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辽之间的一些小事（十） | 两国交战，先整自己人

上次说到，面对李元昊的精分国书，北宋官员开始了大型阅读理解活动。

与西夏接壤的延州（今陕西延安附近）官员说：“西夏虽立国，但李元昊在信里的第一人称还是用了臣字，说明他没反，还是讲道理的。”

枢密院（国防部）的老臣王德用早年曾随父亲征西夏，和李继迁交过手；作为仁宗朝为数不多的高级武将，他一眼看出了问题：

“你看西夏使者们，始终穿着自己的国服，直到皇宫的东华门口才脱下来；而且咱们赐给西夏的礼物，使者也拒收了。这明显是造反的迹象啊。既然这样，不如把使者杀了吧！”

参知政事（副宰相）程琳不同意：“自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咱们还是好好把他们送回去。”

后来，西夏使者团越发不讲理，北宋群臣也越发看这群野蛮人不顺眼。

有大臣建议，既然不便明杀，不如把他们骗到一处老旧危房里，然后把房子推倒，砸死算了。

如此不君子的招数，亏这帮饱读圣贤书的文人想得出来。

读书人的代表程琳看不下去了，说：

“之前不杀使者，是因为咱们宽容。现在他们屡屡挑衅，应当公开宣判后再杀，以明国法；何必鬼鬼祟祟的呢？”

北宋毕竟要面子的，加上此时剿抚未决，也不好率先把使者砍了。于是，命大的西夏使团，还是平安无虞地回去了。

西夏使团刚走，北宋的纪检官员们（谏官）又看国防部长王德用不顺眼了。

王德用的相貌奇伟雄毅，脸部皮肤很黑，脖子以下却很白，大家都深以为奇。

王德用曾随父征西夏，颇有点名气，西夏人根据他的体貌特征，给他取了一些形象的外号，叫他“黑面相公”，又叫他“黑大王”。

在当年的西夏，遇到熊孩子哭闹不听话，家长总吓唬他，“黑大王来了”。只要提到黑大王，孩子即刻安静，屡试不爽。

黑大王的脸虽然黑，头脑却很通透。

王德用深知宋朝上下都十分忌惮武将，所以当上国防部部长后，尽量不参与群臣讨论，轻易不发言，如果问到了他，他就憨厚地说：

“我一介武夫，什么都不懂，这种重大的决策，还是听文官们的吧。”

不仅如此，他还多次向仁宗请求辞职，姿态相当谦卑。

殊不知，这么老实低调又懂事的人，北宋的文官们还是不愿意放过他。

推官苏绅率先发难，向仁宗打小报告，“王德用有天子相貌，长得像太祖赵匡胤”。

仁宗是个有理智的人，觉得文官们太荒谬了，又怕王德用伤心，就把这封奏疏偷偷藏起来，不让王德用知道。

谁料，御史孔道辅再接再厉，继续上奏，

“王德用不光长得像太祖，而且他家里的房子宅枕乾冈，说明他居心叵测。况且，他在军中多年，深得军心，实在不能让他继续掌兵了。”

“宅枕乾冈”这条控诉，对于信仰唯物主义的人们来说，比较费解。

乾冈，就是位于西北方向的山冈。根据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环境科学（风水学），乾冈适宜修建帝王宫殿，具有帝王之气。

王德用的房子坐落在西北方向的山冈上，正好位于皇宫的“乾”位，不禁让人怀疑，他有凌驾于皇帝之上的企图。

住宅选址如此优秀，再结合对他的外貌以及深得军心的几条控诉，不禁让人背脊发凉——

宋代的文官，杀人不够，还要诛心啊。

好在，王德用见惯了大阵仗，面对这种灭顶之灾，他的思路依旧清晰：

他向宋仁宗再次递交了辞呈，并且，把房子也一起捐给了朝廷。

在给皇帝的辞呈中，他默默替自己辩解：

“我的长相像太祖皇帝，是父母生我时就决定了的事情，我也没办法改变它。

至于这栋房子，是你爸爸（宋真宗）赐给我家的，我不住也不合适啊。”

说实话，长相问题无关紧要，住房违建问题也能解释过去，因为类似“冲撞王气”的事情，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唐代名相裴度，也曾被政治对手冠上和王德用一模一样的罪名，说他“宅据冈原”，居心不轨。

