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家书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雍正十年杭州韬光庵中寄舍弟墨(论为人即是为已)
谁非黄帝尧舜之子孙，而至于今日，其不幸而为臧获、为婢妾、为舆台皂隶，窘穷迫逼，无可奈何，非其数十代以前即自臧获、婢妾、舆台皂隶来也。一日奋发有为，精勤不倦，有及身而富贵者矣，有及其子孙而富贵者矣。王侯将相，岂有种乎？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贵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大。辄曰：彼何人也，反在霄汉；我何人也，反在泥涂？天道不可凭，人事不可问。嗟乎，不知此正所谓天道人事也!天道福善祸淫，彼善而富贵，尔淫而贫贱，理也。庸何伤!天道循环倚伏，彼祖宗贫贱，今当富贵，尔祖宗富贵，今当贫贱，理也。又何伤!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愚兄为秀才时，检家中旧书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持灯下焚去，并不返诸其人。恐明与之，反多一番形迹，增一番愧恧。自我用人，从不书券，合则留，不台则去，何苦存此纸，使吾后世子孙借为口实，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心，是为人处，即是为已处。若事事预留把柄，使人其网罗，无能逃脱，其穷愈速，其祸即来，其子孙即有不可问之事，不可测之优。试看世间会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别人一点？真是算尽自家耳，可哀可叹。吾弟识之。焦山读书寄四弟墨(笑谈和尚与秀才)僧人遍满天下，不是西域送来的，即吾中国之父兄子弟，穷而无归，人而难返者也。削去头发便是他，留起头发还是我，怒眉瞋目，叱为异端，而深恶痛绝之，亦觉太过。佛自周昭王时下生，迄于灭度，足迹来尝履中国土，后八百年而有汉明帝说谎说梦，惹出这场事来，佛实不闻不晓。今不责明帝而齐声骂佛，佛何辜乎？况自昌黎辟佛以来，孔道大明，佛焰渐息，帝王卿相一遵六经四子之书，以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此时而犹言辟佛，亦如同嚼蜡而已。和尚是佛之罪人，杀盗淫
妄，贪婪势利，无复明心见性之规。秀才亦是孔子罪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无复守先待后之意。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语云：各人自扫阶前雪，莫管他家屋瓦霜。老弟以为然否？偶有所触，书以寄汝，并示无方师一笑也。仪真县江村茶社寄舍弟(论为文境界)江雨初晴，宿烟收尽，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娇鸟唤人，微风叠浪，吴楚诸山，青葱明秀，几欲渡江而来。此时坐水阁上，烹龙凤茶，烧夹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蒋梅花》一弄，真是人间仙境也。嗟乎，为文者不当如是乎!一种新鲜秀活之气，宜场屋，利科名，即其人富贵福泽享用，自从容无棘刺。王逸少、虞世南书，字字馨逸，二公皆高年厚福。诗人李白，仙品也；王维，贵品也；杜牧，隽品也。维、收皆得大名，归老辋川、樊川，车马之客，日造门下。维之弟有缙，牧之子有荀鹤，又复表表后人。惟太白长流夜郎。然其走马上金銮，御手调羹，贵妃侍砚，与崔宗之著宫锦袍游邀江上，望之如神仙，过扬州未匝月，用朝廷金钱三十六万，凡失路名流，落魄公子，皆厚赠之，此其际遇何如哉!正不得以夜郎为太白病。前朝董思白，我朝韩慕庐，皆以鲜秀之笔，作为制艺，取重当时。思翁犹是庆历规模，慕庐则一扫从前横斜疏放，愈不整齐，愈觉妍妙。二公并以大宗伯归老于家，享江山儿女之乐。方百川、灵皋两先生出慕庐门下，学其文，而精思刻酷过之，然一片怨词，满纸凄调。百川早世，灵皋晚达，其崎岖屯难亦至矣，皆其文之所必致也。吾弟为文，须想春江之妙境，挹先辈之美词，令人悦心娱目，自尔利科名，厚福泽。或曰：吾子谕文，常曰生辣、曰古奥、曰离奇、曰澹远，何忽作此秀媚语？余曰：论文，公道也；训子弟，私情也。岂有子弟而不愿其富贵寿考者乎？故韩非、商鞅、晁错之文，非不刻削，吾不愿子弟学之也。褚河南、欧阳率更之书。非不孤峭，吾不愿子孙学之也。郊寒岛瘦。长吉鬼语，诗非不妙，吾不愿子孙学之也。私也，非公也。是日许生既曰，买舟系阁下，邀看江景，并游一戗港，书罢，登舟而去。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纵论烧书)秦始皇烧书，孔子亦烧书，删书断自唐虞，则唐虞以前，孔子得而烧之矣。诗三千篇，存三百十一篇，则二千六百八十九篇，孔子亦得而烧之矣。孔子烧其可烧，故灰灭无所复存，而存者为经身尊道，隆为天下后世法。始皇虎狼其心，蜂虿其性，烧经灭圣，欲剜天眼而浊人心，故身死宗亡国灭，而遗经复出。始皇之烧，正不如孔子之烧也。自汉以来，求书著书，汲汲每若不可及。魏晋而下，迄于唐宋，著书者数千百家，其间风云月露之辞，悖理伤道之作，不可胜数，常恨不得始皇而烧之。而抑又不然，此等书不必始皇烧，彼将自烧也。时欧阳永叔读书秘阁中，见数千万卷皆霉烂不可收拾，又有书目数十卷亦烂去，但存数卷而已，视其人名，皆不识，视其书名，皆未见，夫欧公不为不博，而书之能藏秘阁者，亦必非无名之子，录目数卷中，竞无一人一书阻者，此其自焚自灭为何如，尚待他人举火乎!近世所存汉魏晋《丛书》、《庸宋丛书》、《津逮秘书》、《唐类函》、《说郛》、《文献通考》、杜佑《通典》、郑樵《通志》之类，皆卷册浩繁，不能翻刻，歉百年兵火之后，十亡七八矣。刘向《说苑》、《新序》、《韩诗外传》，陆贾《新语》，扬雄《太玄》、《法言》，王充《论衡》，蔡邕《独断》，皆汉儒之矫矫者也，虽有此零碎道理，臂之六经，犹苍蝇声耳，岂得为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哉!吾弟读书，四书之上有六经，六经之下有《左》、《史》、《庄》、《骚》，贾董策略，诸葛表章，韩文杜诗而已。只此数书，终身读不尽，终身受用不尽。至如二十一史，书一代之事，必不可废。然魏收秽书，宋子京《新唐书》简而枯。脱脱、《宋书》冗而杂，欲如韩文杜诗脍炙人口，岂可得哉!此所谓不烧之烧，未怕秦灰，终归孔炬耳。六经之文，至矣尽矣，而又有至之至者。浑沦磅礴，阔大精微，却是家常日用：《禹贡》、《洪范》、《月令》、七月法火是也。当刻刻寻讨贯串，一刻离不得。张横渠《西铭》一篇，巍然接六经而作，呜呼休哉!雍正十三年五月廿四日，哥哥字。
