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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z 黃宗英回憶錄:命運斷想(之五,之六)

黃宗英回憶錄:命運斷想

之五

20120304

趙丹緩過來了,看着比自己高許多的兩個兒子笑了,還誇張地站在小板凳上吻了他倆,可他在家才呆了一個禮拜,又被造反派押着去五七幹校強迫勞動。阿丹從幹校休假返家時,曬黑了。他說幹活雖累,可以鍛煉身體。又說:「我和富華在一起,可以悄悄畫畫。」家裏的繪畫顏料早乾裂得擠不出來了,各式精選毛筆也早被造反派拿去刷大字報了。我趕緊去書畫店為他置辦一些書畫用具,好在我的工資已全發了,還補發了扣的工資,我有錢啦。

粉碎「四人幫」,我們可盼到頭了,滿心歡喜。我買來三公一母螃蟹給阿丹配酒。一天,一個朋友來說:威海衞路街牆上,貼了一張大字報,說趙丹的女兒趙青是江青的女兒。我趕忙叫小兒子趙勁用照相機去給拍下來,但已被覆蓋了。簡直是無稽之談!幸虧趙丹的原夫人葉露茜在分娩時,趙丹正在攝影棚拍攝《十字街頭》,是好友金山去產院看望了產婦和襁褓中的女兒趙青。但謠言已傳播開了。當大家上街歡呼勝利遊行時,阿丹也拿了根小旗打算參加遊行隊伍,被一個好心的老工人勸了下來。老工人說:「萬一在人群中,有人說你和江青有關係,打起你來,你可吃不消兜着走。你別往人多的地方去。」寃哉枉也!趙丹苦也!

如此這般,阿丹的運動結論久久沒消息,好容易有一天,市委文教辦的一位幹部,拿了一紙趙丹的運動結論來讓他簽字。阿丹一看上寫着:「說了些錯話,辦了寫錯事……」趙丹說:「你們是以叛徒罪立案,應全部推翻!甚麼錯話?錯事啦!我不簽!」幹部說:「已經做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了,你不簽,將來用你時,還是要看檔案的。」趙丹怒道:「誰要看了我的檔案才用我,我還不給他用呢!」

阿丹惦記的只有演戲。他到處求人給他寫電影劇本。當然,他從來也不是甚麼劇本都演的,有個劇本《曙光》,來找他演,內容是寫黨肅清AB團的錯誤路線的。趙丹說:「三十年代,我們只要聽到共產黨這三個字,都要熱血沸騰的,哪能說那時候就錯殺那麼多人呢?」他還是想演魯迅。阿丹求我寫《紅樓夢》,說他在新疆監獄,就把《紅樓夢》的許多章節分好鏡頭了。我說我駕馭不了那麼大的題材。他又讓我給他寫《齊白石》,說小白石騎在牛背上順流而下……我說我給你寫聞一多吧。我參加過民主運動,參加過烈士于子三的追悼會,朗誦了《海燕》。我可以到昆明去採訪……我給你寫一稿吧。

還好。北影廠請他去北京,飾演《大河奔流》片中的周恩來總理。趙丹大喜過望。

(待續)

黃宗英回憶錄:命運斷想

之六

20120311

我陪他去了北京(我作為編劇不坐班),住到北京電影廠招待所的小房間裏。導演讓工人搬來一個大穿衣鏡,為他訂製了總理的服裝、道具(包括文房四寶)。第一次試鏡時,給他剃掉半寸鬢角,又裝了兩隻假槽牙,以顯臉寬。第二次試鏡時,導演說總理的人中比趙丹長,就以塑膠製作人中,貼在上唇上,照相還好,就是不能說話了。趙丹說:「表演要形似,還要神似,演起戲來,沒人會對比人中的,別管它了。」直到第五次試妝,試拍周總理辦公批閱文件鏡頭。播放試片中,趙丹嚇得不敢看,縮在椅子裏。待他抬眼看時,楞住了,「好像啊,小兔崽子,你真行啊!」「小兔崽子」是普希金寫出好詩後,稱讚自己的口頭語。趙丹試妝後,走在北影大院裏,人們都驚異地站住了,真像周總理出現了。趙丹對角色充滿自信。

