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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总会被其他人改变



2014 年夏天的严宇也很扎眼,紫色短发、大黑眼影,鲜红色的指甲油。几乎每个傍晚,她都不想回家。在志强园里溜达一圈,再在公厕旁的小卖铺买两瓶矿泉水,打开一瓶,喝几口,然后走到楼间花园浇水——她在月季丛里种了株大麻,这件事只有阿青知道。



Victor Guilloux


匿名者计划 021 | 小西天的语气

撰文:丰哲




丨1丨


严宇是女孩,北京人,家在小西天。她住的那片叫志强园,院大门正对面,是小四川。小四川是家饭店,在低调的小西天里,它有些扎眼——鲜红墙壁,落地窗。白天的小西天,像没有化妆的女人。入夜时分,小四川亮起来,是小西天的红唇。


2014 年夏天的严宇也很扎眼,紫色短发、大黑眼影,鲜红色的指甲油。几乎每个傍晚,她都不想回家。在志强园里溜达一圈,再在公厕旁的小卖铺买两瓶矿泉水,打开一瓶,喝几口,然后走到楼间花园浇水——她在月季丛里种了株大麻,这件事只有阿青知道。


阿青是四川人,爱吃辣,在小四川外的露天排挡等严宇时,他总是点一杯扎啤,准备着一会儿要说的话。他头顶上,四、五条串儿灯密密麻麻、交错纵横,拼成了一个“曰”字,或者说,是一个“日”字。阿青觉得这灯很亲切,在他们南方,每个排挡都是这样的装扮。


看见严宇走过来,阿青灭了烟,招呼服务员,要了花生毛豆拼盘和辣炒田螺。服务员是位大妈,端田螺上来时,她很小心地打了个喷嚏。


“酒桌上的花生毛豆就是那种不好吃,但你会一直吃下去的东西。”阿青咬开了毛豆。


“你还想怎么着,有的吃就不错了。”严宇盯着田螺,喝了口啤酒。


“你怎么从来都不吃田螺?”


“你吃吧,我看着你吃就觉得挺脏了。”


“我小时候吃田螺,是用吸的,喏,这样吸。吸不出来,就用筷子把肉往壳里顶,呐,这么顶顶,再使劲一吸,看,肉就出来了。”阿青张着嘴,咬着田螺肉,向严宇眨了眨眼。“来了北方之后,我发现你们不是嫌它有虫不吃,就是用牙签挑着吃。田螺吃的是里头的汤汁嘛。”


“这玩意儿看着就挺下酒,不用吃,而且没肉,有什么好吃的,喂小鸡呢?”严宇递了张纸巾给阿青。


“我都说了,吃的是汤汁嘛。”


“快擦擦嘴吧。要喝汤,那直接舀勺汤喝不就得了。我小时候吃过一次,吸了一嘴泥,特臭,从此再也不吃了。”


“那是你命不好,第一次就吃到了臭的,来来来吃一个,我保证这个不臭。”


“得了,你吃你的,别闹。对了,你觉不觉得这灯特像是在大保健?”


在阿青看来,严宇不解自己的风情,不过阿青早就习惯了。他喝了口啤酒,以此结束了这一轮聊天,顺便开始回想小时候在铁路边的绿色水沟里掏田螺的情景:光脚踩在有水蛭的淤泥里,看着从南至北行驶的货运火车缓慢驶过身边,车上的木材被一圈圈铁丝绑着,摇摇晃晃的,随时要掉下来。车轮摩擦铁轨发出的“况且、况且、滋滋”声,对了,还有混杂着火车机油味与淤泥味的潮骚空气。可是,小西天的空气,好像没有味道。


John Atkinson Grimshaw


“你又想什么呢?”


“啊,想你啊。”


阿青看了看严宇,脸上赶紧挂上微笑。他那句敷衍的语气,精明又认命。 2014 年的夏天,阿青自慰般的回想被严宇无数次打断,没到那时,他总会有种生殖器被折叠的感觉,或许好几天都只能坐着撒尿了。


即便话不投机,阿青也很清楚自己有多喜欢严宇。她皮肤白皙,脖颈像奶糖,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雏儿,骨子里还有北京女孩的豁然与讲究。严宇说话,字正腔圆、理直气壮,节奏感极强:“嗨!得了!哎哟喂!”即便是逗贫时,也言简意赅、极有分寸,只见她薄薄的两瓣红唇微微张开,露出雪白的牙齿,从里头钻出的那几个利索的音,一声两声的,清脆松弛。在聊日常时,严宇那些胡同串子里的词儿与阿青永远说不好的儿化音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每到这时,阿青总觉得自己很有异域风情。


