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经》到《红楼梦》,美的诞生到毁灭
还有比《洛神赋》更美的诗词吗?
1、
《诗经·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是造梦的开端。尤其是后八个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直透进阳光里,看得到睫毛在闪动,笑意在流荡。
2、
这西周的玉女临去秋波一转,蓦然惊魂五百年。直到骚体赋出现,才有了“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宋玉的《神女赋》,最爱这两句。
“姽婳”,度娘形容娴静美好是不够的。她是寓动于静,就像期待已久的一场会面,在临近之前必须放慢脚步,显得仪静体闲。但是光影婆娑,风摇叶颤,无不吻合慌乱若小鹿的心境。
宋玉戏美人,名为 “神女”,实为人间,意无限。
宋玉其实家世不高,他最有名的是这一段,“东家之子,增之一份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约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雅俗共赏,油滑可趣。“东家之子”是他的邻居,这样调戏邻家女,也是后无来者。坏透了的宋玉。“嫣然一笑”百媚生,不知引出多少冤孽。宋玉应该是市井文化的开拓者。
所以美女在宋玉那里,总被儒大夫认为格调不高,巫山神女乱成云雨淫象。直到王公贵子曹植写出“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洛神之态,几乎逆天。似有若无,亦真亦幻。缓时屏息,动则慑魂。眼前景与心中神猝然相遇,质洁恰逢笔雅,一篇《洛神赋》,封笔美神殿堂。
后来都只好转人间。
司马相如《美人赋》“有女独处,婉然在床,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直接秉承宋玉,雅词俗意,流入市井。
6、
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李夫人入宫,不知盛衰,五言诗改调,从此转入悲情。
幸亏有了盛唐,李白三首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美人的调子才又上扬了一下。
帝王家宴上,才子佳人面对面又重山相隔的,总是要这样才能翻出新篇章来。又不知是要成全李白,还是杨妃,仙凡交界星球相撞,几百年总要错交一回。
遗憾有终,便是宋苏轼“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世人见西施,不是“夫差有何恨,勾践有何恩?”就是“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从来没有苏大人这么平和,这么淡然过。
所以后人评说,只有曹植、李白、苏轼,唯这三人称得上是仙才。
9、
最后归到一处的是曹公,先有《警幻仙子赋》,后为《芙蓉女儿诔》。
见那边走出个人来,翩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鲜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
“回风舞雪”是曹植;“若飞若扬”是诗经;“宜嗔宜喜”是西厢记;“纤腰之楚楚兮”是离骚;后还有“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因惭西子,实愧王嫱”是宋玉夸饰手法而来……珠玉联翩,细浪淘沙,皆融于海。全篇赋美,仙姑神女,又是一脉相承。
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这一段把女儿的金玉之质高洁之性放在前面,其精贵又等同于星日之神,最后才提到花月之色。这是曹公对天下红颜的认可和最大的尊重。
“花原自怯,岂耐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美被摧残。“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厄,巾帼惨于原野。”被厄杀。“孤衾有梦,空室无人。”被怀念。“连天衰草,匝地悲声,零星白骨,蓬艾萧萧。”阴寒之气遍布,人间游魂无度。
赋完以歌招“天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归列仙位,回到骚体。最后尤悲她在仙界“寂静以处,弄玉吹箫”虽然“尘敛星高,溪山丽午”,依旧“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不能抒怀。
悲金悼玉,这样长悲深惋,曹公呕心沥血,字字哽噎。
从《诗经》到《红楼梦》,从美的诞生到美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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