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师生谈现代化之弊5：科技的罪责

教：国内现在确实有大量严重的问题，但是您把它们归罪于科技的发展，似乎难以服人。

李：让我展开说一下，以便澄清。我并不想把所有问题都归咎于科技的发展，国内的问题当然有其他重要原因，但科技的不健康发展难逃其咎。我认为，

肆意的、极不平衡的、毫无节制地一味发展科技是国内各种问题的深层根源之一。

简单地说，这样的科技发展成了资本主义的帮凶，它导致物欲膨胀。为什么呢？

   第一，科技主要面向物质世界，它的发达使人更关注物质生活。马克·吐温说得好：物质大繁荣总会带来一个民族伦理道德的堕落和人性勇气的衰弱。¹ 是的，“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庄子·天地》）在iPhone被发明之前，有谁想要拥有它？又有谁会卖掉自己的肾脏来买它？所以，当机器越来越像人时，人就越来越像机器。（克鲁奇之语）我在读硕士时读过当代著名物理学家海森伯的《物理学和哲学》，对其中的《科学真理和宗教真理》印象特别深刻。不久前重读此书，仍有不少收获。他认为，人类的着重点由于近百年来科学技术的巨大发展而失调了，我们应该在生活的精神和物质方面重新实现自然的平衡。这种“重物质、轻精神”的失衡，究其根源，离不开科技的发达、普及、深入人心以至被滥用，因为科技毫无疑问是注重物质的一种工具，而“每个工具都带有用来创造它的那种精神”（海森伯《物理学和哲学》）。也正因为如此，中国近代“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改革难以成功。而且，不信其“体”，其“用”也难好。爱因斯坦也说：我认为，完善手段而混淆目标似乎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² 他还说：在战争中，科学是我们相互毒杀和肢解的工具；和平时，它使我们的生活匆忙而不确定。它把人变成了机器的奴隶，而不是把他们从费神的劳作中大大解放出来。³

   第二，科技的发展意味着对付自然界能力的增强，而能力是欲火的燃料。法国著名学者阿隆（Raymond Aron）说得明确：能力决定意愿。能点石成金，必肆意挥霍；具有领袖天才，定想统领群雄；一家独有核武器，则意图称霸世界。科学技术越发达，物欲之火越旺盛。比如，没有发达的飞行技术，不少名流也不会纵欲飞好几小时，专程去某地看某场表演。正像酒会让最强的头脑陶醉一样，权力会让最好的心灵陶醉。没有人如此明智优良，以致可信赖以无限的权力。⁴ 所以，阿克顿勋爵的名言“权能常致腐败，绝对的权能绝对腐败”⁵ 才会成为共识。

   第三，科技“重脑轻心”，基本上是独立于善恶标准、伦理道德、精神情操之外的，正如畅销小说《天使与魔鬼》（Angels & Demons）中的教皇内侍所说，科学按定义就是毫无灵魂、情义的，是与心灵相分离的。⁶ （我建议大家读读这本科技惊险小说，它既有引人入胜的情节，又有对宗教与科学的深入思考。我认为它比作者的热门小说《达·芬奇密码》更好。）这也体现在“只求原因，不问目的”的现代科学观上。所以，科技的发达使人更加轻视非物质的东西，无助于扬善抑恶，尽管科学主义者认为现代科技还能振兴道德，丰富精神世界。中国传统思想以求善为主导，中心问题是价值问题；近现代西方思想以科学求真为主导，中心问题是真理问题，不注重伦理道德、价值精神。科学一味求真，不顾美善。科技对于摆脱愚昧和迷信，确有功劳，但“求真可得善”是科学主义者的痴人说梦。不少科学进步，就像把一张优美油画变成一张写实照片，“真实”但缺乏美感和善意。如果科学使人向善，那么牛顿这样的科学伟人都应该是道德高尚的圣人，可惜事实远非如此。爱因斯坦明确说：我从未从我的科学工作中得到任何价值观念。⁷ 在更正人们误以为他是为了人类而追求科学时，他还说，我的科学工作，动机在于不可遏止地渴望了解自然之秘，而决不是其他。我对正义的热爱和为改善人类条件的努力，完全独立于我的科学兴趣。⁸ 其实，知识使好人变得更好，使坏人变得更坏。追求科学真理——因果关系，怎么使人心向善？相反，科技的理性进取常常导致追逐功利，进而发展成竞争和对抗。连美国陆军五星上将布雷德利都说：世界已取得辉煌而没有良心。我们的世界是核武巨人，道德婴儿。⁹

