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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体没有整全的心智,哪儿来什么记忆

当我们了解,记忆是脑获取、储存、提取信息的一种心智能力,我们就能对市面上流行的各种以“记忆”命名的观念保持警惕。譬如历史记忆、文化记忆,再譬如社会记忆或者民族记忆。群体没有整全的心智,社会没有硕大无朋的脑,哪儿来什么记忆?可见,如果这些“记忆”不是“记录”的同义词的话,那它们就不过是一类修辞,一种隐喻,其目的是用“记忆”这个看起来很亲切的概念去“激活”历史、文化、社会以及民族等概念。隐喻的一大功能正是如此——用一个我们熟知的字眼去激发出一个陌生词汇的意义。

因此,当我们看到近乎“群体+记忆”结构的词组,不要想当然地把它们与真正的记忆挂钩,而应首先想到,它们和“时间河流”、“人生巅峰”等等一样,都是隐喻。

也许我这么说有人会生气,说我曲解观念,对大师不敬。他们会引用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的话,把集体记忆定义为“一个特定社会群体之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或者援用韦尔策(Harald Welzer)的话,将社会记忆定义为“一个大我群体的全体成员的社会经验的总和”。可是在我看来,他们的努力终究白搭,什么共享往事,什么大我群体,不也是隐喻么?再多的负数相加,也得不出正值。隐喻与隐喻叠在一起,得到的还是隐喻。如此空疏无物的定义又能说服谁呢?

自从上世纪20年代哈布瓦赫创造出“集体记忆”这个概念,经过三四十年的冷寂,忽然之间,类似的“记忆”花样百出屡见不鲜。可是就像一个研究社会记忆的学者所说,有些人会怀疑,社会记忆的概念只是在集体记忆、文化记忆等本来就定义得很糟糕的概念之后再增添一个“定义得很不充分的概念”。坦率地说,我就是怀疑者里的一个。我承认,不管是对过去、现实以及未来,一个特定群体的成员的确存在某种类似的态度、近似的想像和趋向一致的心理倾向。但这种群体现象,根本就与记忆沾不上边儿。集体没有大脑,故而无法记忆。它所拥有的,至多是个体记忆的集合,而这种集合里的个体记忆互不隶属,互不通约。

哈布瓦赫是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学生,他将集体记忆置于个体记忆之上的做法,分明是跟老师唱反调。不过,他对记忆的理解,却因直接得益于柏格森而同样荒谬。

柏格森在《材料与记忆》里明确宣称,他就是要为声誉不佳的身心二元论辩护。在他看来,记忆不是大脑的功能,而是独立于大脑之外的精神性的东西。于他而言,像“大脑中储存回忆”这样的话,简直是奇怪的假定。他认为,人是由身体与心灵两部分构成的。身体属于物质世界,大脑也是。连带的,大脑对外部刺激做出的反应,譬如知觉也属于物质世界。那么,人的精神性的一面体现在哪里?柏格森认为,这得靠记忆,尤其是纯粹记忆。它可以让原本只有空间性的身体呈现为时间性的心灵。照我的理解,他所谓的纯粹记忆,颇像中国传统观念中的“气”,贯注人体,人就神采奕奕。反之,身体一旦失去它,意味着死期已至。

问题是,如果记忆是独立于大脑的东西,它又从何而来呢?柏格森说,关键在于“durée”(绵延)的时间。记忆也罢,意识也好,甚至自由意志,都是连绵不断的时间的一个面向。

时人把他的这套理论夸上了天,说苏格拉底加上柏拉图才凑得上一个柏格森,还说他是笛卡尔康德之后最伟大的思想家。因为这套深奥神奇的言说,柏格森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也因为他的理论,诺贝尔奖的评委们不敢谈论相对论,只能以发现光电效应的名义给爱因斯坦颁奖。第二年,在巴黎的一个学术会议上,柏格森花了半小时批评相对论。接着上台的爱因斯坦则用了一分钟来回应,其中最著名的一句话是:“哲学家所谓的时间并不存在。

哈布瓦赫对集体记忆的阐释,正是基于柏格森的时间观。只不过,他用更通俗的“延续性”替换了绵延一词。就此,集体记忆获得了类似“纯粹记忆”的至高地位。在他看来,是集体记忆定义了集体以及集体中的每个人。这构成了一个逻辑上的莫比乌斯环,让一些社会学家痴缠了半个世纪。不过我想,如果爱因斯坦听说他这套东西,仍然会冷冷地说:“你们所谓的集体记忆也只是幻觉。”哈布瓦赫把节日、仪式、纪念碑、图书等种种事物当作体现集体延续性的记忆固着点,作为一个犹太人,爱因斯坦完全可以告诉他,纳粹是怎么构建这些记忆固着点的。有兴趣的读者也可以看看周海燕教授的著作《记忆的政治》。在那本书里,你会发现,所谓集体记忆,无非是统治者为了政治需要玩弄的权术。

爱因斯坦与伯格森

有些天真的学者竭力收集个人记忆,试图用它们来填补集体记忆的空虚,或者修正社会记忆的谬误。但这些努力终究无用,因为群体记忆之类的概念,最大的问题尚不在于个人记忆的不可靠,而在于它与历史的对立。妄想用共识来取代真相的逻辑,本身就大可怀疑。

我认为,同样是隐喻,与其滥用记忆这个比喻,还不如直接用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神话”取而代之。起码,神话的定义很明确:“一个社会构造出来以维持和证实自身存在的各种意象和信念的复杂系统。

修辞学家认为,隐喻可以让一个词语脱离常见的语境,把它的意义转入新的语境。反过来,透过隐喻,我们也能看出创造这个隐喻的人处在什么语境,想要制造什么语境。他究竟在想什么,正在干什么。还记得我反复讨论的那种让人产生虚假记忆的“空洞的熟悉感”吗?还记得记忆在构建自我故事中的重要作用吗?是的,借助记忆这个概念,某些人或某些组织可以用种种手段让人们产生类似的熟悉感,并利用这种认同,讲述关于集体的神话。比如,一家法院以损害民族共同记忆为由的判案,就颇能说明,所谓的集体记忆,是谁为了何种目的在制造、在维护。

当一种修辞缺了权力的维护就不能成立,我只能认为它行将就木。“群体+记忆”的概念就是如此。哲学家尼采把隐喻比作一枚硬币,在长期的流通中表面磨损渐失生动。那么,假如这个隐喻本来就是一枚伪币,不知情况又将如何?知道真相的使用者会不会心虚?

(本文原标题:《以记忆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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