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和长白山

种瓜不会得豆，栽草不能生树，草木世界从来如此。人世毕竟不同：历史的因子往往由于多种机缘嫁接出繁花满树，衍生出缤纷故事。扯动岁月长藤的一枝一蔓，常常就会有惊人的发现……

1708年，康熙皇帝为了绘制《皇舆全览图》，曾组织中外学者深入长白山和兴安岭进行地理测绘。测绘者们风餐露宿，一路都在紧张工作。大东北的莽原沃野，长河巨川，堪称壮美至极。来自法兰西的杜德美在惊羡和赞叹之余，更对孕育其间的东北森林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天，他们巧遇一伙采参人，“参把式”们衣衫褴褛，肩上的背篓里可是收获颇丰：采到的数十支老山参都属罕见的珍品。通过“舌人”（翻译）的介绍，杜德美知道了中国人参的许多故事，它的神奇神秘，真是闻所未闻。工作之余，杜德美又写又记，从人参的生长习性，药用价值，一直到采挖收藏，记写得备极周详。然后，又细绘其形，花、叶、枝、茎，无不工笔细描。很快，一篇介绍中国长白山人参的文章在巴黎发表。和来自神秘东方的瓷器、茶叶一样，中国人参立刻在欧罗巴引来无数探询的目光……

其时，远在加拿大的法国神甫拉菲泰偶然看到此文，突发奇想：加国的东南部山区与中国的长白山纬度相近，会不会也有这奇妙的人参呢？他下决心寻找，果然就找到了。在魁北克省的原始密林中，拉菲泰神甫雇佣的几位印第安人经过苦苦寻觅，终于找到了人参。不久，在美利坚的密林中也发现了人参。欧洲人统称其为“花旗参”。不同的是：中国人参和“花旗参”的药理功能差异甚大：一个性温，适于温补；另一个性平，适于祛除燥火。

 

这都是历史藤蔓的细枝末节。事件发展的主线是：杜德美、白晋、雷孝思等人，在1708年春天便开始了地理测绘。测绘的范围在北长城一线。工作开始不久，白晋不慎坠马受伤，只得返京治疗。白晋同样来自高卢人后裔的法兰西，日后，他以向法王路易十四致信的方式，写出了介绍康熙皇帝的第一本传记。对这位东方大国的君主，白晋甚至充满了崇拜：“他威风凛凛，仪表堂堂，举止不凡，天赋极高，博闻强记，智力过人，明察秋毫，有处理纷繁复杂事务的能力。”法王路易十四在看过自已属民对这位中国皇帝的赞美之后，不知会有怎样的感想……

其后，杜德美、雷孝思等人一路辗转进入东北。这是一次异常艰苦的跋涉，前后历时数年。他们从辽东开始，探长白，测兴安，东北至松花江鱼皮鞑子（赫哲族）地方。在墨尔根（嫩江）、卜奎（齐齐哈尔）一带费时最久，因为两城新筑，图绘未详，康熙皇帝格外晓谕，此番对这一地区要细加勘测。测绘者经过精心测量，确认卜奎城的地理位置在北纬47°。这样一路走走停停行行，测得的各类数据盈千累万。回到京城，康熙大加慰勉，却独对长白山麓图们、鸭绿两江区域间的测绘结果不甚满意，遂再颁谕旨，令吉林打牲乌拉总管穆克登率人重行勘查。谕旨说：“尔等此去，并可查看地方，乘此便至极尽处详加阅视，务将边界查明来奏。”

穆克登乃打牲乌拉第一任总管迈图之孙，二任总管希特库之子，三任总管达尔汉之侄。1698年，达尔汉死，穆克登袭任第四任总管。1704年夏秋之季，吉林一带暴雨成灾，松花江水势滔天，乌拉老城尽为泽国，城内道路几可行船，连衙门总署也浸于水中。穆克登上奏朝廷，请求另筑新城。1706年，新城筑成。在打牲乌拉历任总管中，穆克登可称干练之才。现在，皇帝发下新的诏命，他立即组织施行。不久便圆满完成测绘任务。1712年，穆克登又受朝廷之命，赴长白天山池和朝鲜使者谈判议定边界。

 

说来，穆克登对长白山并不陌生。采参人的羊肠小路是探测长白山最好的路标。1677年，24岁的康熙命内大臣吴默纳往探长白山。此时，三十多年过去，当时的探路人虽然已近老迈，也还可以给他引路。而那次往探，其险其难其艰其苦，适可称为长白山探险史最为精彩的一章。

