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荐读】穆棱河北岸/崔志龙

▲ 作者：崔志龙

曾提出诗属于三度语言空间，表现为无言之美，弦外之音。而现实，往往躲藏在文字的黑暗中。有作品《思想之狐》，《舌尖上的舞蹈》，《兴凯湖边上的臆想》，《雪落成白》，《穆棱河北岸》等等，散见于书刊。

穆棱河北岸

 

序

时间比刀刃薄，我试图

从文字的落叶中

剔除秋凉的词义

‘满树都是我的回忆------’

 

直到被镂空的词

于我们梦醒时

找到对抗自身的意义

‘绝响将跟随回声很久------’

 

第一章

 ‘是的，时间又出现了

时间成了现在的主宰’

而我们都是过客------

当雪飘以它独有的抒情

漫过我的家乡

穆棱河北岸

那些尖锐的树顶

塔尖，汽笛声

以及发自于人群内部的

乐极而悲或是喜极而涕

还有那些厚重的庙宇

村庄，楼群

以及鸡飞狗跳的往事

通通沉浸在飘雪的宁静与谐和中

 

雪是从天上不经意间

泄露给人间的悄悄话

穆棱河北岸的树

北岸的山峦，它们潜入一片

洁白的世界里学会偷听

可我不能，我正走进雪中

在一条裹满冰雪的道路上

寻找专属于它们自己的叙述方式

就是成为悄悄话本身

再次写到雪，我变得透明起来

我想到被雪覆盖的土地，以及

被土地所覆盖的

与我们血肉相连的历史陈迹

 

那些由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那些由草的皮和木的骨

拼成的文字，穆棱河北岸

生命的源泉

让我听见你流淌的声音

而你此时，放下该放下的一切

静静地飘雪

我迎着雪走下楼，穿过街道

穿过村庄，乃至穿过时间的

否定式或过去时

一棵百年老树，没能放下

该放下的一切，它在风里呼啸

有种声音透过我耳膜

“孩子：你们都是一棵老树的末梢

你们的血液流淌在我的时间里”

隔着雪霰我茫然看见一群孩子

在一棵老树下面拾起橡子

 

拾橡子最多的那个女孩

后来嫁给了我的父亲

我吸干母亲的乳汁

差一点没长成一棵橡树

“橡树，男人的树

往风里冲，一日问石石开

不用虚招------”

这句话是母亲的爷爷

我的太姥爷说的

母亲说：我爷爷的故事

比橡子多，但一样苦涩

 

我太姥爷的大名王城乡

只为见证一个传说

‘棒打狍子瓢舀鱼’

一个人从关里

一路逃荒到东北

起初，不知这里是哪里

哪里又是这里

起伏的丘峦

连绵成心电的模样

河流，树木，还有村庄

被冰雪覆盖着

目光所及之处

除了雪还是雪

他年龄里的野兽

潜入一片洁白的世界

而时间，我们还是忘了它吧

 

当剥开时间的外壳

我的太姥爷王城乡

开垦出黑黝黝的土地

生长出碧绿的庄苗

这是唱给云朵的歌声

这是写给天空的格言

秋天，他梦见

一只喜鹊立在梅梢

醒来已是粮食满仓

他该不该收获季节之外的

莫名少女胸前那枚羞答答的

十月枫叶，是个问题

 

我感恩于他，虽未曾谋面

但我们枝脉相连

我是他的神经末梢

流淌他的血液

母亲说：那年十月

我奶奶怀上我爹之后

被她的大哥，我的大舅爷

偷偷地卖给了胡子大当家的

三十把唢呐往云里吹

八抬大轿好似从云端里来

我爷爷说他是明媒正娶在先

我二舅爷从门里亮出两把开山斧

我奶奶挺着大肚子出来

说‘要死一块儿死’

大当家的走了

没几天村里人看见大舅爷

被吊在老榆树上活剥了皮

 

第二章

在这片土地上，我的太姥姥

给我们生下了六个姥爷

我的六个姥爷用人力

把不相接的荒地连成一片

在我父亲来到北岸的那年

土地划为国有

我的六个姥爷在这片土地上

先后化整为零

唢呐声一次比一次高过云天

一次比一次富有悬念

如果现在只是过去的延续

或者将来只是今日的重复

我仍然觉得一曲乐章中的

大美，源于毫无表现力的颤音

 

青山是我父亲的名字

‘是的，时间又出现了

时间成了现在的主宰------’

是去，是留

都为青山准备好了

这漫长的一夜，别了长甸

别了鸭绿江，要知道

许多事物的生发，没有起因

青山离开乱石裸露的山岗

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哪怕是贫弱的一滴

也要珍藏起来

等待浇灌未来的花朵

 

向东，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他们说，在穆棱河北岸

地面上是一片蓝天，沃野

地面下是可以燃烧的黑色石头

那里有无尽的宝藏

等待勤劳人的双手

和朝圣者的心，要知道

每条汉子，都是在自己

信念的冰山上跋涉

这一点保持了他们一生的严谨

他们相信故乡之外还有故乡

故乡就是把心里的雪

融化成春天，其实

这里的他们，都是我的父亲

青山无数，无数青山

 

