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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启明、田膂 |《集韵校本》版本问题再谈
《集韻校本》版本問題再談[1]
汪啟明  田膂
汪启明,男,四川绵阳人,西南交通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汉语言文字学、训诂学、汉语方言研究。田膂,女,云南蒙自人,西南交通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云南农业大学讲师,研究方向为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汉语方言。
【摘  要】趙振鐸先生《集韻校本》出版後,學界好評如潮。但也有對版本選擇和校勘材料提出疑問者。論文指出善本有不同的含義,既有藏書家之善本,又有校勘家之善本,還有訓詁家之善本;宋本可寶,但應該主要是藏書意義的善本,而非校勘學之善本。校勘學善本,務須精校方好。宋本《集韻》有作者之失,也有刻者之誤,不校則難以為好的底本。論文又從商榷的角度,討論了《四庫全書考證》的校勘學價值問題。並對王培峰先生《〈集韻校本〉疏失補正》一文提出了不同意見。
【關鍵字】《集韻》;底本;考證
一、引  子
《廣韻》《集韻》均源於魏晉南北朝《切韻》,也都成書於北宋①。宋李燾(1115-1184)《新編許氏〈說文解字〉五音韻譜序》:“……故在本朝太平興國及雍熙、景德,皆嘗命官討論。大中祥符元年,改賜新名曰《廣韻》。今號《集韻》,則又寶元改賜也。”又《續資治通鑒長編》:“丁巳……詔直史館宋祁、鄭戩、國子監直講王洙同刊修《廣韻》、《韻略》,仍命知制誥丁度、李淑詳定。”丁巳(1017)、寶元(1038-1040),時在《廣韻》成書不久,則所修當為《集韻》。據《集韻》卷首載,仁宗景祐四年(1037),朝廷敕命修《集韻》,宋祁、鄭戩、陳彭年、丘雍、賈昌朝、王洙、丁度、李淑等與其事。陳彭年等《大宋重修廣韻》刊佈(1008)僅26年,景祐元年(1034)三月殿試後,朝廷又敕編《集韻》,緣由則可見金州本《集韻》卷十:“景祐元年三月,太常博士直史館宋祁、三司戶部判官太常丞直史館鄭戩等奏:昨奉差考校御試進士,竊見舉人詩賦多誤使音韻,如敘序、座坐、氐氏之字,或借文用意,或因釋轉音,重疊不分,去留難定,有司論難,互執異同,上煩聖聰親賜裁定。蓋見行《廣韻》、《韻略》所載疏漏,子注乖殊,宜棄乃留,當收復闕,一字兩出,數文同見,不詳本意,迷惑後生。欲乞朝廷差官重撰定《廣韻》,使知適從。”
魯國堯(2003:626)先生從學術史的角度做了詳細的考察與論證,認為《集韻》是“作”,且“並非在《廣韻》的基礎上修修補補,而是旨在另編一本新型韻書。”
《集韻》編撰品質不高,清陳謐《方先生墓表》:“嘗謂文莫古於《說文》,韻莫詳於《集韻》,惟其詳也。故俗體兼收,訛字訛書亦不勝指屈。蓋當時董其役者,既未精通小學,而卷滋多,勢固所必然也。”
可見,除了本身的品質問題,宋人大量刻書,手民之誤,也致其書不能讀。所以《集韻》在宋代影響並不大,元、明也並無刊行。無校則無書,《集韻》本身的問題和刻印增加的問題,引起清人注意,一時校家蜂出。據趙振鐸(2006a)先生統計,清人直接校理過《集韻》的有三十餘家,雖無“鄭箋”之慮,但除幾家外,均乏善可陳。
趙振鐸先生《集韻校本》甫一問世,學界好評如潮,李開(2014)、魯國堯(2013)的成果,已經影響很大,本無置喙必要。但近有一些不同的聲音②,需要進一步討論。
二、《集韻校本》的底本選擇問題