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由孤坟而论及为人)
郝家庄有墓田一块，价十二两。先君勇欲买置，固有无主孤坟一座，必须刨去，先君曰：嗟乎!岂有掘人之冢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雍正十年杭州韬光庵中寄舍弟墨(论为人即是为已)
谁非黄帝尧舜之子孙，而至于今日，其不幸而为臧获、为婢妾、为舆台皂隶，窘穷迫逼，无可奈何，非其数十代以前即自臧获、婢妾、舆台皂隶来也。一日奋发有为，精勤不倦，有及身而富贵者矣，有及其子孙而富贵者矣。王侯将相，岂有种乎？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贵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大。辄曰：彼何人也，反在霄汉；我何人也，反在泥涂？天道不可凭，人事不可问。嗟乎，不知此正所谓天道人事也!天道福善祸淫，彼善而富贵，尔淫而贫贱，理也。庸何伤!天道循环倚伏，彼祖宗贫贱，今当富贵，尔祖宗富贵，今当贫贱，理也。又何伤!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愚兄为秀才时，检家中旧书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持灯下焚去，并不返诸其人。恐明与之，反多一番形迹，增一番愧恧。自我用人，从不书券，合则留，不台则去，何苦存此纸，使吾后世子孙借为口实，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心，是为人处，即是为已处。若事事预留把柄，使人其网罗，无能逃脱，其穷愈速，其祸即来，其子孙即有不可问之事，不可测之优。试看世间会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别人一点？真是算尽自家耳，可哀可叹。吾弟识之。焦山读书寄四弟墨(笑谈和尚与秀才)僧人遍满天下，不是西域送来的，即吾中国之父兄子弟，穷而无归，人而难返者也。削去头发便是他，留起头发还是我，怒眉瞋目，叱为异端，而深恶痛绝之，亦觉太过。佛自周昭王时下生，迄于灭度，足迹来尝履中国土，后八百年而有汉明帝说谎说梦，惹出这场事来，佛实不闻不晓。今不责明帝而齐声骂佛，佛何辜乎？况自昌黎辟佛以来，孔道大明，佛焰渐息，帝王卿相一遵六经四子之书，以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此时而犹言辟佛，亦如同嚼蜡而已。和尚是佛之罪人，杀盗淫妄，贪婪势利，无复明心见性之规。秀才亦是孔子罪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无复守先待后之意。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语云：各人自扫阶前雪，莫管他家屋瓦霜。老弟以为然否？偶有所触，书以寄汝，并示无方师一笑也。仪真县江村茶社寄舍弟(论为文境界)江雨初晴，宿烟收尽，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娇鸟唤人，微风叠浪，吴楚诸山，青葱明秀，几欲渡江而来。此时坐水阁上，烹龙凤茶，烧夹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蒋梅花》一弄，真是人间仙境也。嗟乎，为文者不当如是乎!一种新鲜秀活之气，宜场屋，利科名，即其人富贵福泽享用，自从容无棘刺。王逸少、虞世南书，字字馨逸，二公皆高年厚福。诗人李白，仙品也；王维，贵品也；杜牧，隽品也。维、收皆得大名，归老辋川、樊川，车马之客，日造门下。维之弟有缙，牧之子有荀鹤，又复表表后人。惟太白长流夜郎。然其走马上金銮，御手调羹，贵妃侍砚，与崔宗之著宫锦袍游邀江上，望之如神仙，过扬州未匝月，用朝廷金钱三十六万，凡失路名流，落魄公子，皆厚赠之，此其际遇何如哉!正不得以夜郎为太白病。前朝董思白，我朝韩慕庐，皆以鲜秀之笔，作为制艺，取重当时。思翁犹是庆历规模，慕庐则一扫从前横斜疏放，愈不整齐，愈觉妍妙。二公并以大宗伯归老于家，享江山儿女之乐。方百川、灵皋两先生出慕庐门下，学其文，而精思刻酷过之，然一片怨词，满纸凄调。百川早世，灵皋晚达，其崎岖屯难亦至矣，皆其文之所必致也。吾弟为文，须想春江之妙境，挹先辈之美词，令人悦心娱目，自尔利科名，厚福泽。或曰：吾子谕文，常曰生辣、曰古奥、曰离奇、曰澹远，何忽作此秀媚语？余曰：论文，公道也；训子弟，私情也。岂有子弟而不愿其富贵寿考者乎？故韩非、商鞅、晁错之文，非不刻削，吾不愿子弟学之也。褚河南、欧阳率更之书。非不孤峭，吾不愿子孙学之也。郊寒岛瘦。长吉鬼语，诗非不妙，吾不愿子孙学之也。私也，非公也。是日许生既曰，买舟系阁下，邀看江景，并游一戗港，书罢，登舟而去。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纵论烧书)秦始皇烧书，孔子亦烧书，删书断自唐虞，则唐虞以前，孔子得而烧之矣。诗三千篇，存三百十一篇，则二千六百八十九篇，孔子亦得而烧之矣。孔子烧其可烧，故灰灭无所复存，而存者为经身尊道，隆为天下后世法。始皇虎狼其心，蜂虿其性，烧经灭圣，欲剜天眼而浊人心，故身死宗亡国灭，而遗经复出。始皇之烧，正不如孔子之烧也。自汉以来，求书著书，汲汲每若不可及。魏晋而下，迄于唐宋，著书者数千百家，其间风云月露之辞，悖理伤道之作，不可胜数，常恨不得始皇而烧之。而抑又不然，此等书不必始皇烧，彼将自烧也。时欧阳永叔读书秘阁中，见数千万卷皆霉烂不可收拾，又有书目数十卷亦烂去，但存数卷而已，视其人名，皆不识，视其书名，皆未见，夫欧公不为不博，而书之能藏秘阁者，亦必非无名之子，录目数卷中，竞无一人一书阻者，此其自焚自灭为何如，尚待他人举火乎!近世所存汉魏晋《丛书》、《庸宋丛书》、《津逮秘书》、《唐类函》、《说郛》、《文献通考》、杜佑《通典》、郑樵《通志》之类，皆卷册浩繁，不能翻刻，歉百年兵火之后，十亡七八矣。