我的父亲在北岸

把侍弄庄稼偶尔当成写作

长出一棵庄苗等于写好一个字

种一垄大豆等于写好一句话

收获一片高粱

等于完成一篇好文章

冬天，年轻的父亲还发明了

用雪给母亲写情书：

下雪了，她还没有来

可我无法拒绝另一朵花开

那就下吧，别驻足

我用整个山脉为她收藏

那幅画是怎样一任相思

写尽一路风尘

下雪了，我的蓬门未扫

我用每条河流迎接

那漫天飞舞的雪花

可捎来她的口信？说

我们的那些事已在大地上铺开------

 

雪作为传情圣物

把他们的那些事

流进我们的血液里

翻一两朵浪花儿

最终回归土地，化为春泥

而在另一个冬天

我的六个姥爷一起见证了

日本人与东北狼

苏联间谍与狐狸

胡子与土狗，狼烟四起

野兽与鬼火出没

他们表情肃穆，是白色的

他们妻儿的悲戚是无声的

 

我再一次想到雪

想到伪满时期的流浪儿

想到寡妇，还有白毛风

那些母亲在穆棱河畔凿冰

没有鱼上岸呼吸

那些被遗弃的河流，贝壳

或者诗歌------

被一场透亮的大雪覆盖吧

然而，新中国已经建立起来

穆棱河流水无声

父亲和母亲安置的新家

离过去未来不远

离穆棱河，以及穆棱河冰凌下面

永不封冻的清澈不远

 

第三章

我的六个姥姥，她们

在北岸有六个美丽的的名字

依次叫做冬瓜花，西瓜花

南瓜花，黄瓜花，苦瓜花和甜瓜花

由此推测我的六个姥爷的名字

分别叫做冬瓜，西瓜

南瓜，黄瓜，苦瓜和甜瓜

据母亲讲，我太姥姥的名字

可能叫达子香，也可能叫蒲公英

而我母亲的名字，可是大有来历的

一位萨满在离世前

口里念叨着的就是她的名字：

‘牧马河如何丢下她的马匹

马匹就如何丢下它的主人------’

 

活着的人

从来不会从一条河流中取走

属于他自己的那块水域和天空

活着的人没人能说出

她所流经的水域，湿地，和湖泊

有多少种野花，水草和飞鸟

我只知道牧马河是一条河流的乳名

流经我的家乡

马匹是她的往事，仅此而已

就像知道母亲的乳名叫穆棱河

乳汁是河水------

我谨以一枚水草

握紧河水的根部，向风传递春的使命------

 

我们工农主体赶超世界的那年

母亲生下哥哥，取名石头

粮食最紧张的那年

母亲生下我，取名粮票

是我揭穿了人们

对粮食的欲罢不能

我为印证历史而出现

我本虚无

石头起初把生活的艰辛

理解为游行和大字报

把青春理想理解为上山下乡

八九点钟的太阳和历史

就这样跟冬天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就是对知识文化的鄙弃，而理想

或者妄想有多么

不习惯跌进春天的深渊啊

 

穆棱河水悠悠地流淌着

泛起粼粼的波光

不再是遗落给后人的眼泪

而是思想，浸润

这块土地生长万物的思想

让我站在你的肩上，想起未来

我将迷失于你的风景中------

桥是天上虹为河流许下的诺言

穆棱河大桥竣工的那个时刻

青山教我写下这样的诗句：

穆棱河北岸达子香花

从经久抑郁的岩石缝里

伸出坚毅之手，眺望辽阔远方

胸怀坦荡，只为春天呐喊

好像擎一团火焰烧向天边

以菲薄之身，凌霜本性

滚滚红尘也被高高举起

山之重

起于碧血咳出的羽毛之轻

此时成为此刻，我的信仰是你

立于天地之间

以千万年沉积，瞬间爆发

 

改革开放的春风

把穆棱河北岸的达子香花

一路开进年轻激动的心房

石头承包了我太姥爷

曾经开垦过的土地

每天像一只小花豹子

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他要回报给这片土地

以辛勤，以汗水，以赤城

而这片土地将要给他以绿色

以富庶，以阳光，以生命

头一年的辛勤，加上风调雨顺

获得了粮食大丰收

第二年春，北岸开满各色鲜花

石头摘取一朵最美丽的萱草

燕子呢喃是最好的媒妁之言

野花是喜宴上最美的杯盏

我的哥哥面对所有亲朋

对嫂子如萱说道：

“感谢我的生命里有你”

如萱脸上浮现出的彤云

映红了远山十月的枫叶

 

在所有语言无法照明的世界里

穆棱河北岸

随着人口的急剧增多

’棒打狍子瓢舀鱼‘

已注定成为历史上遥远的传说

资源的过度开发和采伐的后果

就是我们即将消灭我们自己

保住自然环境

就是保住我们的大命

石头在一个夏季里

完成了一只虫子净化成蛹的飞跃

静思代替了蛮闯蛮干

合理利用土地

反季节蔬菜，塑料大棚应运而生

 