段玉裁認為校書有二難,其中就包括底本選擇。正如顏之推所言:“校定書籍,亦何容易,自揚雄、劉向,方稱此職耳。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或彼以為非,此以為是;或本同末異;或兩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關於《集韻校本》底本的選擇,近有學者提出應該以宋代的潭州、金州、明州作為底本,它們才是善本。我們認為,選擇什麼樣的本子作為底本,體現了作者的學識與水準。
善本的概念,隨時代發展而發展。善本原稱“善書”,始見《漢書·河間獻王傳》。宋以來所稱善本一般多為古本、舊本、始見本;張之洞提出三個條件,丁丙有四條標準,《中國善本書總目》概括了“三性九條”。但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八、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八則以精校為善本。可見,善本並不都有校勘學價值,這包括宋本。
對於古本,尤其是宋本,趙振鐸先生(1980:173)有深刻的認識:“舊本確實可貴,但是一味根據舊本也不妥當。前代一些版本學家貴宋本,只要是宋本,他們都認為是好的。明末藏書家更是酷嗜宋本,懸重金論頁徵求宋版書。其實宋版也不盡可靠。”他還舉了唐寫本《說文》木部殘卷和宋版《說文》的例子加以證明。
底本的選擇不應是以古為上,遇到眾本各有短長,甚至可以用多本為底本。汪啟明(2010)在《考據學論稿》中提出 “善本必經校讎”,不經校讎無所謂善本,尤其在《集韻》一書有大量原生性錯誤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姚覲元《重刻集韻·類篇·禮部韻略·序》:“《類篇》、《韻略》已多訛字,《集韻》則觸處皆誤,幾無完膚。”于建華(2005:145):“《集韻》存在的錯誤甚夥,除了校勘學所謂的訛、奪、衍、倒以外,還有編者造成的錯誤,或者說原始性錯誤。包括張冠李戴、假詞、斷句錯誤、原文和注文牽混、引用錯誤等。”以姚、于二說,則《集韻》也非校不可讀。如此,只以版本早晚作為選擇底本的標準,則忽略了《集韻》包含大量原生性錯誤這一基本事實。
馬端臨《文獻通考》指出,善本要“盡載諸本同異”,因此應以已校本為底本,尤其應選擇精校本作為底本,方為正道。段玉裁說得好:“凡校書者,欲定其一是,明賢聖之義理於天下萬世,非如今之俗子誇博贍、誇能考核也。故有所謂宋版者,亦不過校書之一助,是則取之,不是則卻之,宋版豈必是耶!故刊古書者,其學識無憾,則折衷為定本以行於世,如東原師《大戴禮》、《水經注》是也。”這段話中“所謂宋版者,亦不過校書之一助,是則取之,不是則卻之,宋版豈必是耶”不啻醍醐灌頂。段玉裁又斥不能考核者為“俗子”,正說明學識高下決定了對待古本的態度這一校勘學基本原理。
不校勘,無善本。昔人對善本的看法,可以歸納為一句話:“凡書籍必須精加讎校,方為‘善本’,否則便是‘俗本’‘劣本’。”(毛春翔1977:5)朱弁《曲洧舊聞》:“宋次道家藏書,皆校讎三五遍,世之藏書,以次道家為善本。”應該說明,不經校勘不為善本,前人早有論述。葉夢得《石林燕語》:“唐以前,凡書籍皆寫本,未有模印之法,人以藏書為貴。書不多有,而藏者精於讎對,故往往皆有善本。”而宋以後,隨著印刷術的推廣,刻書之風日熾,因倉促為之或刻意為之所造成的錯誤之處不少。正如蘇軾《東坡志林》:“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鄙淺之人好惡多同,故從而和之者眾,遂使古書日就訛舛,深可忿疾。”校勘《集韻》,始於司馬光《類篇》。如《類篇》卷四十二指《集韻》陽韻“陸”字古文“疑誤”;又說《集韻》失收之字有六處。元明兩代,《集韻》並無刻本。清代校理《集韻》最早的學者為余蕭客,《愛日精廬藏書志》有載。清以來,校勘《集韻》的學者除《集韻校本》所列外,尚有王念孫等學者在研究其他典籍時連帶校理《集韻》、“輾轉移錄”的一些過錄本、“成書未刻”的稿本以及一些筆記中的牽涉和零星校讀。