康熙在给吴默纳和一等侍卫塞呼礼的谕旨中说：“长白为祖先发祥之地，至今无人知晓，尔四人前往，从乌拉将军处带领通晓地方之人，细行查阅，酌量行礼。于大暑前起行。”吴默纳遵旨于五月初五日从京城出发，经由盛京（沈阳）来到吉林乌拉，先后探访多人，都说并不熟悉，有领了参票去山中采参的，也只称从远处望见而已，并未睹其真颜。后来访问到老者单布禄，老人说，幼时曾在额赫纳音附近居住，其父曾去长白山下行猎，获鹿数头，割茸后背负回家，三日三夜而至。据此推算，当不算远。于是吴默纳等人在六月初二日出发寻访长白山。宁古塔协领萨布素率领兵丁，劈荆斩棘，在前开路，一路所遇之险境，不可胜说。闭锁千年的荒山，疯生乱长的千年古树，是幻想的仙境，更是活脱脱的恐怖世界。山石狰狞犹如厉鬼，老树伏地好似蛇蟒，森森然作出与人相搏之状。众人不畏险阻，奋然前行。十六日早晨，忽闻鹤鸣，其声唳唳，直入九天。次日，云雾满山，不辨东西，一行人循着鹤鸣之声前行，意外发现有鹿群踪迹。沿着蹄印竟走到长白山下，只见周围林木茂密，“中央地平而圆，有草无木，前面有水，其林离驻扎处半里方尽。自林尽处皆白桦木，宛如栽植，香木丛生，黄花灿烂。”走出林外，远望云雾迷山，毫无所见。众人彷徨之际，吴默纳整装肃容，默然向长白山神致礼。忽然云飞雾散，天地豁然开朗，长白山历历分明。吴默纳等人惊喜异常，沿一小路蹑足而登，行到山巅处，“遥望山形长阔，近观地势颇圆，所见片片白光，皆冰雪也。山高约有百里，山顶有池，五峰围绕，临水而立，碧水澄清，波纹荡漾，池畔无草木。”“所立山峰，去池水有五十余丈，周围宽阔，约有三四十里。池北岸有立熊，望之甚小。其绕池诸峰势若倾颓。瞻视正南一峰较诸峰稍低，宛然如门，池水不流，山间处处有水，由左流者则为松阿里乌拉；右流者则为大讷音河，小讷音河。绕山皆平林，远望诸山皆底。”下山时，忽然发现有鹿群在水畔嬉戏，倏然受了惊吓，一霎时狂奔走散，却有七头壮鹿，如被人推着一般从岩岸上跌落脚前。众人一时惊呆了：一干人马，正愁已无粮秣，怎好饿着肚子下山，这岂不是长白山神赐与的美食？

吴默纳等人返京后，据实向康熙做了奏报，朝廷很快拟定了对长白山的四时望祭典礼制度。于是有了吉林城郊的小白山望祭殿，以为四时奉祭之所。

 

关于长白山，康熙还有故事可说。

浏览杜德美等人的测绘图谱，康熙提出：五岳之首的泰山，实是长白山脉通过辽东半岛和渤海进入山东而形成的。其脉“接而为山东登州之福山，丹崖山，海中伏龙于是乎陆起，西南行八百余里，结而为泰山，穹崇盘屈为五岳首。”

时至今日，许多地理学家也在感叹：一个皇帝，怎么能有如此伟大的地理发现？其超迈群伦的独特创见从何而来？感叹之余，有学者甚至认为：这一发现实是后来地球板块学说的肇始。

终其一生，康熙的视野中都闪动着长白山的岚光水影。东巡吉林，望祭长白山时，他将一怀衷情化为诗情：“名山钟灵秀，二水发真源；翠霭笼天窟，红云拥地根……”

1718年，在杜德美的主持下，《皇舆全览图》编绘完毕。这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张地理全图。“关门塞口，海汛江防，村堡戍台，驿亭津镇，其间扼冲据险，环卫交通，荒远不遗，纤细毕载。”此图采用天文大地三角测量技术，“天道地道兼而有之。”李约瑟说，此图“不但是亚州当时所有的地图中最好的一幅，而且比当时所有的欧州地图都更好，更精确！”

当然，康熙也留有遗憾：测绘《皇舆全览图》时，新疆尚在准噶尔势力割据之下，测绘人员不能入疆实测。直到乾隆时期，平定了准噶尔叛乱，才将实测结果裁入图中。而更大的遗恨是图中的大片山河，在未世子孙手中竟被外人掠去……鸦片战争打了近两年，道光皇帝还在懵懵懂懂地向臣子发问：英吉利国离我们究竟多远？

惨败的惨痛之后，我们才发现，在专制的桎梏之下，老大帝国原来都患了近视症，缺少开放性的世界眼光，缺少像长白山天池一样明澈的“天眼”。

其实，小白山望祭殿重门高槛，也正是爱新觉罗家族自闭自限的自囚之局。从走入北京紫禁城的一刻，爱新觉罗家族就将大东北视作自己的“后院”禁脔，设柳条边以封之，不准民人进入以禁之。山是皇家的贡山，水是皇家的贡河贡江。一切珍异特产，都为皇家独有独享。长白山成为爱新觉罗家族的祖山，望祭殿成了爱新觉罗家族的家庙。家天下的专制之下，山河封闭，文化封闭，思想封闭、、、、、、在封闭的困局之中，如何能披览天下，纵横四海？

大清朝何以日渐萎缩，看看长白山的历史，或许会让我们避开解读中的一些盲点、、、、、、

这样说，康熙和长白山的对望与对话，就是一页历史的教科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