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 旭 民
在古城咸阳北部塬上周文王陵墓附近有一个贺家村，乃是父亲的出生地。父亲自小过继给人，故改为窦姓，迁至咸阳与泾阳交界处的王村定居。他幼年失去双亲， 只知道自己属相是兔，不知道出生的具体月份。一九二七年出生的父亲，今年应是诞辰九十周年。
父亲在全国解放前参加解放军，起初在咸阳公安部队工作，主要搞后勤供给，也就是事务长。后来调至汉中军分区管理科工作，“文革”之前，曾在武汉某军校进修学习。
一九六九年，我参军入伍，父亲也被调到宝鸡军分区工作，相对而言距离咸阳的家（母亲带领我们在老家生活）能近一些，便于照料。其实，由于父亲的个性和事业心，还是照料不了多少。那个时候农村的情况不怎么好，母亲既要操持家务，管带我们弟兄几个，又要参加生产队的农活，挣工分分红，还有自留地的庄稼需要打理，真是太不容易。
可父亲当时被抽调负责宝鸡峡冯家山水利工程，任务繁重，根本没有空暇时间照料家里。我记得，我从部队回家探亲的十几天里，也被父亲叫到宝鸡县（现改为陈仓区）冯家山水利工程指挥部帮助他们驾驶小车，到下属有关县里安排工作，检查工程质量。这项关乎宝鸡民众生计的大型工程，从国家水利部到陕西省党政机关都非常重视，当年的水利部长钱正英和省委书记李瑞山都到现场听取过父亲的汇报，表示相当满意。
当我看到父亲同他当年共事的老伙伴们在纪念冯家山水库建成25周年所拍的照片时，不由得鼻子发酸，热泪盈眶。当年一伙心系众生，不计较个人得失，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为宝鸡水利工程费尽心血的人民公仆，一个个都悄然无息地离世而去，只有冯家山水库的大坝和满库的蓄水记忆着他们，只有源源不断地流入广阔农田的渠水歌唱着他们，也只有他们的亲属挚友日日夜夜在思念着他们。
父亲一生低调，从来没有计较过个人的职级待遇。依照许多老同志的说法，父亲就是一个“率直的好人”。他们还对我讲：像你父亲这样的军队离休干部，早就该是正团级了，而他却到走都是个副团，真是太亏了。我想——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还真是委屈我的老爸了。
对于副团级级别，父亲从无怨言，也从未给人们提过，反而感到十分满意。他在遗书里写到：非常感谢共产党，没有党就没有他的一切。直到临终前，他还对我说：一个穷孩子，能成为解放军中一名军官，能有幸福的家庭，知足了，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父亲一生廉洁，没有贪欲。他多年主管后勤供给工作，经手的钱财无数，可从无差错。他还主管过军队营建工作，一支笔批过巨额款项，依然从无差错。一辈子不喝酒、不吸烟的他，不会请客送礼，不会搞人际关系，只知道正派做人，公正办事，诚心待友。的确，类似父亲这样的人百姓喜欢，而有的人却觉得厌烦。也不知是何原因，做小人的可以步步高升，做小人的能够发财致富，军队中某些将军可却是货正价实的贪官啊。
由于小弟的不幸事件发生（在武警部队训练中负伤），对于父亲后半生的打击确实不小。眼看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一下成为偏瘫病人，他的确难以承受。在武警医院，不吸烟的他竟然吸起了烟，借以麻痹自己。可面对如此情景，麻痹不是办法，逃脱不了严峻的现实。当时他和我商定让部队将小弟送往军人荣誉医院治疗，部队已经答应。谁知我的母亲坚决反对，非要带回家里疗养。我们当时就对她说：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你到七、八十岁时怎办？弟兄们年龄都被他大，而且各有各的家庭，又不在一地居住，怎么照料？倔强的母亲就是不听劝解，结果，就将小弟带回家中。
二十多年来，这个偏瘫再加手术后遗症的癫痫病人，搞得一家人难以招架。母亲自己也因为腿病难以行走，需要有人照料；请来保姆，因为母亲的挑剔和唠叨，换了几个，没人愿意来做。为此，老父亲已经精疲力尽，无能为力。整天目睹着这么一个现状，父亲的心情糟糕极了，他曾经对人说过：真想找个僻静的地方一个人好好休息休息。
我能理解父亲的心情，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不但无人照料，还得照料偏瘫的儿子，自己都行走艰难，怎能照管他人。吃饭吃不到可口饭菜，休息得不到安宁环境，每天都要看到那不愿看见的场面，长期的如此的情景，既不是天伦之乐，又不是幸福晚年，只能是不幸的家庭，让父亲受尽了委屈。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父亲再次病重住院，他对我说：“这次可能就是我最后一次住院了，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具体安排我在遗书上都写了”。果然，此话就真的应验了。
我记得父亲在重症监护室里最后的那天傍晚，我拿着母亲和小弟对他问候的手机视频让他看看，虽在昏迷之中，他竟然睁大眼睛看了看，不知是留恋，还是牵挂，面部依旧平静安详，五、六个小时之后（当晚十点多）就安然入睡了，而且从此就长眠了。父亲实在是太累太累了，不仅仅是体力衰老，更是精神的衰老，他难以支撑下去，只好放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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