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讲好一个“恶毒”的故事？

 《嫁死》（《长城》2006年第3期）讲了一桩有关“恶毒”的故事：米香看到自己的好姐妹米夏由于丈夫死于矿难而一夜之间脱贫致富，把自己远远地甩在后面，再加上儿子智障、丈夫抛弃，米香的内心便无法不紊乱起来。接着寨子里另外几个年轻媳妇也由于同样的原因跑到米香的前面去了，米香越想越难受，就滋生出一个恶毒的念头：自己也找一个矿工嫁出去，等他死了，自己和孩子也就可以过上幸福生活了。任何人想过上幸福生活，都无可非议，但把自己的幸福生与另一个人的死这么赤裸裸地联系起来就显得恶毒了。这个恶毒的念头迅速发作起来，它裹挟着米香做出一系列愚蠢的事。她先钓到倒霉的矿工驼子，与他领了结婚证，便天天企盼驼子死在矿井下。她等得不耐烦，还用巫术的方式想暗中加快驼子的死亡。驼子一直不知道米香的恶毒谋算，他一心一意挣钱养家，希望米香和她的儿子能够过得更开心更幸福。最后，他得知自己患了绝症后，还主动制造矿难将自己埋在矿井里，用生命为米香换来二十六万元抚恤金。驼子真死了，米香却为其中所包含的爱深深震撼了，她心中的恶毒平息下去，油然而生的是痛惜与忏悔。面对垂手可得的巨款，米香突然失去了领取的兴趣。她空手带着自己的儿子离开了让她伤心、悔恨的矿山。
米香的这个带着“恶毒”性的故事确实包含着许多成就一篇精彩小说的活性元素，比如俏寡妇与呆汉，农民工与矿难，婚庆与死丧，阴谋与爱情，恶毒与忏悔，等等。特别是米香从陡起歹意到最终良知复苏，到发出真诚的忏悔，是一副绝好的情感猛料，可以调制出一副高效的精神解毒剂，净化人的心灵，让人获得精神超越的巨大欣喜。作者选择这样一个题材的故事来营构自己的小说，表明她有一定的艺术敏觉。而且，作者在小说中对这些活性元素进行了认真调配，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比如说，矿难是近一个时期以来倍受人们关注的新闻事件，就在我写作这篇评论文章时，又一起特大煤矿透水事故在山西某地发生了，数十名矿工被困井下，生死不明。死神又一次扼住遇险矿工的颈喉，让人深切感受到造化的残酷无情。傅爱毛选取这样一个备受人们关注的新闻风暴眼来生发自己的艺术想象，显示了一个作家对新鲜题材的敏感性。这样做比较机巧，也比较容易勾人眼球。
不过，更能够突显一个作家创作才能的并不在此，而在于她没有将这个题材写成一般的揭黑性故事，而是采取了逆向思维的方法，沿着一个反新闻报道的思路来经营自己的小说。时下新闻媒体在报道矿难事件时，大都将矛头对准不法矿主。他们一心只想攫取金钱，丝毫不关心矿工的生命安危。很多矿难都是因为矿主违法违规开采，缺乏必要的安全防护措施造成的。现实中的矿主并不都是黑心的，但强劲的新闻报道一时间使所有的矿主都被打上了重重的问号。傅爱毛做得比较冒险同时也比较高明的一点是，她选择了这个具有超强新闻性的词汇来开始自己的故事，却开掘出一个完全不同于新闻报道的文学天地。她的小说没有怎么涉及矿主，更没有深究不法矿主的罪责。她把焦点死死对准煤矿死难者家属，并不客气地揭开她们中一些人不怎么光明甚至是满含恶毒的内心世界。说她冒险，是因为她这样做搞不好会给人以搞噱头的印象。说她高明，是因为她这样做倒符合小说重人物重心理的性能，米香作为生活中的卑微者指向同样卑微者驼子的恶毒心理及最后的净化，包含着更大的深刻性和更丰富的审美能量，更适合用小说的形式来表达。这个选择，在加大难度系数的同时，也增加了得分的筹码。应该说，傅爱毛的这种题材选择方式表现了她的个人审美癖好，更显示了她对自己挑战难题的自信。她为此付出了很大努力，也是成功的。
米香与驼子的关系是这个中篇小说的又一个亮点。它包含了一个历久弥新的主题——沉沦与救赎。在过去的文学作品中不乏这样的故事：俏丽的寡妇经不住现实的诱惑，走向了沉沦堕落。善良厚道的男人忍辱负重百般佑护，终于使她从奢华然而靡乱的物质享受中清醒过来，她毅然抛却奢华，转而追求道德完善与精神超越。《嫁死》再一次书写了沉沦与救赎这个古老的主题，而且写出了新意。其新意在于，米香自始至终并没有过上奢华的生活，她只是由于其他姐妹的影响而实施了不怎么光明的谋算。在奢华生活有可能成为现实的时候，她又由于精神的震撼而毅然放弃了那个曾经让她朝思暮想寝食难安的机会。还有，救赎者同时还是一个不自知的受害者。在米香与驼子的关系中，驼子又老又丑又笨，米香从一开始就在愚弄利用他，天天盼他早死，还用女人最恶毒的方式咒他死，但他到死都没有觉察到这一点。驼子实在是愚不可及。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超级的愚笨者，却以自己的愚笨方式浇息了欲焰高炽的俏寡妇米香心中的恶毒，也最终赢得了这个年轻、漂亮且聪慧的女人的尊敬与爱意。驼子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力量的一类人中的最没有力量者，却征服了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对手米香，改变了世界上最难改变的人心——使米香心中的恶毒重归平静。什么是愚什么是智？什么是强什么是弱？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苦什么是乐？小说读到最后，甚至让我产生幻觉：那个驼子似乎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驼子，他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身负使命的智者，用自己的受难来唤醒米香沉睡的良知，使她有力量驱走心中的恶毒，重返安宁与欢乐。一个作家能够在人们反复开掘的文学母题中，再寻出一点新鲜的发现，是相当不易的。从这个角度说，傅爱毛的《嫁死》应该给予肯定。
就这篇小说而言，还可以再找出一些其他的亮点，限于篇幅我就不多说了。最后，我想谈一点这篇小说的不足之处。我以为，一篇优秀小说，一定要给读者留下深刻难以磨灭的印象。可是，《嫁死》这篇小说还没有完全做到这一点。它给人一个比较深的印象，但深度还不太够。我想这应该是这篇小说的一个问题。《嫁死》为什么没有给读者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呢？据我看来，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在于作者不恰当地用一个长篇的结构来组织一个中篇。这使得她将整个过程写得全须全尾面面俱到，却都没有写充分，给人造成影象模糊难以细斟深酌的感觉。如果她换上中篇的结构，择其最具神采的一两个侧面精雕细刻，一定会收到比现在更好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