刘向《说苑》、《新序》、《韩诗外传》，陆贾《新语》，扬雄《太玄》、《法言》，王充《论衡》，蔡邕《独断》，皆汉儒之矫矫者也，虽有此零碎道理，臂之六经，犹苍蝇声耳，岂得为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哉!吾弟读书，四书之上有六经，六经之下有《左》、《史》、《庄》、《骚》，贾董策略，诸葛表章，韩文杜诗而已。只此数书，终身读不尽，终身受用不尽。至如二十一史，书一代之事，必不可废。然魏收秽书，宋子京《新唐书》简而枯。脱脱、《宋书》冗而杂，欲如韩文杜诗脍炙人口，岂可得哉!此所谓不烧之烧，未怕秦灰，终归孔炬耳。六经之文，至矣尽矣，而又有至之至者。浑沦磅礴，阔大精微，却是家常日用：《禹贡》、《洪范》、《月令》、七月法火是也。当刻刻寻讨贯串，一刻离不得。张横渠《西铭》一篇，巍然接六经而作，呜呼休哉!雍正十三年五月廿四日，哥哥字。
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由孤坟而论及为人)
郝家庄有墓田一块，价十二两。先君勇欲买置，固有无主孤坟一座，必须刨去，先君曰：嗟乎!岂有掘人之冢以自立其冢者乎？遂去之。但吾家不买，必有他人买者，此冢仍然不保。吾意欲致书郝表弟，问此地下落，若未售，则封去十二金，买以葬吾夫妇。即留此孤坟，以为牛眠一伴，刻石示子孙，永永不废，岂非先君忠厚之义而又深之乎!夫堪舆家言，亦何足信？吾辈存心，须刻刻去浇存厚，虽有恶风水，必变为善地，此理断可信也。后世子孙，清明上冢，亦祭此墓，卮酒、只鸡、盂饭、纸钱百陌著为例。雍正十三年六月十日，哥哥寄。
焦山读书复墨弟(答复焦山读书之用意)
来书促兄返里，并询及寺中独学无友，何竞流连而忘返。噫，兄固未尝忘情于家室，盖为有迫使然耳。忆自名列胶庠，交友日广，其问意气相投，道义相合，堪资以切磋琢磨者，几如凤毛麟角。而标榜声华，营私结党，几为一般俗士之通病。于其滥交招损，宁使孤陋寡闻。焦山读书，即为避友计。兼之家道寒素，愚兄既不能执御执射，又不能务农务商，则救贫之策。只有读书，但须简练掘摩方有成效，不观夫苏季子，初次谒毒王不用，懊丧归里，发箧得太公《阴符》之书，日夜攻苦，功成复出，取得六国相印，于以知大丈夫之取功名，享富贵，只凭一己之学问与才干。若欲攀龙附凤，托赖朋辈之提拔者，乃属幸进小人。愚兄秀才耳，比较六国封相之苏秦，固然拟不与伦，而比较敝裘返里之苏秦，尚觉稍胜一筹。且焉学问之道，于其求助于今友，不如私淑于古人。凡经、史、子、集中，王侯将相治国平天下之要道，才人名上之文章经济，包罗万象，无体不备，只须破功夫悉心研究，则登贤书，人词苑，亦易易事耳。愚兄计赴秋闱三次，前两届均未出房，因此赴焦山发愤读书。客岁恩科，竟获荐卷，旋因额满见遗。具见山寺谜书，较有稗益。再化一二年面壁之功，以待下届人场鏖战，倘侥幸夺得锦标，乃祖宗之积德；仍不幸而名落孙山，乃愚兄之薄福，当舍弃文艺，专工绘事，亦可名利兼收也。焦山之行止，亦于那时告结束。哥哥字。
焦山别峰庵复四弟墨(谈如何作诗)
焦山与乡里，只隔一衣带水，苇杭可渡，而我之足迹，竞百日未涉里门者，犹恐目睹家事纷纭，累我弟仔肩独任，于心不安，势必苟安家食，终止焦山之行，于学业未免可惜。两害相衡取其轻，忍心放弃米盐琐屑事，专攻学业，以致家门在望，如隔万里关山。而今接展来函，事事详明，顿释我内顾之忧，忻甚慰甚。近作律诗四首，造意颇新，惟对仗少工，问有一二欠斟酌字，已为改正加批。我弟素抱樊迟学稼之志，今何忽动贾岛推敲之兴？殆慕雅人之韵事欤，抑效法阿兄揣摩词章考据，以求功名乎？若为功名计，须研究制艺，当选读韩慕庐文四五十篇。苟能背诵如流，则下笔作文思潮坌涌，不患枯涩矣。我弟天资聪颖，苟堪下帷攻苦，三年目不窥园，则将来成就，定能出人头地。然而我弟索慕高士之风，视功名若敝(蓰)[屣]，今又学诗而不学文，决无猎取功名之想，殆为遣怀寄兴之作耳。从此多作诗亦甚好，虽不能充饥御寒，却可稍博微名，涤除俗气，但须有志有恒，多读多作，方有成就。选读古诗须有精当之决择，盖唐宋诗家各有所长，例如少陵诗，圣品也，东坡诗，神品也，太白诗，仙品也，摩诘诗，贵品也，退之诗，逸品也。此五人均足为后学楷模，宜各选绝、律、古风若干首，抄录汇订，置诸案头，得闲吟诵，裨益非浅。且焉作诗能解人愁怀，鼓人兴致，所以■官显宦，不得志于时。而退职闲居者，都以推敲作■志高尚，不慕虚荣，若能诗笔超脱，不落时■多雅趣等之敷泛语，扫除不用，庶乎近之。哥哥复。
寄墨弟自焦山发(感慨圣庙墙塌)
梅雨连朝，经旬始霁，满山瀑布激冲，一派江潮怒涨，水势顿高数尺。窃叹者番风伯雨师，亦太恶作剧矣。由坳茅舍，江于草篷，倾圮者不计其数。今晨主客师语我云：金陵圣庙宫墙亦被风雨摧倒数丈。噫!圣庙工程何等坚固，自建筑至今，已阅数千年，经历之暴风急雨不胜以偻指计，而至今宫墙间苔痕尺许厚，不类有倾倒重砌象，何独不耐今届之风雨而倾颓乎!无他，盖因金陵城中，龌龊秀才满坑满谷，现任教谕，亦属胸中绝无点墨者。斯文扫地，辱没圣门，孔子岂容若辈列门墙？故特毁墙以示驱逐之意，殆其然乎!则予亦复何言哉!复何言哉!仪真客邸复文弟(谈历代墨竹画流派)苍头王升来仪，接展我弟来书，殷殷以画竹法相询，井嘱绘尺页，以资临摹。我弟误矣!问途于盲，焉能指迷？愚兄之画竹，信笔乱馀，并无师承。本来画墨竹，幽人韵士，聊以抒写性情，故画有六法，惟竹与兰不与焉。按画墨竹之始创者，为唐张立。王摩诘亦擅墨竹。五代郭崇韬之妻李夫人，临摹窗上竹影，别成一派。更有黄筌父子，雀白弟昆，皆工墨竹，笔致精细，神妙人微。宋、元以降，有文湖州、苏东坡、赵孟坚、孟頫仲穆、管仲姬、吴仲圭、倪云林等。诸子中，惟湖州笔法最臻神化。其布局。有浅深层次向背照应之分别；其补地，有邱石泉壑荆棘野草之变化；其点景，有烟云雪月风晴雨露之烘托。是惟意在笔先，始能笔超法外，诚为画墨竹之圣手。东坡与之同时，尚北面事之也。其后金之完颜樗轩，元之李息斋父子、自然老人、乐善老人，明之王盂端、夏仲昭，都师法湖州，兼师东坡。湖州、息斋各立墨竹谱以传厥派。后世师承其法者，代有传人。更有写墨而兼擅钩勒着色者，有王澹远、黄华老人、吴道子。画紫竹者有程堂，画朱竹者有宋仲温，画雪竹者有解处中，此犹如禅宗中之别派也。老弟素习传神，亦属执艺之一，似当专心研究，不宜分心旁务，则业精于勤，必能出人头地。质之老弟，以为何如?毕竟与我有同嗜，将笑愚兄鄙吝区区画法，毫无手足之情，则我岂敢？还望少安毋躁，容待尽我所能，笔之于纸而见赠焉。兄板桥手草。
再复文弟(论技艺不别雅俗及画墨竹之法)