   第四，近墨者黑，整天跟钱打交道的人更有铜臭味，身陷物质世界之人大多更贪婪：人人都有物欲，对物质生活的极大关注以及对非物质生活的日渐轻视和疏远，势必导致物欲膨胀。所以说，贪婪是对富人的惩罚。（Covetousness is the punishment of the rich.）不健康科技发展得再快，也赶不上它所导致的物欲张扬的速度。吃得越多，胃口越大。（Appetite comes with eating.）人心不足蛇吞象，物欲的膨胀永无止境。科技越发达，人心越贪婪：欧美和今日中国都比传统中国科技更发达、物欲更膨胀得多；“自是人情乡里好”（俞平伯诗句）——偏远乡村之人总体上比都市人更淳朴、更不自私。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小城镇最前卫的虚伪也和大城市的虚伪迥异。小城镇的虚伪在于装得很邪恶，而后者则伪装成谦谦君子。¹⁰ 只要尚未到手，渴求之物显得比什么都重要；一旦到手，我们转而他求，怀着等度的热望。¹¹ 萧伯纳也说：对于自己所没有的东西，人类老是高估其价值。

   第五，鼠目寸光者往往物欲强烈，高瞻远瞩者更会有丰富的精神世界。物质欲望往往近在眼前、迫在眉睫，而精神需求大多长期持续、内隐不现。前面说过，科学的致命伤是短视和表浅，由此也容易导致人们注重物欲。科学乐善好施，却不让人思考。

   第六，科学追求精确，而精神世界根本无法精确。所以，对科学的尊崇也容易导致人们轻视精神世界。海森伯说：自然语言虽然模糊却稳定，它直接与实在相连；科学语言的精确性源于它反映理想化的情形，因而不与实在直接相连。（《物理学和哲学》）

   凡此种种，都说明科技泛滥的大恶果是物欲膨胀。所以，美国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说：我们的科学力量大于精神力量。我们的飞弹被制导，而人被误导。¹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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¹Vast material prosperity always brings in its train conditions which debase the morals and enervate the manhood of a nation. 语出Mark Twain in Eruption.

²Perfection of means and confusion of ends seem—in my opinion—to characterize our age. 语出他的Out of My Later Years.

³In war it [science] serves that we may poison and mutilate each other. In peace it has made our lives hurried and uncertain. Instead of freeing us in great measu-re from spiritually exhausting labor, it has made men into slaves of machinery.

⁴Power will intoxicate the best hearts, as wine the strongest heads. No man is wise enough, nor good enough to be trusted with unlimited power.语出英国作家Charles C. Colton.

⁵Lord Acton: Power tends to corrupt, and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

⁶Science, by definition, is soulless. Divorced from the heart.

⁷I have never obtained any ethical values from my scientific work.

⁸My scientific work is motivated by an irresistible longing to understand the secrets of nature and by no other feelings. My love for justice and the striving to contribute toward the improvement of human conditions are quite independent from my scientific interests.

⁹Omar Bradley: The world has achieved brilliance without conscience. Ours is a world of nuclear giants and ethical infants.

¹⁰Hypocrisy at the fashionable end of town is very different from hypocrisy in the City. The snobbish hypocrite endeavors to appear more vicious than he re-ally is, the other kind of hypocrite more virtuous. 这是出自詹姆士·爱迪生（James Addison）的妙语。

¹¹As long as we do not have it, the object of our desire seems greater than anything else; as soon as we enjoy it, we long for something different with an equal craving. 这是古罗马诗人、哲学家卢克莱修（Lucretius）的诗句。

¹²The Sciences are beneficent. They prevent men from thinking. 语出法国诗人、作家Anatole France.

¹³Our scientific power has outrun our spiritual power. We have guided missiles and misguided men. Martin Luther King Jr., Strength to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