获得效益的同时，资源

得到合理利用

一切开始良性循环

有人开始承包池塘

有人开始承包矿井

石头从那时起，已把北岸

叠进自己的梦里

就是把家乡建设成为

一个绿色有机的现代化田园

把果园建在山岗上的那年

如萱生下双胞胎

男孩取名大鹏，女孩取名燕子

把鸡群散放在果园里的那年

父亲青山咳的厉害，到医院检查

肺叶里裹满了煤尘，需要慢慢疗养

 

随之，青山建议石头

在山坡地上种植药材

阳坡种植黄芪，阴坡种植贝母

石头在溪边建起了池塘

池塘里放养着白鹅和锦鸭

农闲时如萱在池塘边

教孩子们认字：2像小鸭

鹅像什么？鹅像之，王羲之的之

夏夜，孩子们在最后一盏

萤火虫的光里，完成他们的想象

大鹏跟爸爸石头说：

“我长大以后要做井下工人

头戴矿灯像萤火虫”

如萱问燕子长大后想做什么

“我要站在高高的山顶上给星星看病”

 

第四章

孩子们笑过之后，睡去了

青山吃了一把止痛片

一个人在院子里伫立很久

蛙声和虫鸣刹那间吞没了夜色

当芬芳落成警句，所谓看见

万物归于流水，有种声音

不远不近

有种宁静悄然打开自己------

夜，无言的音乐

捕捉百合梦里的幽思

曾掠过蝴蝶的翅膀------

此时憧憬，是一扇虚掩的门

于门的间隙里读繁华人世

天空月缺还是月圆

悬而未决，正敲打北窗------

 

而此时的石头正沉浸在

一种幸福和感动中

他感激这片土地所赐予的

一个平静的家庭，每天

有老人和孩子陪在身边

简单就是快乐就是幸福啊

石头在果树林里

在宽大的苞米叶下

在灯前，在阳光下

在池边，在自己的倒影中

回顾往事并感恩于父母

那一年，他偷偷地去挂号

心甘情愿地要做一名井下工人

 

硬是被父亲青山给撵了回来

那可是三块石头夹一块肉啊

青山说：他怕心碎

对儿子他有多‘自私’啊

还有母亲

穆棱河北岸最先

响应国家政策的一个

支持石头承包土地最彻底的一个

然而就在此时，石头

听到屋里传来如萱的一声尖叫

 

在落叶的痛苦中

我是这样听见

豆子是这样走向成熟的------

葡萄树下

石头被这样一种声音困扰着

在无限留恋的秋光中

我用阳光洗净了的身子

收割它们，我便洗净了自身

等待，是一把不太锋利的刀

收割我迟钝的幸福------

石头割完豆子，打成捆

立成人字形，风吹日晒

不是为了获得汗水

而是要从人字中取走水分

取走我，一切都还远没有结束

 

我多想从白云的故乡里

轻唤一个假如

父亲，我今天

是隔着木质的花纹望着你

如同诵读一段走过的榆荫小路

止住泪水止不住心痛------

不知缘于何处

穆棱河北岸肃然响起了萧声

你是不是就这样

袖去一潭秋月

因它千年如斯，自始至终

吟唱一个病句，忘记了标点

一个虽然，没有但是

一张出库单没写保质期------

石头从母亲的眼中

读出另一种孤独

在安葬父亲之后

他觉得做什么都没有了意义

父亲的病发现得太晚了

他深陷于悲伤无法自拔

直到远处的丘陵银装素裹

小河从冰封处决堤

无数次冰封，无数次决堤

 

石头开始重新理解世界

他相信父亲仍然还在

在一个多维的空间里

注视着他们，爱护着他们

我哥哥石头在下一个春天里

并没有成为一只花豹子

而是成为了一头慈祥的狮子

往事随风------

随着煤炭主体经济的衰退

更多的年轻人选择了离开

石头望着如萱

如萱望着孤独的山头

母亲蹒跚着走在风里

头发已被梨花李花开成一场雪事

 

‘是的，时间又出现了

时间成为现在的主宰’

大鹏推开校舍窗子

望着都市夜景

忽然，有许多萤火虫

在眼前晃动，即使关上窗子

闭上眼睛也没用，此时

穆棱河北岸的街道朝他迎面走来

是去，是留

都为大鹏准备好了

在都市，一面是优异的成绩

一面是可心的工作

夜晚的萤火虫

在悄然无息中，汇聚成一条河流

在大鹏的脑海里奔涌

深秋之夜

像一场猝不及防的风

趟过穆棱河水，扣响家的门扉

石头像一头慈祥的狮子

为孩子们守护着穆棱河北岸

最后的田园，这片黑土地

也许正是由

笑声和泪水濡染成的深邃

 

大鹏回来后选择自主创业

学做各种美食

他选用山里没有污染的果蔬做食材

在网上销售，并在繁华地段

开一家纯绿色餐馆

此时，燕子在异地学护理专业

她对未来准备好了吗

燕子在上大学前

早就跟奶奶约定好了

学成以后回来办托老所

她说：“如果离开黑土地

夜晚看到星星时，我会生病的”

每当走进异乡的街道

总有一条河流，在她眼前缓缓驶过------

  编辑： 兰波  水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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