接展来函，谦抑之怀溢于纸背，相较狂兄以骂人为胜者，大相径庭也。所云传神为俗笔，俗人所赖以谋温饱者，此语失之自轻。夫技艺只分高下，不别雅俗，圣门六艺，各有专执，御车之役，更价于传神万万，未闻七十子之徒，鄙视之而不屑为。况吾宗都系寒索，技艺即为生括之资本，宜郑重视之，精益求精，庶足赖以谋温饱。我弟虚心若谷，谅不以斯言为河汉也。又云画竹雅事，雅人所赖以舒性情者。洵哉是言！老弟既然道得破画竹主旨，愚兄敢不竭诚相告。惟余不喜钩勒着色，所以只论写墨。
凡画墨竹，分立竿、添节、画枝、画叶四法。循序而行，起笔先立竿留节，梢与根须短，中竿须长，叉贵长短各殊，最忌一律，便落呆板。竿宜两边如界，节贵上下相承，其形若半环。若画一二竿，墨色可随意；画三竿以上者，前者墨宜浓，后者墨宜淡，始有前后之别。梢至根，虽一节节画出，而笔意须贯穿。立竿既定，随手画节，上节须覆盖下节，下节须承接上节。中虽断，笔意须连属。落笔不可太弯，不可太远，不可齐大，不可齐小，宜两头粗，中间细，宜两头放起，中同落下，始见全竿圆浑而得势矣。画较须枝枝著节，行笔须迅速，迟缓则无生气；用笔须遒健圆劲，始有生意；嫩枝须和柔而顺，其节小；老枝须挺拔而起，其节大；枝覆者叶多，枝昂者叶少；风枝欹斜，雨较下垂，贯在描摩得神也。画叶须一抹而成，行笔愈速愈妙，少迟留便呆笨失势。写墨竹惟画叶为最难，下笔要劲利，实按而虚起，须有破法搭法，墨色须有浓淡，则老嫩反正分明矣。更有七忌：一忌孤生，二忌并立，三忌如乂，四忌如并，五忌如手指，六忌租如桃叶，七忌细如柳叶。避免七忌，又须参以四宜：雨叶宜垂，露叶宜润，风叶宜翻，鸳叶宜压。更有八法须知：老嫩须别，阴阳须分。春叶须嫩而上承，夏叶须浓而下俯，秋叶须带萧疏之态，冬叶须具苍老之形，风叶无一字之排，雨叶无人字之列。画竹之法虽不仅此数端，而我弟天资聪颖，得此数语，定能举一反三，将来成一面竹能手，愚兄亦与有荣也。兄板桥手草。
仪真客舍寄内子(痛悼自弟)
苍头至，知内弟之变，泫然久之。窃叹造物之生人，亦太酷矣！既赋其才，当永其年；既促其年，何必畀其才？颜渊短命，造恨千秋。夫予之同学共一十七人，而道德文章能令我心折者，惟内弟一人耳。而今人间天上，觌而无由，流水高山，知音谁属？岂不痛哉！爰和泪率成挽联十六字，曰：爱君之才，悲君之命，先我而死，后我而生。已遣郑福送去，井送奠礼二十千，待设莫日，尔只须备香烛往吊，不必再送礼敬。临书惘然，不尽欲言。
淮安舟中寄舍弟墨(剖己骂人之失)
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东坡一生觉得世上没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处。愚兄平生谩骂无礼，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喷喷称道。橐中数千金，随手散尽，爱人故也。至于缺厄欹厄之处，亦往往得人之力。好骂人，尤好骂秀才，细细想杀秀才受病，只是推廓不开，他若推廓得开，又不是秀才了。且专骂秀才，亦是冤屈，而今世上那个是推廓得开的？年老身孤，当慎口过，爱人是好处，骂人是不好处。东坡以此受病，况板桥乎?老弟亦当时时劝我。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嘱赈济亲友)
刹院寺祖坟，是东门一枝，大家公共的。我因葬父母无地，遂葬其傍，得风水力，成进十，作宦数年无恙，是众人之富贵福泽，我一人夺之也。于心安乎？不安乎？可怜我东门人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旁贴荞麦锅饼，便是美食，幼儿女争吵，每一念及，真食泪欲落也。汝持俸钱南归，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给，南门六家，竹横港十八家，下佃一家，派虽远，亦是一脉，皆当有所分惠。骐驎小叔祖今安在？无父无母孤儿，村中人最能欺负，宜访求而慰问之。自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亲戚有久而不相识而者，各赠二金以相连续，此后便好来往。徐宗千陆自义辈，是旧时同学，日夕相征逐者也，犹忆谈文古庙中，破廊败叶飕飕，至二三鼓不去；或又骑石狮子脊背上，论兵起舞，纵言天下事。今皆落落未遇，亦当分俸以敦夙好。凡人于文章学问，辄自谓己长，科名唾手而得，不知俱是徽幸。设我至今不第，又何处叫屈来?岂得以此骄倨朋友，敦宗族，睦亲姻，念故交！大数既得，其馀邻里乡党，相賙相恤，汝自为之，务在金尽而止，愚兄更不必琐琐矣。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谈购荒地筑茅屋事)
吾弟所买宅，严紧密栗，处家最宜。唯是天井太小，见天不大，愚兄心思旷远，不乐居耳。是宅北至鹦鹉桥不过百步，鹦鹉桥至杏花楼不过三十步，其左右颇多隙地，幼时饮酒其傍，见一片荒地，半堤衰柳，断桥流水，破屋丛花，心窃乐之。若得制钱五十千，便可买地一大破，他只结芽有在矣。吾意欲筑一土庐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草花，用碎砖铺曲径一条，以达二门。其内茅屋二间，一间坐客，一间作房，贮图书史籍、笔墨砚瓦、酒钟茶具其中，为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论文赋诗之所。其后住家，主屋三间，厨屋二间，奴子屋一间，共八间，俱用草苫，如此足矣。清晨日尚未出，望东海一片红霞，薄暮斜阳满树，立院中高处，便见烟水平桥。家中宴客，墙外
人亦望见灯火尚在。汝家百三十步东至小园，仅一水，实为恒便。或曰：此等宅居甚通，只是怕盗贼。不知盗贼亦穷民耳!开门延人，商量分惠，有甚么便章甚幺去。若一无所有，便王献之青毡亦可携取，质百钱救急也。吾弟留心此地，为狂兄娱老之资，不知可能遂愿否？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三书(论读书要有特识)