根據以上所述,對《集韻校本》為什麼以顧校曹本為底本,需要再加申說。趙振鐸先生(1995:80)指出:“學者多利用南宋明州刻本或它的影抄本來校曹本。對於曹本的這個母本,因為它深藏宮中,很難見到,也沒有人能夠去利用。今天能夠看到這個本子,把它和曹本對校,不難發現,前人用宋本校改的許多地方,這個本子並沒有錯。這說明這個本子的寶貴。……仔細校讀了這個宋刻本,不難發現,它裏面的錯訛比曹本少得多,而其中可以校正明州本系統《集韻》的地方也非常多。”可見,明州本也不是最好的本子,曹本所據母本更為“寶貴”。
《集韻》宋本存在不少“原生性錯誤”。趙振鐸先生(1995:78-80)曾舉了數條宋刻本裏面與曹本相同的錯誤。這裏試舉兩條:
1.平聲五支 酈:魯地名。錢本、毛本此下有“又姓”二字,朱一新校宋本同。案:宋刻同曹本脫此二字。
2.平聲十六蒸 耳:昆孫之子為耳孫。錢本、毛本“昆”、“耳”二字互易。錢校宋本同。案:宋刻同曹本。
據此,對於宋本,我們應該一分為二,既要看到他的價值,也要看到他的不足;既要看到刻本之誤,更要看到編者之誤。這個問題前人的看法較之今天有些學者更勝一籌。
清末民初,湖南版本學家葉德輝在《書林清話》中,寫過“宋刻書多訛舛”一條:
王士禎《居易錄》二云:“今人但貴宋槧本,顧宋板亦多訛舛,但從善本可耳。如錢牧翁所定杜集《九日寄岑參》詩,從宋刻作‘兩腳但如舊’,而注其下云:‘陳本作雨。’此甚可笑。《冷齋夜話》云:‘老杜詩雨腳泥滑滑,世俗乃作兩腳泥滑滑。’此類當時已辨之。然猶不如前句之必不可通也。”
葉德輝還指出“宋本亦有不盡可據者。……宋以來儒者但求義理,於字句多不校勘。其書即屬宋版精雕,只可為賞玩之資,不足供校讎之用。”同時舉出數部“宋本不合於古本”之書證明自己的觀點:
書名
宋本不合於古本處
《四書朱注》
不合於單注、單疏
《易程傳》、《書蔡傳》、《詩集傳》、《春秋胡傳》
異於唐、蜀《石經》及北宋蜀刻
《九經三傳》(岳珂相台家塾所刻)
異於唐、蜀《石經》
還寫過“元刻書之勝於宋本”如下表:
書名
宋刻
元刻
《論語注疏》
宋十行本
經則元元貞丙申平陽梁宅本
《爾雅郭璞音注》
明吳元恭所從出之宋本
元大德平水曹氏進德齋本
《後漢書》
宋建安劉元起之本
史則元大德九年重刊宋景祐本
《繪圖列女傳》
阮氏文選樓所據刻之余氏勤有堂本
子則元大德本
《纂圖互注揚子法言》
宋治平監本
元刻
《增廣音注丁卯詩集》
宋版
集則元大德本
《文選李善注》
南宋尤袤本
元張伯顏刻
《東坡樂府》
宋紹興辛未曾慥刻本
元延祐庚申葉曾南阜書堂刻本
前人於宋本不盡為善本尚有不少論述,試舉幾例:
1.陸貽典校《管子》跋:“古今書籍,宋版不必盡是,時版不必盡非。然較是非以為常,宋刻之非者居二三,時刻之是者無六七,則寧從其舊也。”
2.清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十九“宋槧本”:“今人重宋槧本書,謂必無差誤,卻不盡然。陸放翁《跋歷代陵名》云:‘近世士大夫所至喜刻書版,而略不校讎。錯本書散滿天下,更誤學者,不如不刻之愈也。’是南宋初刻本已不能無誤矣。張淳《儀禮識誤》、岳珂《九經三傳沿革例》所舉各本異同甚多,善讀者當擇而取之。若偶據一本,信以為必不可易;此書估之議論,轉為大方所笑者也。”
3.清萧穆《敬孚類稿》卷九:“記朱文公昌黎先生集考異原本”:“夫宋本號為精善,元明以來皆寶之。近世儒者校定經史,凡誤字難通者,多穿鑿附會,強為曲從。今據朱子所言及考訂,即韓公之《集》至宋猶未甚久也,而諸本今皆罕覯,尚多訛謬若此,則宋世所刊經史古籍今人必一一尊信以為無誤,豈篤論哉!然今得宋槧古籍,自非精博如朱子,強為附會,亦其蔽也。”