一天晚上,我和趙丹瀟灑地閑坐,剝吃着薄殼核桃,以清肺潤咽。廠長汪洋來了,我忙起身為他沏茶。他囁囁說:「上邊說,你演周總理不適合。大家會覺得是趙丹,不是總理。」阿丹說:「這不是理由。」汪洋只得說:「要換個新人來演周總理。」阿丹楞住了,站起來。汪洋補充說:「這是中央決定的。」汪洋走了。阿丹痛苦地揍了一下大鏡子。他無法躺下。11點多了,他又去找汪洋。汪洋只嘆無奈,扶他回招待所。阿丹在床邊坐了一晚上,男人不能像女人痛哭一場,真可憐。天不亮,他就穿起大衣,離開了北影,離開了他的傷心地。

我收拾了衣物,結了賬,也離開了北影。找到阿丹,我陪他到文化部,找到黃鎮部長。我對黃鎮說:「黃部長,你派人把趙丹逮捕了吧,人不能不明不白地活着。」趙丹說:「我演了一輩子戲,還從來沒讓人把我換下來過!」黃鎮說:「不就是一個角色嘛,下次再演嘛。」我氣得說:「你不就是個部長嘛,換下來,以後再當嘛!」外屋聽到我們吵起來,推門進來,把我和趙丹勸走。

阿丹和我怏怏地離開北京,回到上海家裏。他病倒了,甚麼也吃不下,吃一點就乾嘔。我陪他去華東醫院看病,醫囑查胃鏡。因他胃是空的,當時就插管子查胃,查後就囑他住院,給他輸液。他要求下午輸液,上午好畫畫消遣。我給他送了畫畫工具。他隨畫隨送醫生、護士和工友。一天,我的好友薛素珍的姪子向他求畫。他畫好後說:「我就不題款了,我死了,你賣畫值錢些。」我責怪他:「別死啊死的,不吉利。」他說:「我說的是實話。」一天傍晚我去醫院,阿丹說:「你怎麼才來啊,急死我啦!」我問:「怎麼啦?化驗報告出來啦?」他說:「今天是你生日,我給你畫了張畫。」我一激靈,他從來不管我生日不生日。我有不祥之感。他給我畫了一張大壽桃。他一天天消瘦,吃不下去甚麼,一天他又乾嘔,大便呈黑色,體溫升高。上海電影局決定送趙丹去北京治療。因那時,只有北京腫瘤醫院有CT機,讓張萬年同志陪我們去。於是讓我的大兒子阿佐背着爸爸到了機場,又背爸爸上了飛機,到了北京,已經有小汽車等着,把我們接到了北京醫院412室。北京醫院是中央空調,阿丹進病房就喊冷。病房不能調空調,只得喊來木匠,用木板把空調口封住。我服侍他喝了幾口熱水,蓋好棉被讓他睡下。阿佐為他搓手,我為他搓腳,冰涼冰涼,病人真不能和常人比,我已經冒汗了。

其實,我們一行已經在628日來過北京了,住在虎坊橋北緯飯店,然後到北京腫瘤醫院做CT檢查。那時候,上海還沒有CT機。29日阿丹從CT機上下來,醫生笑着握住阿丹的手:「恭喜你,好啦,沒事。你可以安心療養了。」阿丹很高興。晚飯時,他還吃了兩片溜魚片,小半碗蒓菜湯,他很久沒吃正餐了。

30日回到上海。72,上海電影局局長袁文殊找我去告訴我:「趙丹生的是胰腺癌,腫瘤生在胰腺的中部,不易發現,發現時已長到8厘米,已擴散,是晚期,很嚴重。」我說:「為甚麼在北京不告訴我?」袁說:「總要商量商量。」我又問:「沒辦法醫療了嗎?」袁說:「除非手術打開肚子直接照光。」我說:「他現在還能撐着畫畫。腹部開刀後,只能躺在床上等死。沒有質量的生命,我們不要,先撐撐看吧。他現在情緒不錯。謝謝組織操心,真是謝謝。」袁說:「我認識阿丹比你早十年,應該的。」

趙丹以為自己的病沒有危險。他請求上午不輸液,好畫畫,還到醫院大花園去寫生。

到了715日,他早上醒來就乾嘔,大便呈黑色,有熱度,人痛苦不堪。上海電影局緊急決定:還派萬年同志陪同送北京診治。我趕快去銀行提取現金2萬元,是運動中的扣款儲蓄,又取了些換洗和防寒衣褲,匆匆上路。