阿青喝了口啤酒,看着严宇用毛豆一点一点在桌上拼出了两个英文单词。


“ ToyStory 。《托伊的故事》嘛,我应该看过,那时我还年轻,现在不太记得了,印象中,这应该是部很严肃的青春电影吧。”阿青说完盯着严宇。


“又扯淡呢!它叫《玩具总动员》,是动画……”


“我开个玩笑嘛。”


“哎哟呵,还挺幽默啊,赶紧回家洗洗睡吧,你除了知道几个电影名儿、导演名儿,还知道啥?”


阿青面露苦色,他喜欢严宇的直率,因为他没有。但这份直率,更让他苦恼,尤其是在聊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时,严宇的语气,似乎因直率,而显得有些轻蔑。阿青扒着毛豆,看上去不以为然。他们头顶的串儿灯,在红色、紫色和绿色间跳闪。在小四川,在他们每天唯一的那场交谈里,他们的心情也是如此。



Willem Witsen


严宇和阿青相识于距小四川 200 米的中国电影资料馆,那里是京城迷影青年们的圣地。馆内大院里有只白色流浪猫,专门负责清理他们扔下的烟蒂。阿青常去那看电影,每次买完票,他都喜欢站在资料馆院儿里正中央抽烟。看着女孩们从身边经过,听着耳机里的歌,期待着即将开场的艺术电影,阿青觉得,小西天的空气似乎因此变得潮骚起来了。


春天刚开始时,阿青看见严宇蹲在资料馆院儿门口喂那只大白猫。他没有犹豫,走过去,在严宇发现他的三秒内蹲下,说:“美女,看你的气质,你应该知道史丹利·寇比力克吧?他是个伟大的导演,他的电影都很伟大,伟大的寇比力克!”


“你说的,是库布里克吗?”


“对,寇比力克,伟大的寇比力克!”


起初,严宇会和阿青交往,因为她觉得阿青热血、有品、不一样。阿青知道几个“不一样”的人名,并且,他听上去有着南方人的含蓄与内敛。在他们刚开始交往时,每当严宇向阿青提问后,也总能感觉到阿青话中的轻蔑:


“演《四百下》那个让-皮埃尔·利奥德,特帅,他是不是只演一个导演的片儿?”


“哦,你说的那个演员应该叫尚-比埃尔·雷欧。没有吧,他演过挺多导演的电影嘛。”


每到这时,严宇都会露出钦佩之情,等着阿青继续自己的高见。而阿青往往是一副沉醉之情,说:“雷欧是个好演员,我最喜欢看他演戏,演得太传神了。”


“你觉得他哪好了?”


“总之很棒,你现在不会懂的。”


“你这人永远这么招人烦,我怎么不能懂?行我不懂,你倒是说说啊。”


“有些话不能明说,说出来就毫无意义了嘛。”


夏天快结束时,阿青喊严宇去电影资料馆看寇比力克的电影。影院里漆黑一片,看着飞船在月球着陆,听着老派的华尔兹《蓝色多瑙河》,多年前让严宇迷糊的影像,这一次因阿青的陪伴,好像别有意味。其间,严宇去了几趟厕所,看看手机,看看电影,又看看阿青。电影的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死盯着屏幕,没有看严宇一眼。


散场后,阿青送严宇回家。路程只有 200 米,但阿青搂着严宇,走的拘谨又急促。阿青搂住严宇,轻声说:“我觉得......”


“别说话,风大,喝风!”


阿青没有说话,点头沉默。两人走到志强园大门口,对面小四川的服务员们正在撤排档摊子。串儿灯依旧跳闪着。阿青没有犹豫:


“你根本就看不懂寇比力克。”


“得了吧,你也看不懂,以后别喊我看电影了,有这闲工夫,你为什么不喊上淮北去踢球儿呢?”