4.清徐珂《清稗類抄》鑒賞類“汪一之藏書於欣托山房”:“挾書以求售者,動稱宋刻,不知即宋亦有優劣,有大學本,有漕司本,有臨安陳解元書棚本,有建安麻沙本,而坊本則尤不可更僕數。《青雲梯》、《錦繡段》,皆成於臨場之學究,而刻於射利之賈豎,皆坊刻也,然不謂之宋刻不可也。”
文獻還記載了宋本失誤的一些典型事例:
1.宋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八:“嘗有教官出《易》題云:‘乾為金,坤亦為金,何也?’舉子不能曉,不免上請。則是出題時偶檢福建本,坤為金字,本謬,忘其上兩點也。又嘗有秋試,問‘井卦何以無彖’,亦是福建本所遺。”
2.清錢大昕《竹汀先生日記鈔》:“又《春秋左氏釋文》《禮記釋文》兩種,亦宋刻。並見《史記》一部……又《三皇本紀》末有二行云‘建溪蔡夢弼傳卿親校,刻於東塾,時乾道七月(當是“年”字譌)’春王正上日書。”
趙振鐸先生(2006a:261-263)指出:“宋本有精到的地方,也有訛錯的地方,要具體分析,認真對待。”“用傳世典籍校《集韻》,不難發現《集韻》的編者,或憑自己的記憶,或轉引他書,沒有認真核對原書。”“校理《集韻》,不僅要注意版本上的訛誤,還應該注意編者粗疏造成的失誤。”
正確的例子如:
通:他東切。《說文》:遠也。錢本、毛本“遠”作“達”。方校:“‘達’訛‘遠’。據宋本及《類篇》正。”案:宋刻作“達”。
錯誤的例子如:
1.《集韻》平聲一東:“錬,都籠切。《方言》:‘輨、軟,趙魏之間日錬𨬍。”這個字的字頭就錯了,這一條不該在東韻。這條文字在《方言》第九是:“輨、釱,趙魏之間日煉𨬍。”煉,郭璞《注》音柬。《廣雅·釋器》收有這一條,字也作“煉”,從柬,曹憲音諫。從東作錬是一個錯字。
2.《集韻》平聲十七真:“秦,慈鄰切。文九。”這個小韻曹本和宋本都只有八個字頭,但是毛本、錢本這個小韻的“榛”下有“嫀,女字”,補上之後才是“文九”。
3.《集韻》去聲十三祭韻:“幣,必袂切。財也。《周禮》幣餘之賦。于寶讀。”宋本也是錯的。
4.《集韻》平聲三蕭:“䱂,伊堯切。魚名。《博雅》鱔䱂,鱮也。”方成珪《考正》:“《廣雅·釋魚》:‘鱃、䱂、𩼈,鰍也。’宋本‘鱃’作‘䱹’亦誤。”
宋本《集韻》刻本有六,其中慶曆本、蜀本和中原舊本均佚。郭立暄(2012:201):“《集韻》現存三種宋本,金州軍本長期藏於日本皇宮,對中國後來之傳本之作用甚微,影響後世傳本的主要是明州本與潭州本。……毛抄、錢抄的底本指向今藏上圖的宋明州本,曹本的底本指向今藏國圖的宋潭州本。”同意毛抄、錢抄出於明州本的還有顧廷龍(王世偉2005:2-4),時永樂、王景明(2006:61-62)指《集韻》共有宋刻本六種,流傳至今者三種,另有影宋抄本二種,並認為“這些本子皆為‘希世之珍’的文物性善本,但皆難以稱得上校勘精審的學術性善本”,所以《集韻校本》不以此為底本,而以祖本為潭州本的曹本是有理由的。
明州本與潭州本並不能分伯仲。根據李致忠(1985)的研究,潭州本是南宋孝宗朝(1162-1189)刻本,又據王肇文(1990)的意見,明州本《集韻》的刻工與之相同者不少,也可認為是南宋初年的作品,則二者屬於同一年代。因此,從年代學考慮,明州本、潭州本是同一時代的本子,並無高下之分。時永樂、王景明(2006)從刻工姓名等考察,認為此本曾在南宋中期做過修補,應該叫“遞修本”,“就修補過的書版而言,這個本子也不是初印本,而是很晚的印本”。而潭州刻本,則“文字上有勝於其他版本之處”。
