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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记得自己曾经遇见过他



匿名者计划 027 丨在寂静的路上


这男人走在我的身边,我想起自己忘记了看他有没有影子。毕竟这是一个冬季里严寒的夜晚。故事会发生在这样的夜晚。




《在寂静的路上》




我独自走在夜晚中。


这是一条狭窄的小路,模糊的灯光照着路边肮脏的雪。那路灯在我面前摇摇晃晃,仿佛它们也正在这寒冷的晚上昏昏欲睡。


我才从一场热闹的晚宴中辞别,我想或许从那温暖得甚至让人开始出汗的房间里走出来时忘记了马上穿上外套就是我现在开始发烧的原因。我的脸颊滚烫,头脑昏沉,周围这冰凉的空气丝毫不能使我保持应有的警醒。


我忘记自己走了多久了,我身边的景物也丝毫不能给我提醒——它们看上去仍和我刚出门时一模一样。没有变化,因为这空无一物的夜仍旧只有一片漆黑。


我就是在这时碰到了那个男人。




他的咳嗽声让我老远就注意到了他。这男人从不知延伸到何处的一条小道上走过来,正好与我并肩而行。


他并没有马上就与我攀谈。他走在我的右边,那松松垮垮的风衣的袖子不时碰到我的肩膀。或许是他的咳嗽声在这夜里显得过于突兀,总之他走过来时我忽然清醒了一点。我这才发现我一直盯着我靴子上被雪浸透的那一小块污迹,以至于当我抬起头时发现眼前这条狭窄的小路竟在晃动。


而路灯仍旧默然地站在路的两边,投射下惨白又昏暗的光。


这男人走在我的身边,我想起自己忘记了看他有没有影子。毕竟这是一个冬季里严寒的夜晚。故事会发生在这样的夜晚。


“听说今晚还会有一场大雪。”那男人突然出声,这略微沙哑的嗓音很快又消失在不可抑制的咳嗽声中。我转过头打量他。这人瘦而高,裹着一件老鼠皮一般的灰色大衣,头发蓬乱,泛着病态红晕的面颊消失在竖起的衣领中。而此时他青筋暴起的手正握成拳头遮住嘴巴,试图以此缓解他的咳嗽。在这样的冬夜里,他的额头上竟还有一层薄薄的汗水。


我的身边走着一个病人,或许他已病入膏肓,却仍拖着他那患了肺炎的身体行走在深冬的寒风之中。还是在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晚上。




我知道他还有话要说,于是我静静地等待着。


他的咳嗽声渐渐平复,我听见他正试着调整他的呼吸。这时他飞快地吐出一句含糊的自我介绍,“我是……”或许他故意吞掉了自己名字的正确发音,我没有听清他的话。我清了清嗓子,“我是与你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我在中途离开了一场热闹的晚宴,现在我正赶回家,希望能独自坐在我客厅的壁炉前,等待着天亮。”我这么说道。


可是那男人只是侧过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话并不感兴趣。


又能怎么办呢,我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而这个夜晚又是那么漫长。我不能停下,也不能调头,我只能这么和他肩并肩地走着。


“我确实患有重疾。”然而先开口的又是他,他把双手插到大衣的口袋里,直直地看着前方,好像他正与之交谈的人并不是走在他身边的我一样,“我能感到死亡的迫近……虽然我的记忆正在渐渐变得模糊……”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说到后来便变成了他独自一人的嗫嚅。我费劲地试图分辨他的话,然而我又想到,他以这样的声音说话,必定是因为他现在并不是在与我交谈。人都有自觉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于是我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到我的脚步上。“但是,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患病吗?”他突然发问,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示意我这是一个对我提出的问题。“这……”我正在思索答案,他却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样继续说了下去,“我患病,患上这恼人的肺炎,还不得不在这样的夜晚走在这条路上,因为,”他气愤地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因为,我从不在走路时用脚尖踢路边的石子,我不在晾起洗好的衣服时露出笑容,我不与别人讨论天气,我不在听见一首耳熟能详的歌时自然地就跟着哼唱,我不向往海滩边的假期,我不期待阳光灿烂的周日,我不在聚会中与熟人凑成一堆,实际上,我几乎不参加聚会。因为我皱眉并且一语不发,因为我看上去就像一个即将下雨的阴沉的下午,我闻上去像深冬里的一阵寒风。因为人们感受不到我,于是人们便认为我不存在。”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以致他还未完成他的话就又开始咳嗽起来,整张脸在苍白的灯光下涨得通红。




