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雨夜。一个男人从远方独自回家，经过一条荒凉的山沟，突然病发，死在山里。
第二天，他被经过那条山沟的人发现，消息四处传开。第三天，消息就传到男人居住的村庄，他九岁的儿子，跟着村人，到那条山沟收殓自己的父亲。
孩子看到父亲躺在那里，蜷缩着，神情平静，像是睡得很熟。孩子没有惊慌，也没有悲伤，他只是感觉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但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他只是觉得，父亲睡着了，可能要睡很久，但睡够了是会醒过来的，
他看着人们，把父亲抱起，把他平放在一块散发着清香的松木板上。他看着人们，用一块毯子把父亲盖上，连脑袋也盖上。他在想，要不要把毯子拉下来一点，不要让它蒙住父亲喘气的鼻子？他看着人们，把父亲抬起来，往回家的方向快速行走。
经过一条小河，人们停住脚步，一位称作伯伯的长者，叫他先过河，叫他喊：“爹爹，过河！”他就赤脚蹬过那条小河，边过边喊：“爹爹，过河！”
经过一座木桥，人们停住脚步，那位伯伯叫他先过桥，叫他喊：“爹爹，过桥！”他就走过那座小桥，边走边喊：“爹爹，过桥！”
来到村口，人们停住脚步，那位伯伯叫他高喊：“爹爹，回家喽！”他就对着村庄高喊：“爹爹，回家喽！”
他的喊声清脆而高亢。但他发现，人们没有把他的爹爹抬进村庄。他们只是在村口搭了一个简陋的棚子，让爹爹躺在里面。大约三天之后，他们就在一阵莫明其妙的仪式和一阵稀疏的鞭炮声中，沿着一条泥泞的道路，把父亲送到了远方。
之后，他就常常站在村口，等着父亲从那条路上回来，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夜幕降临，他才怏怏回去。
之后，他就常常走到集市，站在高处，或者走进人流，四处寻找，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就走到后面大喊一声：“爹爹！”一个人转过头来，微笑着看他，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他一愣，转身离去，开始另外一次寻找。
之后的某一天，他又一次走到村口，正准备向某个地方出发，突然碰上一个村里人刚从集市上回来，看到他，喊他的小名，问他是不是又要去赶集。他重重地点点头，同时满怀希望地看着那个人，希望那个人能够告诉他一个关于父亲的消息。结果那个人只是淡淡地笑笑：“你别去了，你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死了。”
那个人说完，摸了摸他的脑袋，走了，留下他一个人站在村口。
他站在那里，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就停住。直到那个时刻，他的泪水才流淌出来。他终于知道，一个人“死了”的意思就是：这个人再也不会回来，再也见不到了。
许多年之后，孩子成为一位父亲，给他九岁的儿子讲这个故事。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们躺在冬天温暖的床上，在屋子里的另外一张温暖的床上，还躺着他的妻子和七岁的女儿，她们也在听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他讲过许多遍，没有任何新意。这个夜晚，他还没讲完，妻子和女儿就睡着了，发出微微的鼾声。儿子还听着，尽管他已经听了很多遍。父亲又讲了一会儿，也跟着困了，逐渐进入梦乡，发出粗重的鼾声。
只有他九岁的儿子还醒着，他在想父亲刚刚讲过的故事。他睡在靠窗的一侧。他拉开窗帘的一角，脸庞贴着冰冷的玻璃，看窗外的星空。窗外繁星满天，他呆呆地看了很久。之后，他突然惊恐地转过身来，抱着父亲热得发烫的身体，把小小的脑袋贴紧父亲的胸膛，仔细倾听黑暗中有节奏的咚咚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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