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这就是你在别处阅读不到的铁匠原创刊：不媚俗，有态度，重质量。
■陶安
我小时候，农村的孩子都是散养的。漫山遍野、河里滩上，任你由着性儿地折腾。见什么玩什么，逮什么吃什么。一个夏天过去，孩子们的个头往往会窜高一大截儿，虽然各个晒得黑不溜秋，但都结实得像铁块一样。上树掏鸟，下河摸虾，丛中捉蝶……这些事儿我都看过，可从来没干过。
不是他们不要我，也不是我不合群，而是我从小身体单薄，跑上一会儿就气喘嘤嘤，实在有心无力，所以这一切都只有看的份。每当我眼巴巴看着他们可劲儿疯的时候，妈妈总是一声叹息：“天养人肥嘟嘟，人养人皮包骨。”我听了撅起嘴，一整天也不和她说一句话。
为了让我壮实些，妈妈四处求医问药，不知跑了多少辛苦路，也害得我吃了不少苦头。直到一个老中医说，这孩子先天气儿轻，阳气不足，一味地灌药怕是要扔了，不如在吃食上精细些。至此那些苦药水才肯放过我。从此我便能吃到许多好吃的东西。这使我一度很乐于病着。
可是一到夏天，任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我都没有胃口。不是不饿，而是我讨厌一种无处不在的味道，那是一种类似大米发霉的味儿。它充斥着我所在的每一寸空间。盘子碗是它的味道，枕头被子也是它的味道，这怪味逼得我连呼吸都困难，还能吃下什么呢。但我也说不出哪里难受，只觉得恹恹地躺在炕上时，身上压的满是潮湿腐烂的柴草，想动一动，手脚都不听使唤，想寻一个干爽的地方躺躺，可是妈妈一天三刻地换被褥也无法使我舒坦片刻。日子就那么蔫蔫儿地熬着，下一刻可以生，也可以死。
那个夏天，不知病了多久后，我终于攒出点精神来想跟妈妈说话。妈妈将我背到院子里，远远地怯怯地来看我的伙伴就藏在院墙的那一面，我歪着脖瞅上一眼，他们便将各种鸟窝样的黑脑袋探出来一下。我笑一下，他们便呲牙咧嘴地做各种鬼脸儿。这使我很开心。妈妈拿出撒了白糖的年糕喊他们进来玩。他们动心了，本来也犹豫着要进来的，可是不知谁说了一句“她要死了！”他们就止住了走向我的脚步。我担忧地盼着他们能走过来，可是他们吵起来：
“胡说！她还看我们笑呢！”
“我没胡说，我妈说她啥也不吃，你见过不吃饭能活的？”
于是大家“哄”地一声跑开。我不哭，因为我没有力气哭。我所有的力气原只够我支配一双眼珠四处张望，现在又要分出一些支配我的心胡思乱想。“不吃饭就不能活！怪不得姥姥每天来时总要问妈妈一句还不吃饭？”我突然也怕死掉，比小伙伴们还怕。虽然我还不十分清楚死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得吃饭！
米饭当然是吃不下的，荤腥也沾不得，熬烂的米粥完全是发霉的怪味，一咽下去便会呕得像没气儿了一样。妈妈便将苹果切开，拿小勺子一层一层地刮下薄薄的果肉来，时不时给我抿一抿。我喜欢苹果的甜，那汁水吞咽起来也容易，但我讨厌勺子的铁味儿。奇怪，那些吃不下的日子，我能闻到许多别人闻不到的味道，能给许多味道命名。当然那都是讨厌的味道。讨厌的时候想放弃苹果的甜，但又怕死，所以拼命地想苹果的甜，夸大苹果的甜，并努力忘记勺子的铁味。于是苹果吃得多了起来，当同龄孩子还没见过苹果时，我就知道苹果有国光和黄元帅之分。这苹果竟使我获得了活下来最初力量。直到现在，我仍爱吃苹果，且一向吃得虔诚。
听说酸食可以开胃，山里有山楂，甸子里有酸浆草，但我都矫情得咽不下去。妈妈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种叫桔子的东西。我至今仍记得它的酸，当妈妈剥开它绿色的皮，勾下月牙样的一瓣，我已醉在它的清香里。妈妈用指甲掐开一端，然后倒悬在我的嘴上，我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妈妈用力一捏，汁水便钻了进来。那味道具有极大的欺骗性，致使我的脸上五官奔逃，皮纹乱拧。整个人酸得直哆嗦。妈妈赶紧给我拿水喝，我忍着水舀子的葫芦味咕咚了几大口，才缓过来。这一日一日的酸，没能打开我吃饭的胃口，倒让我多喝多了不少水。后来竟能喝汤汤水水了，于是妈妈在做汤方面表现出高超的厨技来，先是蔬菜清汤，然后加了鸡蛋，加了肉，甚至骨头。后来可以就着汤吃些饭了。每当我鸟么悄地进食时，姥姥就会眯着慈祥的小眼睛对妈妈说，能吃饭就死不了。于是我也相信，我死不了了。