我努力想听清他说的每一个字,但那恼人的恍惚又再次袭击了我,使我的意识在他说话的同时又开始变得有些模糊。我又再次陷入仿佛高烧病人一般的昏沉状态之中,这令我不得不猜测或许是他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带上了从他的肺中窜出的病毒,令我也患上了与他相同的重疾。


“那么也许你不该出来,不该走出你温暖的房间,与我一起走在这条路上。”我给出了我的答复,“尤其是在这样寒冷的晚上。”“不,我必须出现在这里,这是一条我必须在今晚走的路。”他回答道。


“我离开了一场为我准备的聚会,因为明天我就会离开这个地方了。”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这件事告诉了他,“我在中途就与人们告别了,为了从那间房子里脱身,我不得不接连喝了五杯酒。”我被我自己的话提醒了,或许我的昏沉正是酒精带来的。我喜欢喝酒,但仅仅只享受独自一人喝酒时的乐趣,酒精能迅速地将人带至一个微醺中的美妙状态。“然后呢?那种状态真的如此美妙吗?”那男人问我。“是的……”我点头,还微微笑了一下。我没有意识到那男人的是在向我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提问,而非我已出口的话。“不,独自一人时什么都不会太美妙。”他迅速地否定了我的回答。




我觉得头越来越晕了。我抬起头,希望能借助凝视冬天清朗的夜空来缓解我的恍惚,却正好被头顶上一盏明晃晃的路灯撞进视线里。我不得不又低了下头。我原本希望我身边这个男人能注意到我的不适,伸手扶我一把,但我又意识到这男人自己就是个病人,无人救治,就连走在他身旁的我也对他没有丝毫的同情。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此时他微微皱着眉头,灯光与黑夜的交替在他病态的脸颊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但那也可能与光影无关,只不过是阴郁与疾病的标识罢了。这样的一个男人放到任何一个与今夜无关的日子里都只是又一个在公交站台遇见时人们会瞥一眼然后又转开头的路人而已,或许在他剧烈地咳嗽时,还有年轻的小姐会嫌恶地退后一步。没有人会记得自己曾经遇见过他。


“你为什么要先离开你的宴会?”那男人咳嗽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结束了短暂的沉思。我想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人们就在那儿。人们就在那儿,端着酒杯。我想是因为我无法忍受他们的笑声,他们说话的方式。他们说起话来总是那么傻气,每个人都用同样的发语词,在同一个时刻发出同样的笑声,杯子里的酒总是不断地滴到地板上。”我停下来思考到底该怎么描述那种场景,然后我想到这种画面不需要被描述,因为人人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幅样子,于是我只是叹了一口气,“那不是好的地方,所以我走了。”


可是我呼出的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成为了一阵久久不肯散去的白雾,甚至短暂地模糊了我眼前的这条狭窄的小路。我在昏昏沉沉之中竟开始害怕它会慢慢晕成一场再也无法散去的大雾。




“你声称自己无法忍受谎言,欺骗与冷淡的对待,就像所有其他人所声称的那样,”那男人说,“仿佛自己成为了这世上唯一正直的人,仿佛走在你身边的我此刻也不配与你交谈。然而真正使你离去的不是因为人们,或者,不仅仅是因为人们,”他看到我急于反驳他,便伸出手做出了让我稍安勿躁的手势,“人们确实充满了恶意,然而你却也是同样。当人们抢走你的风头时,你感到嫉妒和焦躁;你鄙视人们在路上勾肩搭背,不过是因为你从未体验过任何一种形式的亲密。你高傲地仰着头,不过是因为你惧怕听到人们在背后是如果评价你的罢了。”“你从未与我见过面,也没有见过我走在街上的样子,凭什么来评判我?”我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不过是又一个人而已,而人们总是相同的。”他平静地说,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正在愤怒中苦思冥想该如何反驳他并同时斥责他的无礼,他却突然又说:“下雪了。”


