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读李清照|『 文字驿站 』

暮春，读李清照
 
    2008年的暮春，我住在一个比较喧嚣的地方，房子的主人在异地谋生，难得回来。我进去，电业公司已经把电停了，为了让自己完全处于安静中，与现代文明暂时隔绝，我没去找他们。而是买了几支蜡烛，作为晚上的照明。白天和晚上能做的事，就是读书、散步、在日记本上继续写作《诗经随笔》，待回到家后再一个字一个字敲在电脑上。带上日记本是为记日记，没想到要在没电的地方写作，后来发现自己不能不写作，上午（通常是我写作的时间），只好把随笔写在本子上。带了两本书——《诗经》、《李清照集》。《诗经》在写作之前读，其余的时间，我都在读《李清照集》，晚上躺在床上，在幽暗的烛光下也读。整个暮春，我像农耕社会里的一个读书人，早起早睡，与一切现代文明隔绝，与平庸喊杀得洪亮的作品隔绝。陪伴我的，是先秦的梨花杏雨，是梨花杏雨里穿布衣的男子女子；是才气逼人，满腹忧患的李清照。
    我在寂静的房间，与李清照相守，彼此衬托着各自的孤独和寂寞。以及孤傲。
    作为大家闺秀的李清照，前半生是快乐、幸福的。前期的词，表现了她的快乐和活泼。到后期，李清照所有的幸福和快乐消逝，词也极其沉郁、哀伤。丈夫早逝，国破家亡，颠沛流离。李清照的身上，是愁、愁、愁。是苦难。国的苦难，家的苦难，个人的苦难，伴着她走完了最后的人生。
    从李清照的词里，我们可以看到她是很解风情的。雅致、美丽、脱俗。多思、善感。上天给了她一个赵明城，实在是对她的垂青。这对情投意合的夫妻，琴瑟和唱，在历代中国文人身上，却是少有。这般的美满、恩爱，夫唱妇随，后来出现的文人里，中国有鲁迅、许广平，巴金、萧珊，钱钟书、杨降。西方有弗吉尼亚?伍尔夫、伍尔夫?伦那德，萨特?波伏娃。李清照的婚姻生活，实在是太完美了，想着自己能够和情趣相投的丈夫相爱一生，想着这就是她一辈子的幸福生活，李清照在梦里，恐怕都在笑呢！但人生是充满变故的。尤其未来，是难以设计的。它是未知数。看着是往既定方向，可偏偏要在中途偏离、出轨。老天或许也妒忌李清照的幸福，让她的后半生饱尝苦难、倍受摧残、熬尽孤独和寂寞。四十六岁，与她琴瑟唱和的赵明城，得病身亡。留下李清照一个人在空寂里饮酒、赏花、吟诗、漂泊；一个人在灯下展画、翻书、研究金石。偏偏又是雪上加霜，金兵入侵，从此，李清照开始了她避难奔走的颠沛人生。开始了她孤苦伶仃的后半生。
    写愁的，没有一个能写过李清照。看看她在《武陵春》里的下阕：“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寥寥数语，把愁写尽了。后来的人，尤其是我们现代人，堆砌再多的词语，都不及李清照把一个“愁”字表达得如此深刻、形象。
    再来看她的千古绝唱《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据说这首词，是李清照的生命快走到尽头（64岁）时写的，是绝笔。
    写“愁”，到达及至、绝境，至李清照这里，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任凭再高明的人怎么写，都写不过李清照。
    这般的孤苦、凄清，谁能比拟？
    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读到这里，便想起杜牧的一句诗：“不堪攀折犹堪看，陌上少年来自迟。”一个历尽艰辛的快七十岁的老太太，纵有千古才气，这样的年龄，也是不堪折，不堪看了！更何况，像李清照这样的人，就是愁煞死，饮尽孤苦，也是不会随便跟一个能买十幢豪宅，不读一本唐诗的男人的！何况，她的前半生，还有一个赵明城，真真的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这样一个绝代佳人，在国破家难的环境里，注定是孤苦的！
    正因为前半生有美满、甜蜜的爱情，才更衬托出了她后半生的孤苦！能与她相配的男人，的确是不易求！尤其在精神上！她只能像一只孤雁一样，在秋风中拍打着湿淋淋的翅膀！
    李清照的孤独在一套宽敞的久未住人的房间里浸润。
    除了女儿，没有人知道我在一间没有电的屋子里读李清照。在幽暗的烛光下读李清照。李清照的词，也许更适合在这样的环境里阅读。幽幽烛光照着书本，照着李清照的灵魂，照着南宋的凄风苦雨。我像一个隐者一样，与外面的喧闹完全隔绝。与人世隔绝，游走在李清照的世界。没有网络和电视机打扰，每天吃简单的饮食，几乎都是一碗面条。这样绝对的清净中，虽然免不了寂寞，内心却有一种满足。如此安宁的日子，觉得自己也是完全可以消受的。便想到古来那么多人在荒山野岭修生养性，远离物质和名利场，的确拥有身在繁华与众不同的快乐！有了这翻短暂的体验，便觉得做一个农耕社会的诗人，在烛光或煤油灯下阅读，在纸上或竹简上写作，耳边没有汽车火车电视网络的噪音，也是件幸福的事。这种绝对的安静，是我们现在难以享受得到的。
    我并不是闭门苦读（我不是一个苦读的人），清早和黄昏，要出去散步，走很远，找僻静的最好是有田野的地方。有时还骑车游历。晚上，如果有兴致，会在幽暗中独酌。李清照勾起了我对酒的渴望。她的许多词里，都有酒，简直不压于淘渊明。李清照善饮，和丈夫赵明城饮酒尝花是他们夫妻生活的一大乐趣。后来，李清照的酒杯里，就只有愁了。愁满金杯。
    一天下午，我骑车去了远处的一个桃花山庄。四月天，暖风习习，太阳烤人，燕语莺声。桃花已经谢幕，赏花的人早已远去。还有少许残红挂在树枝上。春已尽，布谷声声。我在暮春走着，在打造的农家乐密集的房子间走着，怎么也走不进唐诗宋词，走不进梨花杏雨。就像当今，不管走到哪里，难以见到一个清爽的中年男人，看到的，大多是膀厚腰肥，肚子起码像怀胎五个月。脸上的肉多得要往下掉。而且肿眼皮泡，一脸委靡。有享之不尽的酒肉！
    晚上，回到那套屋子，点亮蜡烛，斟上半杯酒，翻开《李清照集》，在幽暗和半醉中，寻着李清照的词，进入农耕时代，走进李清照的凄风苦雨。而我的窗外，是汽车来回奔跑，是夜市的叫卖声。街对面的楼房里，是网络和电视的声音。甚至楼上房间里的QQ声，还不断扑进窗口，在我的耳边叽叽叫着。我，全然不领会这些，把李清照从暗夜深处请出来，和她一起，在烛光下饮酒。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