Gustaw Gwozdecki

丨2丨


淮北在索家坟小区里写剧本,一写就是十几分钟,然后看看手机,听听歌。阿青睡到下午后,打算去淮北家做客,因为他知道淮北磨叽,午夜前串门基本不会影响他的工作。


阿青穿过号称“当代的清明上河图”的小西天主路,从邮局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溜达进索家坟,那是小西天西南的一片红色矮楼,每个单元都配有电子保险门,但没电梯。还未入夜,小区里路灯零星,树上的柳条清扫着地上的灰尘。没有遛弯儿的人与狗。


阿青摁亮了保险门上的数字,对着应答器与淮北寒暄了几句,爬到顶层。门是淮北留的,半掩着。阿青关上门,走进里屋,淮北坐在他电脑桌前的导演椅上,一副恭候多时的样子。


除了写剧本,淮北每天都在干什么?这让阿青好奇。因为见到淮北时,他的电脑总已退回到桌面状态,书桌上的物件繁杂但有序,看不出临时整理的痕迹。淮北有两个书架,一个只放电影书,一个只放小说。那些书,由左至右,从高到低,嵌在书架里。阿青心想:没有一本书多出来,或者说,多出来的书,或许都被他藏起来了。


阿青看了看墙上的海报,是《城市之光》,照亮了整个房间。那一幕,复明的卖花女认出了为医治她而人狱的流浪汉,他们正淡淡寒暄。



《城市之光》海报


阿青看了看海报上的卓别林,又看了看看着他看完海报的淮北,坐在了沙发上。


“昨儿我去资料馆看了寇比力克的电影展。”阿青点了根烟。


“我也好想看啊,但急着交剧本。”


“得了吧,你都写了三个月了,这种话你说四遍了。”


“不喜欢爱情题材,因为这太暴露我自己了。但这是我的处女作,我是个有情怀的人。”


“嗨!啥处女作,你就是典型的处女座。你的情怀算个屁,赶紧交稿,拿了头款请我喝酒。”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话?我觉得你和我那帮学生一样,都是咸鱼。去年我有一次给他们讲希区柯克的《蝴蝶梦》,发现他们都在教室底下做梦,我就揪起一个,说他和咸鱼没区别,然后我还在黑板上画了一条咸鱼。”


“那破课你还代呢?”


“你现在说话怎么和严宇一个样?我也是为了挣点外快。重点在于,那节课之后就有几个女学生加我微信,跟我表白。”


“然后不久你就失恋了呗。”


“操......”


淮北挠了挠后脑,闻了闻手指,然后打开播放器,放了首陈升的《塔里的男孩》。柔软的音符和铿锵的鼓点渐渐充满了整个房间。


“这首《塔里木的男孩》,还有首姐妹歌曲,叫《达坂城的姑娘》,你听过吗?”淮北突然说。


“这笑话真够冷的!”


“嘿嘿。”


两人又陷入沉默,好在音乐不短。阿青又开始回想了:三个月前,淮北特意喊他到索家坟,放了首田平录的弹唱音频,边对自己说:“你听听她唱的旋律线,听听她的叙事,这吉他声铺陈开,嗓音细腻中带着点颓。”


“你听听他的吉他,琴都没调准呢!”阿青白了淮北一眼。


田平是淮北的影视鉴赏课学生,“咸鱼事件”后,或许是欣赏淮北的冷笑话功力与才华,她主动加了淮北的微信,看见淮北群发的次卧招租信息,便去看房。那个周末的晚上,他们在那间次卧里确定了关系。


淮北每天都会对田平说自编的冷笑话,极冷的那种。田平基本一时间都听不懂,笑话于是失去了霎时逗乐的功效,变成了他们开始严肃争辩的由头。所以,在阿青看来,淮北与田平在一起,更像个笑话。


有一次,他们在锦州烧烤吃饭,淮北咬了一口肉串儿,正儿八经地对田平说:“终于知道曹操当年为何一心想拿锦州了。”


“为什么是锦州,不是荆州吗?”田平睁大了眼睛。


“锦州的肉串更好吃,所以曹操想拿的是锦州。”


“可是锦州那时在关外,是蛮夷的地界,为什么曹操能吃到那里的肉串啊?”


“但曹操当年就是想拿锦州,林俊杰说他想拿荆州,还用阴谋阳谋明说暗斗的磨。在我这,他就是想拿锦州,因为我觉得锦州的肉串更好吃。”


“我去过荆州,吃过那里的烧烤,不比这的差啊!为什么你会觉得锦州的肉串更好吃?”


“......”