有學者說“顧修本校勘不精”(王培峰2014),因此不能選擇為作底本。但我們認為,之所以選擇顧校曹本為底本,還有一層考慮,那就是顧廣圻本人在校勘學史上的地位。顧廣圻創造了“不校校之”的理論。《禮記考異跋》:“書必以不校校之。毋改易其本來,不校之謂也。能知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校之之謂也。”葉德輝《藏書十約》:“書不校勘,不如不讀。……今試言其法,曰死校,曰活校。死校者,據此本以校彼本,一行幾字,鉤乙如其書,一點一劃,照錄而不改,雖有誤字,必存原本。顧千里廣析、黃蕘圃丕烈所刻之書是也。活校者,以群書所引改其誤字,補其闕文。又或錯舉他刻,擇善而從,別為叢書,板歸一式。盧抱經文弨、孫淵如星衍所刻之書是也。”顧廣圻還有大量的校勘實踐,所校之書有做底本的資格。張之洞《書目答問》:“諸家校刻,並是善本,是正文字,皆可依據,戴、盧、丁、顧為最。”傅增湘則指顧氏:“其校勘之精嚴,考訂之翔實,一時推為宗匠。”日本學者神田喜一郎在其所作《顧千里年譜》中將顧廣圻稱為“清代校勘第一人”。葉昌熾《顧廣圻千里》:“不校校書比校勤,幾塵風葉掃繽紛。誤書細勘原無誤,安得陳編盡屬君。”選擇顧氏校本,正是由於他最突出的“不校校之”,最大程度存真的校勘學思想。
那麼,可不可以用校勘本做底本呢?有兩個例子可以作為旁證:
1.《史記》版本眾多,而中華書局出版點校本《史記》有如下出版說明:“現存最早的本子有南宋黃善夫本”,“此外嘉靖、萬曆間的南北監刻的二十一史本,有毛氏汲古閣刻的十七史本和清乾隆時刻的武英殿刻的二十四史本”,“清朝同治年間金陵書局刊行的《史記集解索隱正義》合刻本一百三十卷(以下簡稱金陵書局本)……現在我們用金陵本作為底本,分段標點。”在《點校後記》中又說:“我們不用比較古的如黃善夫本,也不用比較通行的如武英殿本,而用清朝同治年間金陵書局刊行的《史記集解索隱正義》合刻本作為底本,分段標點,因為這是一個比較完善的本子。”
2.陸德明《經典釋文》采唐以前注230家,保存不少古音古義,此書宋本佚,清代流行通志堂經解本,這個本子雖然源於宋本,但已非宋本原貌。盧文弨認為宋本雖然好,“然書之失真,亦每由於宋人。宋人每好逞臆見而改舊文”。
近世校勘學名家張舜徽(1962:126-127)對於版本選擇,有一個很好的意見。他認為要“盡量利用近人校書的成果”,並舉了王念孫校《淮南子》及《管子》《漢書》《資治通鑒》等校勘為據,說“我們更應尊重最後出的校本”。
三、關於《四庫全書考證》的校勘學價值問題
《四庫全書考證》是清廷極重視的一部書。乾隆四十六年二月,乾隆要求《四庫全書考證》編成後,要將其與《四庫全書總目》一起置於《四庫》之首:“此次所進《總目提要》,並王太岳、曹錫寶所辦黃簽考證,將來書成時,俱著列於《四庫全書》之首。”也就是說,這部書是與四庫全書總目一起刊行的副產品,他的編纂官來自四庫的黃簽處,由他們來確定校箋的選擇。聚珍本《四庫全書考證》總目後載:“纂輯官:王太岳、曹錫寶;原纂官:王燕緒、朱鈐、何思鈞、倉聖脈、楊懋珩、繆琪。”可知,編纂《四庫全書考證》共有八人,但無論是成書還是纂者,該書的缺陷是明顯的,所以幾百年來影響並不大。張升(2011:117):“編成《考證》一書,本意是為了讓民間可據此參考改正相關書籍,但是,該書又不收每條考證,因此,《考證》的參考價值是頗有限的。例如,某一書,《四庫》本改動了數十處,而《考證》只收其中的十數條考證,那麼,民間可參考的就只有這十數條考證。”又說:“《考證》一書所收是非常有限的,不但對黃簽是如此,而且對一般的校簽更是如此。因此,乾隆雖然將《考證》與《總目》並列在《四庫》之首,極為推重,但其影響並不大,根本無法與《總目》的影響相提並論。”有的學者對這部書的批評還相當不客氣,黎翔鳳(2004:1):“郭校搜羅廣博,所未收者,唯王太岳等《四庫全書考證》,然其書極粗略,非有價值者,故宮文溯閣近在咫尺,無異文可征,余未一顧也。”李花蕾(2016:56)印證了這一結論。
