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

那一年我15岁，正在邻村上初中。

一天正上着课班主任把我叫了出来，我惊异地发现姑父站在门外。他说了一大堆话，模模糊糊的，我只明白他来叫我回家。我爱上课，有点不情愿。但班主任让我回去，于是也就随他走了。

忘记了怎样就来到县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伯伯守着，姑姑也在。他们都让我喊父亲，我喊了几声，他们也帮着喊。他只是睡着，不睁眼睛，有时候皱着眉扭一下头，抬一抬手，但始终没有应声。病房里都是陌生人，我觉得羞愧，再喊不出来。最后不知道谁说，孩子也见了，回去吧。

大姑带我回家，她看着我，声音低低地说，手都乱扬了，不行了。想起哥哥的话，也暗含着这样的意思。可是，我不相信。一个人住到了医院里，用着很贵的药，怎么会死呢？过一些日子，父亲就会回来。

独自在家里的小屋睡醒，正是早上，我有点高兴，过一会儿就能上学去了。这时候，哥哥在家门外喊我，说不要上学去了。他也没有进家，匆匆又走了。

不到中午，家人都回来了，就没有父亲。堂屋的门板被卸下来，在屋里冲门口横摆着。通过窄窄的门道，七手八脚地大家急匆匆抬回来一个人放在上面，全身蒙着白布，我知道那是父亲。接下来很乱，木匠来了，几个至亲也来了。他们有的被派去买白布，有的去找人，而木匠就在门外的碾坊锯板子，锯开的板子用锯末熏，到处弥漫着熰锯末的焦臭味儿。听说，锯板子的树是伯伯给自己买的。

把父亲放到白皮的棺材的时候，他们不让哭，让我们一个个往棺材里撒硬币，最后还要留一个塞在穿着的鞋里面。父亲脸上盖着白布，看他躺在那里，我奇怪地觉得那不是父亲，在后来很多独自在家的日子，老觉得他还会开门回来，直到再也想不清楚父亲的模样，父亲一生没有照片。

最后大家抬起棺材去坟地，一出门哥哥就瘫在地上，看着他，我差一点就哭了。

哥哥到坟地就被送回家去，留下我。我坐在旁边的地头上，看几个人打墓。他们嘻嘻哈哈，说到了孤儿国家照顾的话。当被叫到墓旁的时候，我看到深深的坑的四角各留着一锨土，他们让我把土铲出来。然后就看着他们把棺材放到坑里去。棺材盖上放了一只装满各种食物的碗，用黄表纸盖着。他们扯着我的手让我下到坑里，我不知道往哪里站，只觉得不能立到父亲的棺材上，脚就在坑沿上乱踩。他们就告诉我，就站在棺材上吧。我小心地踩在棺材上，觉得对不起父亲，他们递给我一把铁锨，让我往棺材上盖土，我铲了两锨轻轻撒在棺材盖上，他们又拉我上来。这时候，大家哗哗啦啦开始往棺材上扔土，我不知道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们就让我先回家。

晚上，按习俗去给父亲送饭，我不敢，哥哥自己去了。

第四天我去学校，想这么多天没有请假，有点怕老师批评。

 见到老师，还没有说话，老师就低头看着我说，你没事儿吧？我突然嚎啕大哭，感到了无法说出的委屈。其实我很好哭，可是父亲的死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我在心里没有感觉到死亡，一切都像是演戏。现在面对老师，我觉得他们不应该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不明白经历了什么事情，只觉得从此身单影孤，远远离开了过去的生活。

他就那样看着我，听任我哭了很久很久。等我终于停下来呜咽的时候，他拍了拍我的肩。他平时很严厉，但对我一直很好。我觉得他就是亲人。很多年以后，在一个婚宴上遇到，他说，你表弟叫我叔叔，你也叫叔叔吧。那一刻，心里还是那样感动。

初三，我在村里借宿。房东三十来岁，特别和蔼。他们家很热闹，每天都有很多邻居串门。冬天的晚上，家里都聚集一班打扑克的。他们很厉害，能记住打过的每一张牌，队友需要什么，自己出了什么，对方手里有什么，都计算推测得一清二楚。等到打完，他们常常你一言我一语回过头来说，谁谁谁哪一圈打错了哪一张，应该出什么，出了什么。说完，再继续进行，这样一直打到十一二点。然后到过道拉开灯送大家各自回家。

女主人轻易不打牌，有时候男人们不来，她就和邻居的妇女一起玩一会儿。人数不够的时候，就叫我来充数。天冷的时候，她总是戴一个黄方巾，说话轻声细语，常常咯咯笑两声，也轻轻的，我没有见过她开怀大笑。她做了好饭，都会叫我来吃，她做的面条特别香。过星期，我不愿意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里，她也往往叫我继续住着。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你和清儿拜盟兄弟吧。我不知道怎么拜法，也不愿意。清儿是她的儿子，比我小十一岁！我住在她家里，清儿从来不和我玩，他只去找差不多大的孩子。但从此，她就叫清儿叫我哥哥，让我叫她婶子，叫她丈夫叔叔。说实际的，我常常半天不说话，也不会称呼人。当着面，几乎没有喊过她婶子，喊过他叔叔，但她不在意。估计是她怕我孤单，从此不上学的时候总是把我带在身边。

年假到了，我还在婶子家。我们不去地里干活，那是叔叔的事儿。我们要做的就是洗洗衣服，做做饭。

每攒够一大筐衣服，我们就到三四里外邻村的泉水里去洗。那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在平缓的两山之间有一口水井，井水流过两米，通过一个雕刻的龙头哗啦啦喷射进下面的方池，再从池塘的一角汩汩流到水渠里。那水浇灌了大半个村子的田地。池塘上老树横卧，水渠旁丛树参天。

冬天是很冷的，每一个洗衣服的人的双手都通红通红。可是泉水不冷，它冒着热气。许多媳妇姑娘都来水渠旁洗衣服，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婶子也和她们一起说笑。我就在附近玩耍，有时候，她也给我一个脸盆和几条毛巾让我洗。大件的衣物都是她洗，洗好一件，就让我晒到附近的大石块上。这些石头大的像牛，小的像狗，长年累月卧在泉水旁边，干干净净，总是透出原本的白麻石的颜色。每年都暴发的山洪冲洗着它们，它们就都光滑圆润。

衣服洗好，晾晒的衣物也就半干，再装到筐子里，她背在肩上，和我一同回家。

到了做饭的时候，我就会去灶间烧火。先往锅里舀几瓢水，馏上馒头或者窝头、山药，就点着火，拉起风箱，一把一把把柴填到灶里，看火焰熊熊冒起来，包围住早就乌黑的锅底。婶子就把案板放到炕上，开始和面、擀面。等到水烧开了，馒头也馏透了，就叫她。她也擀好了面条，用篦子端着走过来。下好面，她就不用我烧火了，水再次烧开的时候，她就把葱花放进锅里，香味儿一下子就弥漫开来。

在大家一个个都回家的时候，我们就把低桌放到屋地下，摆好板凳，围着坐下来吃饭。她和我们坐在一起。叔叔总是端着碗坐在炕沿上。大家说一些自己遇到的事情，满屋子热气腾腾。

初中毕业，我到四十里外上了高中，离开了婶子。但只要放假，不管在高中还是后来上大学，我都到婶子家住，他们也总是盼着我回来。在那里，我没有了孤单，享受了家庭的温暖。

就这样，我的少年时代匆匆走远了。在我上学走了的日子，婶子后来跟我说，她去我们村看了我的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