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至夏殷之际，仅有三千，彼七千者，竟何往矣?周武王大封同异姓，合前代诸侯，得千八百国，彼一千馀国，又何往矣，其时强侵弱，众暴寡，刀痕箭疮，薰眼破胁，奔窜死亡无地着，何可胜道!特无孔子作(春秋)，左丘明为(传)记，故不传子世耳。世儒不知，谓春秋为极乱之世，复何道!而春秋已前，皆若浑浑噩噩，荡荡平平，殊甚可笑也。以太王之贤圣，为狄所侵，必至弃国与之而后已，天子不能征，方伯不能讨，则夏殷之季世，其抢攘淆乱为何如？尚得谓之荡平安辑哉!至于(春秋)一书，不过因赴告之文，书之以定褒贬，左氏乃得依经作传，其时不赴告而背理，坏道乱亡，破灭者十倍于《左传》而无所考。即如汉阳诸姬，楚实尽之，诸姬是若干国，楚是何年月日，如何殄灭他，亦寻不出证据来。学者读(春秋)经传，以为极乱，而不知其所书尚是十之一，干之百也。嗟乎!吾辈既不得志于时，困守于山椒海麓之问，翻阅遗编，发为长吟浩叹，或喜而歌，或悲而泣，诚知书中有书，书外有书，则心空明而理圆湛，岂复为古人所束缚，而略无张主乎？岂复为后世小儒所颠倒迷惑，反失古人真意乎!虽无帝王师相之权，而进退百王，屏当千古，是亦足以豪而乐矣。又如《春秋》，鲁国之史也，使竖儒为之，必自伯禽起首，乃为全书，如何没头没脑半路上从隐公说起，殊不知圣人只要明理范世，不必拘牵，其简册可考者考之，不可考者置之。如隐公并不可考，便从桓、庄起亦得。或曰：《春秋》起自隐公，重让也；删书断自唐虞，亦重让也。此与儿童之见无异。试问唐虞以前，天子那个是争来的?大率删书断自唐虞，唐虞以前荒远不可信也。《春秋》起自隐公，隐公以前残缺不可考也，所谓史阙文耳。总是读书要有特识，依样葫芦，无有是处，而特识又不外平至情至理。歪扭乱窜，无有是处。
人谓《史记》以吴太伯为《世家》第一，伯夷为《列传》第一，俱重让国，但《五帝本纪》黄帝为第一，是戳蚩尤用兵之始，然则又重争乎?后先矛盾，不应至是。总之，竖儒之言必不可听，学者自出眼孔，自竖脊骨读书可尔。乾隆九年六月十五日，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论农夫与书生)
十月二二十六日得家书，知新置田获秋稼五百斛，甚喜，而今而后，堪为农夫以没世矣。要须制碓、制磨、制筛罗簸箕、制大小扫帚、制升斗斛。家中妇女，率诸婢妾，皆令习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种靠田园，长子孙气象。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惧暖。嗟乎，嗟乎，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
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阳民之束。农夫上者种地百亩，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吾辈读书人，人则孝，出则弟，守先待后，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所以又高于农夫一等。今则不然，一捧书车，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其不能发达者，乡里作恶，小头锐面，更不可当。夫束修自好者，岂元其人？经济自期，抗怀千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为坏人所累，遂令我辈开不得口，一开口人便笑曰：汝辈书生总是会说，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说了。所以忍气吞声，只得捱人笑骂。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而士独于民大不便，无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须待之以札，彼称我为主人，我称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体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尝笑唐人七夕诗咏牛郎织女，皆作会别可怜之语，殊失命名车旨。织女，衣之源也；牵牛，食之本也。在天星为最贵，天顾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务车勤民，呈象昭昭可鉴矣!吾邑妇人不能织绸织布，然而主中馈，习针线，犹不失为勤俭。近日颇有听鼓儿词，以斗叶为戏者，风俗荡轶，亟宜戒之。
吾家业地虽有三百亩，总是典产，不可久恃，将来须买田二百亩，兄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亩之义也。若再求多，便是占人产业，莫大罪过。天下无田无业者多矣，我独何人，贪求无厌，穷民将何所措足乎！或曰：世上连阡越陌，数百顷有馀者，子将奈何应之？曰：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亦板桥之家法也。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论作诗命题之重要)
作诗非难，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少陵诗高绝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题，已早据百尺楼上矣。通体不能悉举，且就一二言之：《哀江头》、《哀王孙》，伤亡国也；《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前后《出塞》诸篇，悲戍役也；《兵车行》、《丽人行》，乱之始也；《连行在所》三首，庆中兴也；《北征》、《洗兵马》，喜复国、望太平也。只一开卷，阅其题次，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丘墟、关山劳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题如此，其诗有不痛心人骨者乎!至子往来赠菩，杯酒淋漓，皆一时豪杰有本有用之人，故其诗信当时、传后世，而必不可废。放翁诗则又不然。诗最多，题最少，不过山居村居，春日秋日，即事遣兴而已。岂放翁为诗，与少陵有二道哉？盖安史之变，天下土崩，郭子仪、李光弼、陈元礼、王思礼之流，精忠勇略，冠绝一时，卒复唐之社程，在《八哀诗》中既略叙其人，而《洗兵马》篇又复总其全数而赞叹之，少陵非苟作也。南宋时君父幽囚，栖身杭越，其辱与危亦至矣。讲理学者，推极子毫厘分寸，而卒无救时济变之才，在朝诸大臣皆流连诗酒，沉溺湖山，不顾国家大计，是尚得为有人乎!