孩子們都知道爸爸活着的日子不長了,都陸續來北京陪爸爸。

長女趙青在北京歌舞劇團。趙矛住在北京電影學院同學的家裏。周民說到北京來組稿。趙橘說地裏沒活幹回家來歇歇。阿佐是注定要陪爸爸的。小兒子趙勁在北京電影學院讀書,已值暑假,於是平時沒功夫管孩子的爸爸,這回可補回來了。孩子們按鐘點排好次序,來看守服侍爸爸。我在《紅旗》雜誌招待所裏,租了兩張床,給男孩子輪換住。病房裏有一張小床,是橘子和我的專利。橘子買來一隻小熊打鼓的玩具。每當阿丹輸液完畢,小熊就嗶嗶啪啪打起鼓來。病房裏笑聲不斷,不像有垂危的病人。

阿丹日益衰弱。醫生在病房門口貼了張「謝絕探望」的紙條。到9月下旬,床位醫生對我說:「朋友們想看阿丹,就讓他們來看吧。」我知道這不是好兆頭,就去買來幾冊《趙丹角色創造》新出版的書,放在病房窗台上,打電話給熟悉的朋友說可以來看阿丹了。有的朋友來時,阿丹睡着了,也就凄然地取一本書,依依離去。

一日,我坐在病房靠背藤椅上,對孩子們說:「以後,誰來了也別讓人家和爸爸握手。外邊細菌多,病人身體弱……」義子周民說:「如果華主席來了呢?」正說着,護士進屋來說:「華主席來看趙丹同志了。」說時遲,那時快,華主席已走進來伸出兩隻大手和趙丹握了起來,並勉勵說:「既來之,則安之。要好好養病,心情要開朗。」

這下可熱鬧了。黨中央的一些領導人和他們的秘書、子女,都先後來探望。病房裏擺滿鮮花和花籃。鄧穎超同志住在三樓病房,送來自己種的槴子花,並勸慰我要想開些。過後,中央電影局局長陳荒煤來看望趙丹,問他有甚麼要求。趙丹說:「有些話想和喬木談。」荒煤說:「我來聯繫。」

於是,阿丹每日和我說要和喬木說甚麼,我簡記了下來。他斷斷續續出口成章,連南通腔也沒了。

某日下午,胡喬木和賀敬之來到病房。我對他們說:「《人民日報》文藝版專欄討論電影問題。阿丹有話要說。他很弱,由我代說,有不對的,他來補充改正。」喬木說:「有甚麼說甚麼,我洗耳恭聽。」

我說:「第一個問題,是關於黨對文藝的領導問題。對具體的文藝創作,黨究竟怎樣來領導,黨領導國民經濟的制訂,領導工業、農業制度的制訂和貫徹執行,但黨不會領導怎樣種田、怎樣做板凳、怎麼裁褲子、怎麼炒菜,所以,大可不必領導作家怎麼寫文章、演員怎麼演戲。文藝,是文藝家自己的事,如果黨管文藝管得太具體,文藝就沒有希望,就完蛋了。」「『四人幫』管文藝管得最具體,連身上一塊布丁、一根腰帶都要管,管得八億人只剩下八個戲,難道還不能從反面給我們以教訓嗎?」喬木聽後,說:「很難得,趙丹在重病期間還思考問題,不簡單。宗英整理出文字吧。」

我笑說:「還有第二個問題呢!給領導者以欣賞藝術的自由。」他們也笑了。

「我是說電影和話劇的審查排演問題。咱們別『蔴稈打狼兩頭害怕』。台上怕,台下更怕,該笑的地方不敢笑,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生怕表錯了態。其他領導也瞄着第一領導,簡直活受罪。生怕把毒草誇成鮮花,上台來握手,只說辛苦了,不敢說好也不敢說孬。建議取消審排。領導來看戲,鼓掌也好,拂袖而去也好,都無所謂,有意見,形成文字由文件表達,這樣雙方都解放了,都訴諸理性了。一個戲,豈止十月懷胎,有時是若干年的積累而成,一搖頭就否了,豈不遺憾。」

喬木和賀敬之都沒表態。

我固執地說了:「第三個問題,是要重視北京電影廠『創作大師室』的成立和發展。北影成立了『謝鐵驪創作室』、『成蔭創作室』、『崔嵬創作室』。創作室配備了固定的攝影、錄音、美工、剪輯、編劇,以求創作默契,是值得重視的探索。沒有默契便沒有藝術嘛。我的話完了。」