听说辣的东西也能开胃，而且还能增补阳气。于是家乡的一道土菜出现在了我的小灶里：辣椒酱。普通的辣椒酱，就是酱炒辣椒。可是妈妈做给我的却是极不普通的。那辣椒切得格外碎细，除了酱还搅了土鸡蛋和熟豆油。又放在锅里蒸得金灿灿的。有了吃桔子经验的我学会了提防，我不想尝试。妈妈先吃了一大口后，将一小星儿辣椒酱裹在米饭里，告诉我直接吞下去，不嚼就不辣。而我在抗拒和吞咽之间仅仅犹疑了那么一小下，辣椒就在我的喉咙里爆炸开来。它如同火焰一样地向着鼻孔、耳孔冲去，又折身回来窜向头顶，我霎时感觉头顶有些麻木，耳朵里嗡嗡作响，就连眼睛也仿佛在瞬间被点燃了一样。我涕泗齐下，要水喝，妈妈不给，只让我吃饭，我顾不得跳脚作人，也顾不得挑剔饭里的米味儿，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企图把那辣淹没在米饭里。
这一辣以毒攻毒，果然辣出了胃口。至少米饭是能吃了。而且也能上学了。可惜的是我总也想不清楚为什么要天天上学，下雪天要去，下雨天也要去，脑子还没有醒清楚也得去。我也不知道什么叫作业。只知道早上背着书包去，晚上背着书包回来。书包有没有打开过，都不记得。但是老师很在意。那个短腿的老头常常小跑几里路，满头大汗地来家里找妈妈说我的坏话。“这个孩子她只要能活着就好。其他的那几个多打几下也没事。”我因听妈妈如是说而懒得几近嚣张。
妈妈在无数次谦卑的解释后，终于还是怒了。她气势汹汹地警告我，再逃学就打死，记不住作业也要打死。我向来怕死，所以那天我没敢半路失踪，而且也牢牢记住了老师留的作业：“回家写2题。”我也重播得很清楚。“老师让写2题。”可是这回妈妈却糊涂了。我想我脑子常常不灵光可能是从妈妈那遗传来的。因为她一再问我：哪个2呢？是这个二题，还是这个2题。我于是也被问得有些头晕。但妈妈不肯放过我，仍旧问：是哪本书的2题？是哪一页的2题？我晕得彻底崩溃了，气得恨恨地白了妈妈一眼。妈妈也全然没有了我生病时的万般疼惜样儿，以一种我从没见过的恶狠狠的模样说：“发昏也挡不了死。”
后来我果真也没死，但却忙活了一个晚上。因为妈妈要我把书本上所有标为2和二的题统统写一遍。我至今不记得写了什么，但清楚地记得我写完的时候回头一看，哥哥、姐姐们睡得整整齐齐的。
有了这个教训后，我知道什么是作业了。而且从妈妈平日的话里渐渐明白一个道理：学习不好，会被别人看作笨，甚至傻。我自小就什么都落后，直到六岁才开口讲话。我生怕那笨或傻暴露出来。于是不再逃学蹲在草丛学蛤蟆，也不再整日整日拿小棍和泥玩，开始耐心地计算，捡姐姐的书看，抢爸爸的书看。有空闲时，就学着妈妈的样子收拾屋子。姥姥和妈妈终于也开始心花怒放了：“得回那前儿没扔出去，这不活得挺好！”
后来，我果真活得挺好，身体渐渐结实得像铁块一样。
只是我仍旧对许多气味很敏感，怕喷香水的女人，怕夏季里的潮湿，怕各种各样的清洁剂。每当这怪癖发作时，就滴几滴青桔子的酸，尝几口土辣椒的辣。酸和辣是味中之王，能压制所有的味道。所有的食物中，我仍然最爱喝汤，且喝得很刁钻，也许这都是妈妈惯出来的毛病吧。
现在想想，妈妈为了使我活下来花了多少心思啊。她可以揉碎一颗心熬成汤汤水水养我，也可以用青桔子的酸，土辣椒的辣以暴制暴地养我。她可以彪悍地对老师说我孩子能活着就行，也可以满脑袋着火似的欲打死我。但无论怎样，她没有抛弃我，永远不会抛弃我，她首先是希望我活着，然后是希望我活得好。
天下母亲大抵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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