是尚可辱吾诗歌而劳吾赠答乎？直以山居村居，夏日秋日，了却诗债而已。且国将亡，必多忌，躬行桀纣，必日驾尧舜而轶汤武。宋自绍兴以来，主和议，增岁币，送尊号，处卑朝，括民膏，戳大将，无恶不作，无陋不为，百姓莫敢言喘，放翁恶得形诸篇翰以自取戾乎!故杜诗之有人，诚有人也；陆诗之无人，诚无人也。社之历陈时事，寓谏诤也；陆之绝不言，免罗织也。虽以放翁诗题，与少陵井列，奚不可也。近世诗家题目，非赏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赠行，满纸人名、某轩、某固、某亭、某斋、某楼、某居、某村、某墅，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别号，明日便上诗笺，其题如此，其诗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品又可知。吾弟如从事于此，可以经岁不作，不可以一字苟夸。慎题目，所以端人品，厉风教也。若一时无好题目，则论往昔，告来今，乐府旧题，尽有仿不尽处，盍为之？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郝表弟(论墓田风水并谈购墓田事)
墓地风水，原属堪舆家藉以惑人利己之言，不足取征者也。语云：墓地好，不如心地好。苟子孙心地恶，祖宗虽葬好地，不兴发；子孙心地好，祖宗虽葬恶地，亦得兴发。故范文正公见五绝之地，不忍遗祸他人，安葬其父母，竟得飞黄腾达，位至宰相，足见好心地可以移转恶风水。于其登山涉水，踏破铁鞋，觅不到牛眠善地，不如清夜扪心，自省方寸间之心地，对于父母无愧怍，对于自己无暴弃，对于世人无欺诈，即可将父母之灵魂，安葬心田，其遗骸尽可随意处置，但求人土为安。故先严先慈之遗柩，即葬于刹院寺老坟，贵庄旧有墓田一块，先严生前满拟购置，旋因田中有孤坟一座，不忍平人之冢，以作己冢，因是中止。然而此地既主出售，价值十二两，又极克己。世人未必尽若先严，都存不忍铲墓之心，必然贪廉争购，至今未识有主与否?如未卖去，愿出十二金得之，以作愚夫妇之寿穴。留此孤坟一角，以作牛眠常伴。生前预结鬼邻，死后不虞寂寞，亦属狂生之韵事。当自撰碑记，刻石示子孙，于祭扫时，多备一分厄酒麦饭，奠此孤坟，永著为例，以竟先君仁厚之意。专此拜托，伫盼复音。
范县署中寄郝表弟(谈饮酒事)
范县风俗惇厚，四民各安其业，不喜干涉闲事，因此讼案稀少。衙署多暇，闲来惟有饮酒看花，醉后击桌高歌，声达户外，一般皂隶闻之，咸窃窃私相告语，谓：主人殆其傎乎!语为雏婢所闻，奔告内子，旋来规劝曰：历来只有狂士狂生，未闻有狂官，请勿再萌故态，滋腾物议。从此杯中物，必待黄昏退食，方得略饮三壶。受此压制，殊令人不耐。继思劝我少饮，是属善意，遂与之相约，每晚罄十壶而后睡。次晨宿醒已解，从政自无妨碍矣。然而较之在焦山读书时，每饭必得畅饮，其苦乐迥不相同，所以古人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良有以也。我今直视靴帽如桎梏，奈何，奈何!老表是我之酒友，惠然肯来，欣甚慰甚，当下榻相迎，共谋痛饮也。临颖不胜伫望之至。
范县署中复郝表弟(再谈购基田事)
台驾不来，好音先至，亦足以稍慰予怀。墓田既被捷足者先得，诚属愚兄疏忽之咎。至子该田风水，四面环河，后靠土山，不待堪舆家言，一望而知为牛眠佳地。我本不信风水，自先父母安葬后，阅三年即登贤书，成进十，出宰此邑，殊令人不能不信风水之得力也。贵庄墓田，既为农家所得，至今仍事种植，固可设法收买，但田价须溢出两倍，比较旧时价格，虽觉昂贵，然而物价早晚不同，何况相隔已阅十馀年，沧海桑田，变迁无定，涨价又属居奇惯例。既目为奇货而欲得之，三十六金自不能短其分毫。老表弟既有来范之约，请挈同田主偕来，当场叙券。倘田主吝惜川资，即烦老表与之立券交易，垫款容后归赵。拜托拜托。
范县署中寄四弟墨(告知近况)
自三月十日发信后，至今未寄一信，懒握管也。不料我弟更懒于愚兄，二月馀无片纸报我，虽知家口平安，似无须竹报，然而收信后必当答复，否则遗失与否亦无从稽考矣。余于五月初七日移寓署后邓氏花园，缘署屋系前朝建筑物，低而狭，黄霉时节，潮湿难堪，触发余之湿疾，饮食无味，两足办溃烂，请医生调治，谓宜择居高厦。邓园房屋轩厂，花草清幽，主人挈眷赴京，遂得赁居之。月化租金六十千，与县署只隔一巷，朝往夕来，尚觉便利。
署中讼案虽简，奈盗案较多，鞫讯口供，殊费周折。有一盗名毛老哥子者，审十七次始得画供，已觉磨烦扳矣。不料解省依旧翻供，发回再审，至今犹在范县狱中。
近时求书画者较往年更增数倍，都屑同年同寅及巨绅，大抵挟赠物而来，势不得不为之一挥。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不习画，则今日可减却一半磨烦。
余年将届五十矣，而膝下仅有一女，望子情殷，思积些阴功，所以治盗主捕而不主杀，问供亦不尚严刑，岂知姑息养奸，翻供愈多。现遇盗案，皆委王捕厅代审，省却烦恼不少。内子现又有喜，大约八九月间生产，未识可有梦熊之兆否?哥哥字。
范县署中复四弟墨(评点墨弟诗文)
前月寄来之时文五篇，排律诗五首，惟桐荫课文，清顺无疵，诗亦稳练。《吾日三省吾身》题，殊嫌渣滓未净。《来朝走马》题，词句殊欠圆足，笔致办不超脱。我弟既学文，当求议论纵横，则笔下自有才气。一落平庸，难脱陈腐气。我弟年将三十，不为少矣，今科若能人泮，固当揣摩先辈大家文。若不幸名落孙山，亦当改弦易辙，专心从事乡场制艺，三年有成。可以纳粟人闱，天姿不凡，登贤书，亦属意中事耳。若再役役于小题考卷，年过三十而业不精，名不成，必遗后悔，宜早图之。惟作大题文，务求语意浑括，气机充畅，最忌意浅词卑，一挑半剔，戒之勉之。哥哥字。
再复四弟墨(谈请封赠事)
弟之祖父母父母，即余之祖父母父母，弟孝思不匮，嘱余报部请她封，还是前年春间我弟来署时，与余面谈者。虽系酒筵对语，至今犹在心头。而来函责余贪杯忘祖，殊属误会。余虽狂而好酒，断不至子忘怀养育之恩，实因请封必待罩思之年，如遇万寿，或遇大婚，或遇登极，方可援例报部。此二年中遭逢不偶，人子纵有请封之意，圣主不沛锡典之恩，惟有守待太后万寿，始可报部请她封祖父母父母，且可诰赠尊祖父母。所以书写她封官衔，必以罩恩二字冠顶，即此理也。内子子八月廿四日又生一女，弄璋无分，弄瓦空劳，殊令人索然气沮也。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谈改家宅风水事)