喬木說:「不簡單,整理成文字吧。」他們走了。我打電話給《人民日報》文藝版的老友袁鷹同志。袁鷹把我早已整理好的第一部份稿子取走了。

和喬木說完話後,趙丹像辦成一件大事,鬆弛了下來,呼呼睡去。

夜裏,他把我叫醒,清晰地說:「我不開追悼會。」嚇我一跳,我忙說:「不開,不開。」丹又說:「我不要哀樂,要貝多芬、柴可夫斯基、德彪西。」我說:「我記住了。」他又說:「一個人活着或死了都不要給人以悲痛,要給人以美以真……我祝願天下都樂。」「我都記住了,你放心吧。才三點多,你再踏踏實實歇歇吧。」

108,《人民日報》發表了趙丹的〈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一文。

也是108日,趙丹到閻王殿逛了一趟。他全身冰涼,沒有一絲生的氣息。醫生搶救無效。楊護士長為趙丹導尿,尿撒出來了,人也緩過來了。我和孩子們為他全身按摩捏搓,像擺弄一隻停泊的船。我跟他說:「文章發表了,許多朋友打電話來,都說你寫得好。」他的眼珠動了一下,這是他最後的欣慰。

19801010午夜210分,趙丹在睡夢中逝世。

也是1010日,上午黃苗子郁風來到北京醫院,給趙丹送來中國美術家協會的會員證。

我忙張羅着阿丹喪事事宜。有朋友打電話給我說:「宗英你別緊張。」我說:「我還有甚麼值得緊張的啦。」他說:「上頭有人說話了,說『有個演員臨死還放個屁』,這句話要傳達到縣團級,要組織批判,你要挺住,要堅強。」我思索着說:「謝謝你告訴我,我驕傲,趙丹是死在火線上。」

1023,中國美術展覽館將舉行「趙丹遺作畫展」。北京有那麼多張報紙,只有一張報發了一個拇指大的消息,其他報都沒動靜。開幕那天早上八點多鐘,我在館前忙着紮彩球,我的老友袁文殊、陳荒煤、丁嶠等來了。他們說:「真抱歉,部裏九點鐘要開個重要的會,不能請假。我們不能來剪綵了。」我緩緩答道:「我明白,我和曹孟浪(一位上了年紀的小公務員)剪綵。」我給在國家旅行社工作的劉小妹打了個電話︰「小妹啊,我在你阿丹叔叔的展覽會會場,十分冷清。請你拉兩車外國人來沖沖喜。」劉小妹說:「我給你拉四車來。」我穿上一件鮮艷的紅背心,我為趙丹的第二次藝術生命─書畫喝彩。展覽會第一天有一千人,是路過,驚喜地發現才進來參觀的。夏衍(時未復職)拄着枴杖來了。他仔仔細細地看過,對我說:「以前我以為阿丹只是畫畫冊頁和小條幅,至今一看,方知他丈五丈六的大畫也拿得起,基本功扎實,可喜可賀……可惜!」一傳十,十傳百,第二天二千人,第三天三千人……第六天六千人,是展覽館歷屆展覽參觀的最高人數。

美展圓滿結束後,我和孩子抱着趙丹的骨灰回到上海。我已經為骨灰盒織了一件鮮艷的彩虹花的披巾。我們回到家,一打開房門,我傻了!屋裏打扮得像靈堂,是我的好友薛素珍為我重新精心地佈置過了。阿丹放大的照相鏡框上纏了黑紗,大床架子上也纏了黑紗,把原來屋子裏一切帶紅色的物件統統撤了。上海的冬天,本來屋子裏就冷,如今更像個冰窖。我忙對從鄉下叫來看家的張惠珍阿姨說:「打個電話叫洪孃孃過來。兩人一塊打開樟木箱,拿出狗皮褥子,放在大圓沙發上。有絳紅的細格布料,讓我踏(縫製)出一套新窗簾,再縫幾隻花布方椅墊,放在長沙發上,又去買個放在桌上的大圓金魚缸,買幾條雜色的金魚,讓它們活潑地游……總不能死了一個人,一家子都蔫了。趙先生有靈回來也不放心。」
我挺着活了下來,直到如今。

有人問:你一生中最難演的角色是哪個?答:難為趙丹妻。又問:趙丹演的最精采的戲,是哪一齣?答:是他的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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