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行记略

二十余年未作东南之游。偶一经过，也是匆匆来，匆匆去，留在脑海里的，仍是二三十年前印象。

有过几次从天空飞越的经历，都不巧，总是漫天云雾，机翼下表里山河究竟什么模样，总是一派模糊。这一次天从人愿，从海滨起飞，便长空如洗，了无纤云，恰又坐在舷窗边，可以纵情俯看山河大地。

飞机在一万一千余米高空追着太阳飞，在东南那一片地形起伏不

大的地面上飞。河道、城市、看不到边际的房屋，都挤在那一片土地上。学生时读地理，形容交通发达总离不了“密如蛛网”那句套语。想不到这句套语，在下面这片土地上却是写真。数不清的道路，在这片土地上交错、纠结、缠绕、延伸，将这片土地零割碎切，支离成许多城镇、街市、里巷。这些道路，不仅铺在平原里，也网络在丘陵间。

看着这人定胜天的恢宏杰作，改造世界的伟大创造，很为东南这日新月异的变化振奋，赞叹！大约因为视觉疲劳，慢慢似乎有了一些不足感，一些欠缺感。什么不足，什么欠缺，却又说不上来。

靠着椅背打会儿盹，仍不能忘情机翼下大好河山，赶快又透过舷窗向下张望，突然心血来潮，“锦绣江南鱼米乡”那句唱词不知怎么从记忆深井里浮升上来。哪里是鱼米乡？哪里是一片菜畦？哪里是一片麦田？也许视力不济，一路上似乎看不见农田，看不到禾稼，江南农村已经全面城市化？全盘工业化，电气化了？锦绣江南已经变为“工业江南商贸城”了吧？

当然，航线之外，视力不达之处，或许还有稻田，还有菜畦，还有农耕。但下愚怀疑，曾经是鱼米乡的江南大地，还能不能靠其上出产，养活其子民。下愚所在城市周边，曾经被誉为粮仓，同样疑问，能不能靠它出产，养活住在粮仓里的子民。吃菜就是一例，原来城市周边是一片一片的菜田菜土，城里的人，当天就可以吃到带露的茄子辣椒，带霜的白菜、窝苣，蔬菜旺季，一两毛钱就可以买到一大捆窝苣，藤菜。现在不是一两毛钱一大捆，而是一两元钱一大斤。不仅吃不到带露的蔬菜，能吃到隔宿的蔬菜就算托天洪福。现在吃到的蔬菜不是从几里外，十几里外，而是从几十里外，几百里外运来的。从前，从敝城中心，向任何一个方向，骑自行车向城外走不到半个小时，就能看到盈盈溪水，秩秩桑田，黍稷盈畴，春天是一望无际的菜花金黄，秋天是一望无际的稻谷金黄；现在，向任何一个方向出城，骑车走半天，再也看不到一畦菜，一垄麦，扑入眼帘的是高的低的、住人的、闲置的、已经废弃的，正在修建的房屋。这一片房屋，正是建在那一片水旱从人的沃土上，那一片在局部来说，也是广袤的平原上的；这一片沃土，这一片平原，原来种植禾稼，蓬勃生长，现在种植混凝土丛林，同样蓬勃生长。

下愚曾在网上贴过一篇短文，有网友说，发达国家一半人都住在城里。这话是不错的，有的发达国家有更高比例的人口住在城里，但恐怕他们没有把一半土地变为城市，至少在粮食自给的国家恐怕不会如此。

有一句话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城市发展，房屋建设，早已不是星星之火，而是燎原之焰，以不可抵挡之势，不可企及的速度，向有限的平原燎去，除了重庆那样的山城，城市都向平原拓展，把这样那样的园区、学校、花园、别墅向平原拓展，把农业向边远地县赶，向丘陵赶，向高寒山区赶。蔬菜为什么不贵？粮油为什么不涨？现在还有多少土地在种菜，还有多少人在种田？数年前在农贸市场买菜，向菜农叹息菜贵。农妇说，“啷个不贵嘛，还要贵，我们住的地方，莫得田土了，要修成房子了！”她们住的地方，当时是远郊区。现在，比那更远的郊区，也是楼房林立。

国土局高官常在电视上露面，发誓要坚守住十八亿亩耕地，说明耕地面积已经缩减到何种程度，紧迫到何种程度，问题是，守得住吗？

一家电视台春上曾说，敝地有现房1000余万平方米，要人们不要去“炒”房地产，不要去抬高房价。耳旁风，人们照炒不误，房价不是今年比去年上涨百分之多少，而是这月比上月涨百分之多少。这1000万平方米住房，以一户人家100平方米计，足可以解决10万户住屋，一家三口计，一年足可让30万人搬进新居；以下愚这等贫家小户平均60平方米住房计，则每年差不多会有50万人搬进新居，真有50万人搬进新居？

这些新房的房价，高到足以吓得普通百姓灵魂出窍，以5千元一平方米计（这个价格在东南沿海是不可想象的超低价），购一套百平方米住房，则需50万大元（不含装修费），敝地人年均工资不过两万元，以夫妻二人都有工作估算，需12.5年不吃不喝，二人墓木已拱。

不过这1000万平方米房屋并不都成空巢，成鬼屋，大多名花有主。

花落谁家？下愚在星时常去Bedok town邮局寄信，那间邮局不过是两间铺面宽的二层楼房，楼下是营业厅，三五邮员，十分繁忙，不仅管邮寄事务，还代收水电气诸杂费。其国内邮资35分，国际，至少寄往吾国邮件60分一信，下愚寄过多次，从未因超重而加价，以新币值最高时一元合人民币6元计，寄一封信到吾国不过3.6元人民币。反观国内，下愚草舍附近有一街区级邮局，七层楼房，十间铺面以上长度，邮务员加保安，员工在十人以上，一律电脑办公，当时国内寄一信往新，少则五元五角，稍微重一点，价格则扶摇直上，三张信纸则上十元也！吾华乃泱泱大国，吾省乃泱泱大省，吾市乃泱泱大市，自当气度恢弘，岂如撮尔小邦？这种恢弘气度还表现在机关场面上。文革前，下愚曾去一乡府，不过一间小院，五六平房，一间房内挤着好几处办公桌，桌前有一张藤椅就算高级坐具，有的只有长条凳。现在则是平地起十数层高楼，百数十套房间，大礼堂、会议厅、会客室等，应有尽有，在泱泱大上做足了文章，还不包括乡府官员私邸！下愚曾窥得另一处府邸，十数层高楼，不只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而是电梯上下，一人一间办公室，下愚找不到所要去之处，误敲开几间门户，内里都只有一人或无人，室内数只沙发，以待来客。下愚在走廊里等待主人近半小时，也未见其他客人光降。

一任新官一政声，一些官员的政绩是从土地上做出文章来的。一条路、一条河、一个湖，没有那么大的阵仗也要有一个广场，一个县里看见一个广场，大到令人咋舌，那广场除了让日晒，雨淋，风吹，不知还有什么别的用途。

噫！梁鸿，梁鸿在吗？

（20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