两人的爱情并没维持多久。田平对淮北的冷淡,就像她每天问淮北的无数个“为什么”一样,是极其突然的。这件事,只有阿青知道。那几个晚上,小四川饭馆的酒局结束后,淮北总是喝到东倒西歪地指挥交通。阿青还记得他们那时的对话。淮北就像个孩子。



Degouve De Nuncques


“我和她在一起非常开心啊!她应该也是开心的啊!为什么她会突然不理我呢?”


“这样的女孩太简单,所以你和她在一起才会觉得快乐。但往往,她离开你的理由,也可以简单到几乎没有。”


“你觉得她还会联系我吗?”


“我觉得不会。”


“为什么?”


“她就是典型的红颜祸水,你觉得和她很自在,她也是这样想,但她不自在时,就不会和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她会不自在?你觉得我该不该再联系她?”


“我觉得不要。”


“为什么?”


“你没发现你因为这个女孩变得极度抑郁和极度的希望了吗?这两种都是病。”


“为什么都是病?我真的不应该和她在联系了吗?”


“你再和她联系,我就和你绝交。”


“哈哈哈哈!喝酒啊!”


小西天的夜就要落下了,索家坟外,露天排挡上的碰瓷声与烤串儿的香从阳台扎进来,阿青从回忆里走出来,看了看坐在导演椅上低头听歌的淮北。阿青想,刚才说的话确实有些太直白了,可从前的那个阿青去哪了?为何今晚自己一见到淮北,就理直气壮的?阿青明明是个只会绕着圈说话的闷骚份子啊?现在怎么就直白起来了呢?


想到这,阿青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不过,他又看了看淮北,那个夏夜,他看见淮北穿着厚实的棉袜,踩在一双棉拖鞋上,不停地抖着腿。阿青顿时又有了份优越感,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还从未坐在一位更矫情的人身后呢。淮北就那么傻坐着听着歌,阿青坐在沙发上傻盯着他。阿青觉得,他们组成的那副画面,像截取自矫情的青春题材电影。那情景,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掏出家伙撒尿,你可能真的做出了别人做不出的事儿,但你不会好意思说出来的。


阿青走到阳台上,看见一件 AC 米兰的十号球衣被晾在衣架上。微风吹拂,它随之摇摆,像是《城市之光》里,卓别林与卖花女再度相见后,愉快地原地踱步。


“ AC 米兰的十号是鲁伊·科斯塔。田平觉得他是世界足坛球风最优雅的人。”在去踢球的路上,淮北曾不止一次对阿青这么说。阿青想到球场上的淮北——一位擅长原地盘带,带到最后把自己给过了的淮北。在四得公园的夜晚,他们配合进球后的那几声叫喊,显得特别孤立、飘忽。


阿青还记得,他的一脚解围,曾打在赛场边那位叫田平的女球迷的大腿上,她羞得满脸通红。阿青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因为,与淮北同龄的人中,除了淮北,还有谁会脸红呢?大多数人,都忘了害羞是什么。那一晚,阿青、淮北和田平都满头大汗。



Woody Allen


“我们去资料馆看伍迪·艾伦的《蓝色茉莉》吧?”淮北关掉了音乐。


“哎哟喂,不错啊。他还有部电影叫《午夜巴塞罗那》,讲的是一个男人同时搞定三位尤物的故事,我觉得你更应该看这部。”阿青边说边坐在了沙发上。


“为什么看这部?三位尤物?我唯一的那位都弄丢了。”


“嗨,伍迪·艾伦有句话是说‘永恒的爱只有三个月。’你没有弄丢谁,是爱不够完美了,把你们分开了而已。”


“你为什么要用伍迪·艾伦的话来说我的生活?”


“你总会被其他人改变的。任何人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种语气,都可能改变你的生活。有时,你被改变了,甚至自己都不知道。”


“你觉得田平改变了我的生活吗?”


“当然。”


“为什么?”


阿青没有再说话。夜幕覆盖了整个小西天,窗外的世界渐渐变得热闹起来了,排挡老板打开低音炮,放起了《小苹果》,酒桌上的人们立马跟着合唱了起来。“点亮我生命中的火,火火火火火!”


“我们去看片吧,也别管是什么电影,看吧。”淮北站起身,边说边将书架上的书往里摁了摁。


“几点了?”


“我看看,七点半了。”


“七点半了,我们为什么不去踢球呢?”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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