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台灯温暖的光线罩在桌上。我用飞利浦的节能灯，不是因为它是欧洲的品牌，也不是因为它在中国制造，只是因为感觉舒服。
桌上有一本书，主张从让孩子爱家乡开始，教他们爱国。我很羡慕那位读者，因为给他出书的是我们学校开列的“权威出版社”，具体说，属于“T”级。就是“特级”，在那里出书，比在“A级”或“B级”出版社出书能多得不少奖金。但我觉得这本书的主张有点古怪。
桌上还有另一本书，是罗素《怀疑的欲望》（The Will to Doubt）。里面说，每个民族都说自己的文化比其他民族的优秀，这说明所有这样的讲法全是错的。我真佩服那个英国老头锐利的眼光。如果大家都说自己的家乡比别人的家乡好，情况也差不多。我们看看下面的讲法：
甲地方最好。
乙地方最好。
丙地方最好。
很明显，这三种讲法不可能都是对的。不过，尽管罗素是世界顶尖的逻辑大师，他的讲法有点小毛病。上面互相反对的讲法不可能全对，但也不一定全错，也许其中有一个是正确的。例如，有这样的可能：丙地方确实比甲地方和乙地方都好，所以头两种讲法错误，第三种讲法正确。当然，还有这样的可能，丁地方比甲乙丙地方更好，讲上面那些话的人全都鼠目寸光。
毫无疑问，所谓“好”和“不好”纯粹是个人感觉，没有客观标准。也许我的家乡有些糟糕的东西，但我还是觉得它好。可是，既然咱们承认“好”和“不好”只是个人感觉，一个地方的人可以因为个人原因觉得自己家乡比别人的可爱，那么，咱们就得同时承认，同一个地方的人也可以有不同感觉，可以觉得别的地方比自己的家乡可爱。要是在农村学校，所有孩子都觉得自己家乡最好，那皆大欢喜。但万一有个孩子进过城，说城里比家乡好，或者首都北京比家乡好，老师该怎么教育他？
在城里，问题就更大了。同一个学校的孩子有很多很多不同的家乡。老师该怎么教他们分别认为自己的家乡最可爱？要是孩子说广州的地铁比家乡的牛车舒服怎么办？所有人的老祖宗都是山里的猴。要是非得爱故乡不可，咱们都回山林里爬树得了。
还有一点非常要命：不管是真是假，教孩子认为自己家乡比别人的好，别人的家乡不如自己的强，自己生下来就高人一等，这有什么好处？
爱是心灵的感悟。尽管我们的身体不一定总能自由，我们的心应该永远不受束缚。人可以选择热爱自己的家乡，也可以选择喜欢别的地方。
二
在读前面说的那本书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一想，心里有点不安。陈独秀自称是“没有父亲的孩子”。我有很好的父亲，但我事实上没有家乡。
父亲念完小学就离开老家，来广州念中学、念大学，接着在广州做事。祖父很早就离开村子到一个城市经商，后来在那里去世。对我来说，家乡只是户口本上的两个字。
我出生在一个学校的校园。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比十个村子合起来还要大。在我小时候，学校里房子不多，到处都是野地。尽管大人的世界并不太平，父母却长期向我隐瞒了一切不幸。于是巨大的校园成了完美的天堂。我和小伙伴会爬上大树掏鸟窝，把还没有张开眼睛的小鸟带回家。然后到芭蕉园捉虫子，在草地扑蚂蚱，小心喂养鸟儿，等到它们长出最漂亮的羽毛，天天在家里唱歌。
我们会去捞鱼抓虾。小朋友们都相信，刚剥出来的虾肉放在窝起的手掌里拍三下，就会变熟。我们还会把木工场泡在水池里的原木钉成木排。几只木排互相比赛或者打仗。掉到水里就把衣服摊在小树上，玩到衣服晒干再穿上回家。至于一些更加刺激而又比较恶劣的玩法，那是必须对我的学生死守的秘密，不能写在这里。
后来长大了，我到另一个学校做事，有时还会回到那个校园看望父母，帮他们修修板凳和计算机，但觉得那个院子已经变得太拥挤，太摩登，不像原来那么可爱了。
许多歌曲说家乡可爱，理由是蓝天、高山或者白雪。我见过的世界很小，但我看到最蓝的天是在巴伐利亚，看到最壮丽的山是在科罗拉多，看到最漂亮的雪是在加利福尼亚。见识广的人会轻易讲出一串我连做梦都想到过的美景。把蓝天、高山和白云之类当作爱的理由，实际上是驱赶世界上多数人背井离乡。
三
人是多种多样的，爱一个地方的原因也多种多样。我曾经在洛杉矶一个教授家里过圣诞，住在一起的还有一对德国客人。麦克高大英俊，每天早晨都会在客厅弹钢琴。他是生物学博士，喜欢美国的实验室。芭芭拉身材修长，是个击剑好手。她跟我说：“我第一次到美国，就爱上这个地方。德国是个古老的国家，有很多风俗习惯，人人都得做好些不想做的事。美国没有那么多规矩，大家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我们一定要在这里找到工作，一定要来美国生活。”
当然，许多人有共同的爱好。一年夏天，我和父亲从伯克莱去哈佛，路过纽约。我的英语老师请我们去做客。当时她在城外一个叫什它侉（Chautauqua）的地方租了两个房间，带着一对极端顽皮的女儿到那里过暑假。她问对面小楼的老人，能不能租一个房间给我们。老头、老太太说：“租什么呀！我们女儿早就成了家，房间一直空着，他们来住就行了。”
于是我们在一个陌生而热情的家庭住了好几天。
什它侉是一个建在湖边的巨大住宅区，景色很美。汽车不准进去，孩子可以乱跑。我老师的女儿有一个十岁左右，另一个十三四岁。俩人天天跟其他来度假的孩子混在一起，玩得天昏地暗。我的老师任由她们在外面撒野，自己在屋里改论文。她给了我一本又厚又重的打印稿，我们经常讨论到深夜。我的房东年纪大，睡得早，跟我说，天气热，回屋后不要关大门，把纱门带上就行。
什它侉家家都这么过夜，让湖上的微风把松林的清香送进卧室。
为了表示感激之情，我在农民的小摊上买了些东西，做了一顿中国菜。房东夫妇、我父亲和我坐在门廊的桌前，对着平静透明的什它侉湖，边吃边聊。老大爷的祖父是罗马尼亚人，老太太的爸爸是爱尔兰移民，但他们从来没有回过故乡。
老头说：“美国人都是外国人，号称原住民的爱斯基摩人也是从白令海峡过来的。我们就是美国人。”
他讲最后一句的时候，显然有点自豪。这里的政府是他们选的，这里的生活很如意，他们真心爱这个国家。跟许多邻居一样，他们门廊的柱子上插着红白相间的星条旗。
老师的小女儿回来了。她戴着粉红色的头盔，把小自行车骑得飞快。
我喊：“罗拉，过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
她拐到我们门前，放下自行车，很利索地摘掉头盔，搁在躺倒的车子上，“登、登、登”跑上台阶。小姑娘一边用手背擦汗，一边跟大家问好，然后贴着我的耳朵轻轻地问：“有没有香草雪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