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陋街窄巷，仍是三十年前的样子，菜市场的尽头堆着厚达膝盖的垃圾，小巷曲折进入看不见的深处，矮旧的楼房外立面上镶着窗户，和横斜的晾衣杆一同组成了一个个“器”字。门扉上钉着的门牌，论年齿也才够得上门的一半岁数，牌子上的锈斑让你想起父母辈用过的搪瓷缸。如果月光如洗，你能看到四楼的居民勉强在窗外搭出一个平台，围起拉着网的栏杆，“看那张脸，”我循着指头尖望去，有一只猫正在网后边张望。
（《生与死的故事》，西班牙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希梅内斯经典作品。人生小品故事，深刻的哲理，惊人的意象，诗人的想象力展露无遗。）
在城市里仅剩的尚有记忆存档的地方，我认识的女孩领我看她生长的环境。“这个窗口里总有人一大早起来拉提琴，不好听，很不好听，但是，从来没有见过邻居提意见——可能大家一直都很累吧。”她说；“有一次，很晚很晚了，有辆救护车开进来，是一辆银白色的救护车，太漂亮啦，我简直从没见过这么新、这么好看的东西——祝那里面的人健康。”她说；“我的同学都不敢进这里来，他们觉得住在这些木门背后的，大概都是一些很老很老的人，脸都扭曲了，他们害怕。”她说。
黑色从四面八方杀至，追剿仅存的幽蓝，灯光像是随时会被泼灭似的，而女孩返回了她小时候的样子。“过去我有一个邻居，”她说，“是个老奶奶，也住在这许多门中的一扇的后边，印象里，好像从来没有出过门、见过太阳似的，后来有一天，我不知怎么的敲门进去了，原因？忘记了，也许是跟人打赌吧。反正老奶奶欢迎我——一个老人再古怪，她会对小姑娘不好吗？没想到我很快就在这一带出名了，其他大人都在传说：哇，就是这个小姑娘，她进过老太太的屋子了！”
然后呢？
“没了，就这样啦。”她说。
就这样了。天底下大多数事情仅此而已。胡安·拉蒙·希梅内斯的《生与死的故事》集结了一百来则片段——既不是散文，又不是故事——每一则都有个类似的收尾。一个老人走出屋子，坐在长凳的一端，然后呢？就这样了。婴孩在摇篮里被阳光惊醒，拍着手笑，阳光离开屋子暗下来，孩子就哭了，然后呢？就这样了。一只笼中鸟，每个午后都被孩子拿到阳台上；卖香蕉的小姑娘跑过冷清的街道；林中空地上坐着个男孩……然后呢？就这样了。
希梅内斯是个诗人。小说家拿走了已成熟的果实，诗人负责打扫战场，捡走剩下的东西：一个表情，一个场面，有时则纯属一种私人感觉。他有一篇文字叫“内在的空地”，写下午五点钟，城市中央的一块刚刚搞完拆迁的空地，土地看起来像是“有头皮屑的秃头，或者像是长金钱癣的头皮”，垃圾满地，丢在被践踏过的野草丛中。附近的穷苦人聚集到这里，沉默又安静——也许这块地方原本是他们的栖身之所，现在暴露在外了？不知道，但“孩子们置身在那屈居于别人之下所形成的社会中……彼此互相了解”。空地出现后，“西边的大楼正面已经开阔地展现出来……太阳透过一条边巷斜照着，照亮着一切——药店、美发店、酒店、妓院——加上老朽又执拗的色彩，就像古老的劣画充满灰尘、裂缝与脏物。”
场面里没有故事情节，犹如一个人只有表情而没有动作，但是希梅内斯认为需要记录下它，记录下来，即有意义。在那些住户密集的地方，一座楼房结束了它的存在后，许多之前看不见的东西，隐藏的“人迹”，一些注意力打扫不到的角落，会见了天日。有时候，一场地震毁掉了半幢房子，剩下那一半就如同被剖开的鱼腹：一个悲壮的奇迹。
需要留意和凝视，需要淘洗身心，回到童稚。刚刚来过中国的勒克雷齐奥就喜欢写以孩子为主人公的小说，孩子的心里有更多的梦，更少的固执和匆忙。只有孩子才能在这样的场面前停步观看：古老的街道，恶劣的夜晚将临，忽然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女子拉起了哀伤的小提琴，“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和时代”，瘦小的小女孩拉着她的衣服后角，“不情愿地笑着”；一个得白化病的老人走来走去，没有人理会他，然而，一个孩子“希望捕捉到他的‘遥远的孤独’的秘密，就会偷偷拿起双眼望远镜，更加看清他的脸孔。他那被迫接近我的小眼睛看着我，像铁钉一样回击，像被抓在我的玻璃杯中的昆虫一样回击”。
有篇“蓝童马克斯”，说的是一个多米尼加男孩坐船去圣地亚哥，蓝色的脸上搽满白粉：他希望在肤色上更接近欧洲人。诗人对他说：
“比较白？为何希望比较白？黑跟白是一样的，两种颜色，一种跟另一种一样好。马克斯，想想看吧。世界上有白大理石，也有黑大理石，有黑眼睛，也有清晰的眼睛，有白鸽子，也有黑鸽子。你没有看到紫罗兰吗？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淡紫色的。月光——看看它吧——它同时是黑的和白的。还有其他颜色，鲜艳的和阴沉的，可爱的和乏味的：黄色、蓝色、红色，全都是美丽的颜色。也有各种肤色的人。难道你认为白马比黑马漂亮，黑浪比白浪邪恶吗？你不喜欢夜晚的海吗？白色的紫罗兰或淡紫色的紫罗兰是一样的……”
成年人知道黑人和白人的区别，与黑马和白马的区别是两回事。但是，孩子的眼里不应有差异，唯其如此，孩子才会对成人漠视的、无视的、敌视的东西投以注目。我拍了《生与死的故事》的封面发给女孩，说：“我怎么觉得这本书是你写的。”真的，她记住的事情都可以用希梅内斯的笔法写出来：破落的老街，狼藉的菜场，斑驳的墙皮，无人知晓来历的琴声，神秘的老人……你若觉得他们美，那是因为真实。
唯有真实得到强调，一切才都是美的；而事物，不管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唯有发现它们的表情。《生与死的故事》的第一篇就写到了孩子的死：“死去的女孩头中一片寒冷……当她死去时，多么寒冷啊！”什么都没有美化——但是，死的确变美了。
（文章原标题：在一切之中看到表情）
附图书出版信息：
《生与死的故事》
作者：[西班牙]吉梅聂兹 (Juan Ramón Jiménez)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
出版社： 新雨出版社
译者：陈苍多
出版年：1997年10月
ISBN：9789577332998
（责任编辑：代金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