清代校勘學達於鼎盛,名家輩出。《書目答問》附錄清代學問家,列校勘名家者有三十一人:何焯、惠棟、盧見曾、全祖望、沈炳程、沈廷芳、謝塘、姚范、盧文弨、錢大昭、錢東垣、彭元瑞、李文藻、周永年、戴震、王念孫、張敦仁、丁傑、趙懷玉、鮑廷博、黃五烈、孫星衍、秦思複、阮元、顧廣圻、袁廷檮、吳鼒、陳路、錢泰吉、曾劍、汪適原。這當中,並無《四庫全書考證》的幾位館臣。這些校勘大家,具有廣博的知識和求實的學風,凡經他們校勘的書籍可稱善本,最負盛名者當數盧文弨、顧廣圻、戴震、惠棟、王念孫、段玉裁、阮元、孫星衍等人。《四庫全書考證》的名單中雖然不乏學富五車者,但少有如上述學者名聲者。這也是《考證》一書影響不大的原因。
四、《〈集韻校本〉疏失補正》的幾個問題
王培峰先生撰《〈集韻校本〉疏失補正》(2014),論證《集韻校本》中丁校、方校、衛校都出自《四庫全書考證》,他說:“丁校、衛校與《集韻考證》的內容幾乎完全重合”“方校也引用了《集韻考證》”“丁校大多與《集韻考證》相吻合”“此三種校本部分或全部出自《集韻考證》”。並精心選擇了15條論據來證明上述觀點。我們做了如下工作:(1)將這15條論據按《補正》順序編號;(2)分別比較方成珪、衛天鵬、丁士涵校語與《四庫全書考證》校語;(3)我們採用叢書集成本《四庫全書考證》(1937年版)作為《集韻校本》對刊本。
(一)關於方成珪校
方校與《四庫全書考證》的差異如下表。
《四庫全書考證》與方成珪校《集韻》比較表
方用宋本
方出篇名
方增出處
方異出處
內容異
論據
3、8、9
1、2、4、7
5、6
10、11、13
12、14、15
占比
20%
26.7%
13.3%
20%
20%
根據《補正》提供的15條材料,不難看出,方校比《四庫全書考證》更為全面而周詳,我們根本無法得出方校本引用《四庫全書考證》的結論。這裏還要指出,《補正》引《集韻校本》不夠嚴謹,下面第三節再討論。
(二)關於衛天鵬、丁士涵校
王欣夫跋丁士涵本謂:“唯丁書收羅校訂最為繁富精詳,當時丹鉛勤劬,廿年不下樓,成校語五萬餘條,歿後鐍閉數十年,從未顧視,前年其族人丁君載庵曾約孫伯南先生宗弼欲為理董付梓,伯南先生更來慫恿襄助為理,卒以斯事體大,荏苒至今。頃從張仁先生一麐後得此書,系丁先生手校曹刻本以贈海甯許勉夫先生克勤者。蠅頭精楷,一筆不苟,許先生亦有自校數十條,並加三色筆,語多精碻……但惜丁氏全書寶藏尚秘,若不及時刊行,深恐一生精力感此小學巨編終不免徒供蠧飽。”(趙振鐸2006b:198)
這段話我們要特別注意是:(1)校語50000餘條,絕非《四庫全書考證》的900餘條可以比肩;(2)作者親自看到過,“蠅頭精楷”,另有三色筆的許批;(3)全書未能刊行。可以說,我們能看到的丁氏校語只是鳳毛麟角而已。
從《〈集韻校本〉疏失補正》精選的材料,可得下表。
《四庫全書考證》與衛、丁校《集韻》比較表
異書名
異出處
無出處
內容異
相同
衛校
5
6、13
1、3、4、5、8、9、10
11、12、14、15
2、7
丁校
0
3、5、9、13
0
0
1、2、4、6、7、8、10、11、14、15
衛校,由於《補正》用全稱肯定判斷:“內容完全不出《集韻考證》的範圍。”然而從上表可以看出,即使用《補正》自己挑選的材料來對照,結論也相當武斷。尤其是《考證》有出處而衛校沒有出處的,要抄為什麼不連出處一起抄?該文精心挑選的15條證據應該最能說明問題,但尚且如此不能支撐觀點,令人生疑。
對於《集韻校本》的底本選擇之長,李開先生(2014)有詳細考論,可參考。
(三)關於《補正》引《集韻校本》的疏失問題
此外,我們還發現《補正》一文在關鍵材料引證上,存在不夠嚴謹的問題,雖然只有15條材料,還是出現了各種失誤。如下表:
《補正》引《集韻校本》的疏失表
序號