昨接米书，惊悉二侄女出痘殇亡，呜呼痛哉!何我昆季之都无子女缘耶!弟在壮年，虽抱殇女之痛，尚有得子之期，还望勉抑悲怀，毋伤厥体。恳兄年届知命，伯道无儿，年来精力渐衰，自省难延嗣续，惟冀我弟早征熊梦，以继我后耳。余家财丁之不旺，何若是之甚欤!东门一枝，惟余托庇祖父积德，侥幸成名，足供温饱。其馀东门系之苗裔，泰半衣败絮，啜麦粥，处于颓垣破壁中。曾记堪舆家耿仲南为余家相宅，谓门向偏东，远挹山光，近临水舞，不出显宦，必出名士；惟宅后交叉两路，旺气被行人踏破，丁口难期旺盛耳。其时余仅一酸秀才，未及十年，果成进士。耿氏之言，洵有征也。我昆季至今仅各有一女，欲卜添丁之兆，当徇耿氏之首，将宅后墙垣收进一丈，让出之地多栽竹树，东接横塘岸，西接上浜河，在派北架造木桥一座，建筑费由余独任，招匠估价若干，来函告我，当即照寄。既建此桥，行人都贪便利，由桥而往杏花漤，不必经过余家宅后，旺气庶不被人踏破，我昆季或有添丁之兆欤?质之我弟，如以为可，即于今冬大寒，拆墙改筑，来春于墙外种竹编篱。浜北木桥宜先建造，以便行人，则将米种竹当路，阻碍行人，不至授人口实。如以为不可，亦须写信答复，余当请堪舆家，命苍头引导来家相宅也。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论过目成诵之弊)
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与也!千古过目成诵，孰有如孔于者乎？读《易)至韦编三绝，不知翻阅过儿千百遍米。微言精义，愈探愈出，愈研愈人，愈往而不知其所穷。虽生知安行之圣，不废用勉下学之功也。东坡读书不用两遍，然其在翰林读《阿房宫赋》至四鼓，老吏苦之，坡洒然不倦，岂以一过即记，遂了其事平?惟虞世南、张睢用、张方平，平生书不再读，迄无佳文。且过辄成诵，又有无所不诵之陋。即如《史记》百三十篇中，以《项羽本纪》为最，而《项羽本纪》中又以钜鹿之战、鸿门之宴、垓下之会为最。反复诵观，可欣可泣，在此数段耳。若一部《史记》篇篇都读，字字都记，岂非没分晓的野汉。更有小说家言，各种传奇恶曲，及打油诗词，亦复离目不忘，如破烂厨柜，臭油坏酱，悉贮其中，其龌龊亦耐不得。
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论爱子之道)
余五十二岁始得一子，岂有不爱之理?然爱之必以其道。虽嬉戏顽耍，务令忠厚悱恻，毋为刻急也。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我图娱悦，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至于发系蜻蜒，线缚螃蟹，为小儿顽具，不过一时片刻，便摺拉而死。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劳，一蚁一虫，皆本阴阳五行之气，絪缊而出，上帝赤心之爱念，而万物之性人为贵，吾辈竟不能体天之心以为心，万物将何所托命乎!蛇蚖蜈蚣，豺狼虎豹，虫之最毒者也，然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杀之!若必欲尽杀，天地又何必生？亦惟驱之使远，避之使不相害而已。蜘蛛结网，于人何罪?或谓其夜间咒月，令人墙倾壁倒，遂击杀无遗，此等说话，出于何经何典，而遂以此残物之命？可乎哉!可乎哉!我不在家，儿子便是你管来，要须长其忠厚之情，驱其残忍之性。不得以为犹子而姑纵惜也。家人儿女，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当一般爱惜，不可使吾儿凌虐他。凡鱼飧果饼，宜均分散给，大家欢嬉跳跃。若吾儿坐食好物，令家人子远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无可如何，呼之使去，岂非割心剜肉乎!夫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可将此书读与郊嫂饶嫂听，使二妇人知爱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
书后又一纸(论养鸟之道)
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予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蔬茂密，为鸟国鸟家，将且时，睡梦初醒，尚展转在被，听一片啁嗽，如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颓而漱口啜茗，见其扬翚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大率平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江汉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比之盆鱼笼鸟，其钜细仁忍何如也？
书后又一纸(论尧舜)
尝论尧舜不是样，尧为最，舜次之，人成惊讶。其实有至理焉。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唯尧则之。孔子从未尝以天许人，亦未尝以大许人，惟称尧不遗慷力，意中口中，却是有一无二之象。夫雨旸寒燠时若者天也，办有时狂风淫雨，兼旬累月，伤禾败稼，而不可救，或赤旱数千里，蝗蝝螟特肆生，致草黄而木死，而亦不害其为天之大。天既生有麒麟凤皇灵芝仙草五谷花实矣，而蛇虎蜂虿蒺藜稂莠萧艾之属，即与之俱生而并茂，而亦不害其为天之仁。尧为天子，既已钦明文思，光四表而格上下矣，而共工騹兜尚列于朝，又有九载绩用弗成之鲧，而亦不害其为尧之犬，浑浑乎一灭也。若舜则不然，流共工，放驩兜，杀三苗，殛鲧，罪人斯当矣。命伯禹作司空，契为司徒，稷教稼，皋陶掌刑，伯益掌火，伯夷典礼，后夔典乐，倕工鸠工以及殳戕朱虎熊罴之属，无不各得其职，用人又得矣。为君之道，至毫发无遗憾，故曰君哉舜也，又曰舜其大知也！夫彰善瘅恶者，人道也；善恶无所不容纳者，天道也。尧乎尧乎，此其所以为天也乎!
厥后舜之子孙，宾诸陈，无一达人，后代有齐国，亦无一达人，惟田横之卒，五百人从之，斯不愧祖宗风烈，非天之薄于大舜而不于以后也。其道已尽，其数已穷，便无从蕴而再发耳。若尧之后，至迂且远也，豢龙御龙，而有中山刘累，至议高而光有天下，既二百年矣，而又光武中兴，又二百年矣，而又先帝人蜀，以诸葛为之相，以关、张为之将，忠义满千古，道德继贤圣，岂非尧之留馀不尽，而后有此发泄也哉!