我抬起头,雪果然又下起来了。


我感到我身体的发热似乎有所缓解,冬季的冷风从小路那不可视的尽头远远地向我迎面吹来,我几乎可以嗅到那冰冷的味道。这短暂的清醒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了,我离开那个被人们的体温和呼吸所温暖的房间后已经走了那么远,远到我几乎开始怀疑这条路究竟有没有一个终结。我的目的地,就算还没有到达也应该离得不远了,然而当我终于开始打量着四周时却发现我的周围仍旧是我踏上这条路时的样子,路灯影影绰绰,灯光不可及的地方全被黑暗所笼罩。而我的身边走着一个正发着高烧的素未谋面的男人。我已经走了那么久,这让我开始怀疑我是否已经错过了我的目的地,或者我是否真的有一个目的地。




“然而,如果世界在你眼中总是同样的样子,所有一切与这世界直接相关的东西在你看来都是一片模糊,那你怎么能知道自己正身处何地,而你所在的位置是否就是你所期盼到达的?你只是在一片混沌之中而已,”那男人接着说,“这世界对于你而言不是一个迷宫,而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循环,一个死循环。人们是如此困扰你,这个世界是如此困扰你,以至于你感到自己正身处一场永无止境的瘟疫之中,漫长严重胜过那场骇人听闻的黑死病。人们说话的声音,微笑的方式,他们所谈论的话题,他们生活的重心,所有的一切对于你都仿佛是致癌的病因。你的生活不会变好,不管你走到哪里,不管你是否把希望都寄托在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未来上。”他的语速在我被猛然击中的同时变得越来越快,“然而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也只是‘一个零,一个无’。你知道,所以你每天早上起床所看到的第一幅画面不是一个宁静的清晨,而是你站在屋顶的边缘,摇摇欲坠。你几乎都能感到那冷风正在穿透你。”他的脸因为呼吸困难而胀得通红。他迅速地扭开头,用拳头抵住嘴巴咳嗽起来。


而我则因为这夜色而悲伤起来。


许许多多的画面在我的头脑中一闪而过,而我却无力抓住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那短暂的清醒已经离我而去,现在我成了行走在冬夜中的肺炎患者,我的头脑昏沉,双颊滚烫,背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水。我的呼吸道在吸入冷空气时仿佛被人用力地攥住一般。




“我没有精力再与你走下去了,”我摇晃着脑袋,尽量清晰地说,“我现在病得太重了,我想我走不回去了,如果你愿意帮我,那请把我送回家吧。”那男人费力地吞咽着唾液,开口回答道:“你知道我不会帮你的。”


我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消退,于是努力地想抓住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他,就像是我在期盼他能扶住我,让我不至于摔倒在这条无人的小路上。我患病的躯体已经无法支撑我前行,我确实病得太重了。然而我又想起他已经回答了我的请求。


是啊,我是知道的。


这是我脑海中最后一个清楚的念头。


最后我在强光中醒来。


那场雪在这个早晨所留下的痕迹只有路边肮脏的雪堆和一条泥泞的小路。我睁开眼,看见一片空无一物的苍白天空,而我就正毫无遮蔽地暴露在这片明亮的天空下。


我坐起身,意识到被我所阻隔的路仍旧是我昨晚曾经走过的那条路,同样的狭窄而空洞。于是我知道了我一直是一个人,没有任何人曾经出现并与我同行。那场短暂的交谈不曾有过,真正存在的只有那个寒冷黑暗的夜晚而已。


我站起来,发现我的房子就在前方不远处,孤零零地耸立在山坡上,突兀得仿佛是一只荒野中的秃鹫。没有什么藏在那里,甚至没有躲藏在黑暗中的阴影。它只是一个房子而已,空空荡荡。


我远远地看了它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向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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