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壶三叹

                                    湖北  青萝拂衣

                            忍照鸳鸯相背飞

    远方小友打电话来，说要送我一把壶。

    他在电话里描绘壶的样子：壶流有残，失盖，口沿有磕；子英款，应为晚清御窑厂画师张子英作品；画片非常好，是两位相对而坐的仕女；另一面写着一首诗，看上去凄凄惨惨的。所以，他说，你一定会喜欢。
    他摸透了我的口味，知道我喜欢悲凉的调子。
    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手中正拿着那把壶，旁边一位他的朋友，想加价五十元买走，我这小友他不肯，说这壶你拿去了就是把它糟蹋了，你是做生意，搏个差价，它还是商品，我送的人，是真正的爱物之人，到他那儿这壶它就是藏品，才算真正有了价值。小友知我，让我很是感动。
    三天之后收到快递。拆开来，看见壶，心中不由一喜。
    这壶真漂亮。
    残是无可奈何的了。一百多年的沧桑，它还能活在这世上已经是幸运的，有点磕碰算不了什么。两位美女，以瓷画论，也算不错的。难得的是那首诗，果真写得凄婉，竟是晚唐名妓徐月英的笔墨：
     惆怅人间万事违，两人同去一人归。
     生憎平望亭前水，忍照鸳鸯相背飞。
    徐月英是在全唐诗上留了名字的女诗人。她的诗说不上有多么出类拔萃，但读来也还能让人为之心生惆怅。只留诗两首半，也颇惹人遐思，不知那些散佚了的诗章是怎样绮丽婉转令人口齿生香的句子。半首，残章，亦如残瓷，格外的意味深长，总是能勾起后来人接续与修补的念头。但接续修补是很傻的，本来清水半杯，你兑满它，它就浑浊了。
    打心里感谢远方小友，让我能在瓷壶上看到徐月英的诗句。我们的前辈，果然活得不俗，居然将徐诗写在茶壶上，很有点别开生面。用这样的壶来沏茶，茶香里头，会天然飘着脂粉香吧。这样哀艳的风雅，绮靡里头透着蚀骨的凄清，很是断人肠。不用身临其境，就是这样隔着岁月的风尘捧着残壶遥想，就已经痴了。
    这个在瓷上写字作画的人，大概不是个普通工匠。他写的诗，与徐诗相对略有改动，估计写的时候并未翻书，是凭着记忆写的。又或者这子英就是个女子也说不定，不然怎么做出这样清雅的器物来了——与旧器相逢，为的就是有这些猜测与想像，可以让人沉湎其中，滋味无穷。
                           鸳鸯

    昨日逛店。
    那家久未开门的小店开了门，老板和两个人猫在橱柜下斗地主，问他有什么新货，他赶紧站起来说有有，弯腰捞出一把壶，递过来说，你看看这个。
一把残壶。
    又是一把残壶。
    我已经有好几把残壶了。这又是残的，自然不想再要。但拿过来仔细看，东西是真好，细路瓷，薄胎，典型的民国新彩，大家手笔，画的是一对宛然如生的并头鸳鸯。背款是那两句著名的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壶身上虽然伤痕累累，画却是完整的，鸳鸯浮着碧水，水中青萍点点，一树红艳艳的桃子斜斜掠出，枝叶错落，若有风来。壶底有江西瓷业公司蓝款。江西瓷业公司的前身，就是清代的御窑厂了，从前官家的厂子，做出来的器物自然不凡。

    我喜欢了。随行的朋友也都喜欢了。
    结果自然是掏钱。
    朋友说，鸳鸯红桃，看来你今年是要走桃花运。
    我笑。
    走什么运，我已经不关心。我喜欢那对鸳鸯，也并非因为它们并头。
    但我祝福天下的有情人。
    而我，这对美丽的鸳鸯，它们能够游在我的案头，让我时时欣赏，就很满足了。

                           残壶如月


    站在透骨的寒风里，接快递公司的电话，说到了一件东西，就知道是这把残壶了。急急赶回家，快递员已经在风中等待，一副瑟瑟的样子。他告诉我说，今日冬至，这才知道太阳又走了整整一个轮回。竟有些怔怔的。
    今天白天最短，夜晚最长。
    今天风很大，刮着今冬以来最强劲的北风。
    今天也是今冬最冷的一天。
    回家别的事都不做，首先打开快递，取出这把壶，拿在手中欣赏。真是一把好壶，器形别致，呈半圆形；一边绘有山水，一边题着诗句，十分清雅。作者亦为晚清御窑厂画师，叫焦佩兰。看干支款，此壶成器于戊戌年，那年光绪帝变法不果，六君子慷慨赴义，算是历史上的大事了。抱着当年的这把壶痴痴地遥想，耳畔寒风呼啸，如闻悲歌，不免伤悼。又想，前辈们的捐躯与后人的幸福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因果关系呢？其实不得要领，只觉得闷上心来。
    人生不满百，却怀千岁忧，真是一件极无谓的事。
    冬至到了，一年就算到头。这一年，似乎发生过很多事，如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曾经一波接一波地汹涌；又有很多支流，水流得不可觉察，甚至只是毛细而已，却又最能渗透入心。有时候，一日真如百年，显得漫长而遥远。然而笼统地回想，又觉得日子太匆忙，忽的一下，很多东西就这么一古脑儿过去了，连叹息都来不及。
    也不必叹息，过去了，就道一声再见，大方点。
    夜里，风还在刮。寒意渐渐地漫上来。残壶浸在寒冷中，被灯光照着，幽幽然，真像一只半弯的月亮。壶上的山水，亦如传说里的广寒风景，清冷寂寥，淡远荒凉。很喜欢此类小器上的画作，尺幅千里，有大寄托。如果说我曾经委屈过，我已经不介意了。如果说我曾经很在乎外人的目光，探询的，好奇的，怀疑的，怜悯的，不屑的甚至不齿的，我已经学会了视而不见。我知道我的人生之路注定要伴随一些有意和无意的曲解，那又怎么样呢？谁又不是如此呢？我眼前，这把如月的残壶，当我看着它的时候，它就能替我消解一切了，就这么简单寻常，不需要花大的气力。因为，有些人和事，你只要忽略它就行了，根本不必存在心里。
    此刻，残壶如月，心亦如月，是皎洁而明净的。离奇而荒诞的流言，只见证了制造者的下作和传播者的肮脏，与我无关。此生不能说没有错失，但自问守住了一个“善”字，心便坦然。
    有人说，冬至是一个终结，也是一个起始。然而我眼前的小壶告诉我，半圆其实也非常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