆腐泡、辣黄豆芽、辣山桔梗、辣海带丝、辣干明太鱼丝，以及辣拌牛肉、蹄筋、板筋、猪耳朵等等就应时而生，热闹登场了，直至到现在成为一个系列，一个东北独具特色的菜种。他说，其实冷面菜的制作方法非常简单，不用炸，不用炖，不用炒，更谈不上什么火候，只需一个程序“拌”，就是在各种食材中放入适当的盐、糖、味素等调味品，加上大量的油炸好的上等辣椒油，使劲的拌，充分的拌，直至油亮亮、红彤彤、香辣辣，使人看后即胃口高高吊起、垂涎欲滴。
说到高兴处，我哥哥的话愈发不可收。他说，冷面与辣菜的珠联璧合，完美绝配，不仅十足的吊起了人们的胃口欲望，满足了口欲，还慢慢地形成了品牌，创造出极大的经济效益，许多冷面生意经营者也因此而发家致富。现在许多人把冷面生意直接做了到市外省外，在广州、深圳、北京、大连、青岛等中心和沿海城市，纷纷打起“鸡西大冷面”金字招牌，使鸡西这个原本闭塞的边陲小城，因冷面而一时声名鹊起，其声势绝不亚于四川麻辣烫、兰州抻面，也使得冷面发源地朝鲜延边自治州黯然失色。
就在我哥哥将冷面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得意洋洋之际，我爷爷让我陪着来到我哥哥的店里，说要吃碗面，尝尝味道。那一年，我爷爷已经八十七岁，但依然很健康，仍然高声讲话。我哥哥一见吓了一大跳，说怎么不打个招呼就来了，我也好去接您呢。爷爷说你现在多忙呀，想我也多活不了几年了，心里总惦记着你，就赶过来坐坐。
各式辣菜摆上桌后，我哥哥拿来一瓶好酒，说爷爷您来一趟不容易，我陪您喝一点酒吧。爷爷说：“酒我今天是不喝了，我就想品尝品尝你的面和辣菜”。这冷面辣菜一吃，我爷爷的话就多了起来。他说：“你的冷面和辣菜总的感觉还不错，一些改良也很好。像一些辣菜里放炒香的芝麻，一些食材的变化和组合，以及冷面里加香肠加牛肉都很好。但你不要忘记，冷面一定要保持它的原始风味，因为这是根。发展是好的，改良也是必要的，但这一切都是让你的面，你的辣菜更有民族风味和地方特色”。
爷爷接着说，前些日子，他和几个老朋友到别处的一家冷面店坐了一下。你猜怎么着，我爷爷说，这家店竟然应一些顾客的要求，把冷面变成了热面端了上来，这不是胡闹吗？爷爷生气的直拍桌子。爷爷说，传承很重要，不然用不了多少年，你就不知道真正的冷面是什么模样，什么味道了。我哥哥连声说，爷爷您教导的是，您的话记住了，记住了。
这一年的春节，我和我哥哥是在爷爷家度过的。父亲说，你爷爷年龄大了，家里人少你们应该多陪陪他。这年的春节，过的虽说不上有多热闹，但很有味道。过了初三，爷爷对我们说，大鱼大肉是不是有点吃腻了，想不想换换口味？我哥哥聪明，说当然想换口味了，我们不如坐车回市里到我店里咱们弄冷面吃。我爷爷使劲的咳嗽了两声说，回市里那有多麻烦，你们等着，今中午我就让你们吃上冷面。想到小时候爷爷的冷面，我们还真是想。
清洗安装机器，和面醒面，勾兑冷面汤，一番忙乱，几碗用老式冷面机做出的冷面端上桌来。我们对这几碗来之不易的冷面细细品尝，越吃越感到别有一番滋味。这到不仅仅是这碗面里包含着爷爷对我们孙辈的一种亲情，关键是这冷面与我们现在做的冷面确有不同。不仅用梨汁、苹果汁加牛肉汤调出的冷面汤味道绝佳，而且用水发鲜辣椒面加鲜族风味腌萝卜丝、黄瓜丝的拌料，在放上几片凉切的熟牛肉，在清凉爽滑中透着鲜辣，令人口舌生津，不舍撂筷，吃了还想再吃。爷爷说，多少年不做了，手艺差了很多，话语间透着一种遗憾和对往昔的回忆。
在回家的路上，看着我哥哥沉思的模样，我觉得对冷面这种民族美食如何传承，如何发展，我哥哥应该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像我哥哥总说的一句话，在你前进的道路上，总会遇到一些问题和障碍。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