宋仁宗饱读诗书，对这种莫须有的诬陷，岂会不懂。

但是，“得军心、受拥戴”这条，却非同小可。有宋三百年，第一要务就是“防奸邪内患”，仁宗即使有意相护，终究敌不过御史们整天唠叨。

于是，大战当前，有丰富对夏作战经验的王德用，就被莫名其妙地从中央下放到了随州（今湖北随州），做了个低级武官。

王德用这个人，以后还会出现；他生逢边疆告急、亟需武将的年代，加之做人谨慎，后又被朝廷起用，得以善终。

相比同时期惨死的名将狄青，命运可谓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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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番外

谶纬（chèn wěi），是一种神学迷信学说。

谶，指巫师或者方士制作的某种神秘难懂的隐语或者宗教预言；纬，与儒家正统的“经”相对，指神神叨叨的儒生用来附会儒家经典的各种著作。

《易经》中的河图洛书和西汉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都是谶纬之学的理论基础。

谶纬学常被统治者或者野心家利用，作为巩固统治或者改朝换代的依据。

著名的“亡秦者胡”、汉武帝时的巫蛊之祸和“唐三世以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都是政治家们对谶纬之学灵活运用的例子。

北宋也不例外。

北宋的皇帝和大臣们本就热衷宗教活动，还喜欢搞些“天书降临”之类的行为艺术，利用谶纬巫术搞事情，简直得心应手。

前面说到，王德用因为命硬，没有被攀缘附会的诡异传言搞死，但狄青的运气就没这么好了。

狄青是北宋仁宗时期的著名武将，百姓们把他神化为受命于黄禅老祖、下凡来解除大宋边患的天降神人，敬他为“武曲星”，与他同期的包拯，则是“文曲星”。

狄青、包拯二人一武一文，成为拯救大宋于危难之中的精神寄托。

无论是谁的化身吧，狄青确实能打。他家世代为农，出身低微，却天生骁勇善战、精于兵法，在宋夏前线作战时，就因英勇无敌而受到范仲淹和韩琦的提拔。

后来，仁宗派狄青去平定西南侬智高的叛乱，一举得胜。获胜回朝之后，仁宗封狄青为枢密使，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长。

朝廷一片哗然，宰相们纷纷翻出了太祖、太宗朝的传统，表示激烈反对，但仁宗却力排众议，一意孤行。

在重文轻武的北宋，枢密使这个职位通常由文臣垄断，极少授予武将。宋仁宗这一有悖常理的任命，注定了狄青的悲惨命运。

狄青当上了枢密使，就如同生活在北宋最大的聚光灯下，一举一动都被有心之人仔细观察，加以放大和揣摩。

有一次，狄青家里夜间烧纸，祭奠先祖，却忘了提前通知开封市内的消防部门。消防部门半夜看到火光，连忙出动灭火，搞得城里众人皆知。

一个简单的消防安全事故，在群众中传着传着便走了样，大家都说，狄青家不寻常，夜里常有异光冲天，半个开封城都能看到 。

类似的传言越来越多。

有人说，狄青府上有王气，连豢养的狗都长出了角；还有人说，曾经梦见狄青身着黄衣坐在相国寺的大殿上。

三人成虎，异光、王气、黄袍这些玩意儿，一旦和武将身份联系起来，杀伤力顿时加倍。

宋仁宗对这些诡异的传说并不全信，但基于身为人君的政治本能，性格软弱的他，还是在极度矛盾中罢免了狄青的国防部长一职，把他贬到陈州（今河南周口地区），做了个没啥权力的省长。

正式下放狄青之前，仁宗曾找到宰相文彦博，说狄青是个忠臣，想替他辩白。

文官代表文彦博，只用了轻轻一句话，就把仁宗噎回去了——

“我朝太祖（赵匡胤），不也是周世宗的忠臣吗？后来他也黄袍加身了啊。”

太狠了，北宋的文官集团真是太狠了，围观群众瑟瑟发抖。

狄青到陈州的第二年，忽然发病暴死，时年五十岁。宋仁宗悲痛万分，亲自为其题碑“旌忠元勋”，以表达自己的愧疚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