《補證》引文
《集韻校本》原文
疏失
1
釋草
釋艸
字之誤
2
《廣雅·釋器上》:“陌”作“帕”,是。
《廣雅·釋器上》:“陌”作“帞”,是。
字之誤
3
注“大”訛“人”
注“大”譌“人”
異體字
10
衛校:“斤”作“鬥”。丁校:“鬥”誤“斤”。方校:“斤”當作“鬥”。
衛校:“斤”作“斗”。  丁校:“斗”誤“斤”。 方校:“斤”當作斗”。
字之誤
13
此句《廣韻》作“頂上有細骨如群毛”。
此句《廣韻》作“頂上有細骨如禽毛”。
擅改原文,字之誤
15
作“猲狚”。《山海經》“猲狙”。
作“獦狚”。《山海經》“獦狙”。
擅改原文,字之誤
以上所引材料有兩條是《補證》擅改《校本》原文的,是否為了牽就《四庫全書考證》,令人生疑。
再,第6、7、10、12、14條則是在引文時遺漏了部分內容,有的还非常重要。例如,為了印證方校引用了《四庫全書考證》,作者引方校時只截取部分內容。(1)第6條,《補證》引方校為:“《說文》‘渽’作‘涐’。段氏據此及《漢書·地理志》蜀郡下師古注正。”《集韻校本》引方校為:“案:《說文》‘渽’作‘涐’。段氏據此及《漢書·地理志》蜀郡下師古注正。《廣韻》‘渽’作‘溨’,亦誤。”遺漏了方校所引的《廣韻》一書。(2)第7條,《集韻校本》所引方校的文獻《廣雅·釋室》,與《四庫考證》相較,多出了篇名,還轉引《類篇》《文選·西京》《景福殿》等。至於《補正》的其他问题,如概念問題“影抄宋本”“影宋抄本”“影宋本”;邏輯問題“幾乎完全重合”;用字問題“云”和“雲”等,這裏暫不涉及。
五、結語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善本有不同的含義,既有藏書家之善本,又有校勘家之善本,還有訓詁家之善本;宋本可寶,但應該主要是藏書意義的善本,而非校勘學之善本;宋本也不盡可信,宋本中既存在原生性錯誤,也存在刊刻流傳中產生的錯誤,不校難以為好的底本;校勘底本應選擇精校本為宜;《四庫全書考證》校語數量不多,品質也不高,從校勘學上來看,其價值有限,又有魏校與之大體類似,故《集韻校本》列魏校而不列四庫館臣校,相對於《集韻校本》所列的幾萬條校語來說,無非小眚罷了。至於《〈集韻校本〉疏失補正》,無論是材料還是立論,都還有進一步討論的空間。
附注:
①郭瑩、胡安順(2015)、黃錦君(2001)、雷勵(2012)、辛璐(2012)、楊雪麗(1996)等學者做了詳實的考論。
②王培峰《〈集韻校本〉疏失補正》(2014)對《集韻校本》的底本選擇等問題提出了不同意見。
[1]本文是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中國考據學研究”(批准號SC09X008)、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魏晉南北朝方言研究”(批准號14BYY112)的研究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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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发表于《汉语史研究集刊》第24辑(2018年
注:本文发表于《汉语史研究集刊》第24辑(2018年6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汪启明、田膂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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