夫舜与尧同心同德同圣，而吾为是言者，以为作圣且有太尽之累，则何事而可尽也?留得一分做不到处，便是一分蓄积天道，其信然矣。且天亦有过尽之弊，天生圣人亦屡矣，未尝生孔子也；及生孔子，天地亦气为之竭，而力为之衰，更不复能生圣人。天受其弊，而况人乎!昔在范县与进士田种玉、孝廉宋纬言之，及来潍县与诸生郭伟勣谈论，咸鼓舞震动，以为得未曾有。书肃以寄老弟，且藏之匣中，待吾儿少长，然后讲与他听，与书中之意互相发明也。
潍县寄舍弟墨第三书(谈延师教子事)
富贵人家延师傅教子弟，至勤至切，而立学有成者，多出于附从贫贱之家，而己之子弟不与焉。不数年间，变富贵为贫贱，有寄人门下者，有饿草乞丐者，或仅守厥家，不失温饱，而目不识丁，或百中之一，亦有发达者，其为文章，必不能沉著痛快，刻骨镂心，为世所传诵。岂非富贵足以愚人，而贫贱足以立志而浚慧乎!我虽做官，吾儿便是富贵子弟，其成其败，吾已置之不论，但得附从佳于弟有成，亦吾所大愿也。至于延师傅，待同学，不可不慎。吾儿六岁，年最小，其同学长者当称为某先生，次亦称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纸笔墨砚，吾家所有者，宜不时散给诸同学。每见贫家之子，寡妇之儿，求十数钱买川连纸，钉仿宇簿，而十日不得者，当察其故而无意中与之。至阴雨不能即归，辄留饭，薄暮，以旧鞋与穿而去。彼父母之爱子，虽无佳好衣服，必制新鞋林，来上学堂，一遭泥泞，复制为难矣。
夫择师为难，敬师为要，择师不得不审，既择定矣，便当尊之敬之，何得复寻其短。吾人一涉宦途，即不能自课其子弟，其所延师，不过一方之秀，未必海内名流，或暗笑其非，或明指其误，为师者既不自安，而教读不能尽心，子弟复持藐忽心，而不力于学，此最是受病处。不如就师之所长，且训吾子弟之不逮，如必不可从，少待来年，更请他师。而年内之礼节尊崇，必不可废。
又有五言绝句四首，小儿顺口好读，令吾儿且读且唱，月下坐门槛上，唱与二太太两母亲叔叔婶娘听，便好骗果于吃也：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各。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才得放脚眠，蚊虫蚤虱出。
潍县寄舍弟墨第四书(论读书)
凡人读书，原拿不定发达，然即不发达，要不可以不读书。立意便拿定也，科名不来，学问在我，原不是折本的买卖。愚兄而今已发达矣，人亦共称愚兄为善读书矣，究竟自问胸中，担得出几卷书来，不过挪移借贷，改窜添补，便尔钓名欺世人，有负于书耳，书亦何负于人哉!昔有人问沈近思侍郎如何是救贫的良法，沈日读书，其人以为迂阔，其实不迂阔也。东投西窜，费时失业，徒丧其品，而卒归于无济，何如优游书史中，不求获而得力在眉睫间乎!信此言，则富贵；不信，则贫贱。亦在人之有识与有决，并有忍耳。
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论文章及写字作画)
无论时文古文诗歌词赋，皆谓之文章。今人鄙薄时文，几欲进诸笔墨之外，何太甚也，将毋丑其貌而不鉴其探乎!愚谓本朝文章，当以方百川制艺为第一，侯朝宗古文次之，其他歌诗辞赋，扯东补西，拖张拽李，皆拾古人之唾馀，不能贯串，以无真气故也。百川时文精粹湛深，抽心苗，发奥旨，绘物态，状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浅近。朝宗古文标新领异，指画目前，绝不受古人羁绁，然语不道，气不深，终让百川一席。忆予幼时行匣中，惟徐天池《四声猿》，方百川制艺二种，读之数十年。未能得力，亦不撤乎，相与终焉而已。世人读《牡丹亭》而不读《四声猿》何故？
文章以沉著痛快为最，《左》、《史》、《庄》、《骚》、杜诗、韩文是也。间有一二不尽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者，是他一枝一节好处，非六君子本色。而世间娖娖纤小之夫，专以此为能，谓文章，不可说破，不宜道尽，遂訾人为刻刻不休。夫所谓刻刻不休者，无益之言，道三不着两耳。至若敷陈帝王之事业，歌咏百姓之勤苦，剖晰圣贤之精义，描摹英杰之风猷，岂一言两语所能了事，岂言外取言，昧外取昧者所能垂笔而草书乎?吾知其必目昏心乱，颠倒拖沓，无所措其手足也。王、孟诗原有实落不可磨灭处，只因务为修洁，多不得李杜沉雄。司空束圣自以为得昧外味，又下于王、孟一二等。至今之小夫，不及王、孟、司空万万，专以意外言外自文，其陋可笑也。若苑内诗令词，则必以意外言外取胜矣。
宵寐匪祯，札闼洪麻，以此訾人，是欧公正当处，然亦有浅易之病。“逸马杀犬干道”，是欧公简炼处，然《五代史》亦有太简之病。(高密单进士娘曰：不是好议古人，无非求其至是。)
写字作画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宇养生民，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东坡居士刻刻以天地万物为心，以其馀闲作为枯木竹石，不害也。若王摩诘、赵子昂辈，不过唐宋间两画师耳，试看其平生诗文，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设以房、杜、姚、宋在前，韩、范、富、欧阳在后，而以二子厕乎其间，吾不知其居何等而立何地矣!门馆才情，游客伎俩，只合剪树枝，造亭榭，辨古玩，斗茗茶，为扫除小吏作头目而已，何足数哉!何足数哉!愚兄少而无业，长而无成，老而穷窘，不得已亦借此笔墨为糊口觅食之资，其实可羞可贼，愿吾弟发愤自雄，勿蹈爱兄故辙也。古人云：诸葛君真名士。名士二宇，是诸葛才当受得起。近日写字作画，满街都是名士，岂不令诸葛怀羞，高人齿冷？
潍县署中寄舍弟墨(谈改建家屋事)
家屋改建，既买宅旁馀地，终必举行，而余之主张缓图者，因仕途中人蓄姬妾，置毋产，更进而大兴土木，建筑高堂华厘，行道者见之，必窃窃私语曰：郑某一介寒上，侥幸成名，得为百里侯，谁谓狂士作官，要名不要钱，苟不搜括地皮，艳妾华厦，何自而来?殊不知我每年笔润，就最近十年平均计算，最少年有三干金，则总数已有三万。我家仅有典产田三百亩，每亩典价二十干，约值钱六千千，合之绝产田八十亩，不过万金耳。故尚馀润资二万金，整备改建家园，以为归田娱乐之地，犹恐招摇耳目，惹启悠悠众口，以贪名污我。我纵不能只饮民间一杯水，不取民间一文钱，以清廉自矢，然贪赃枉法，则我岂敢!我弟所绘之建筑草图，与我意见稍有不同。余意门向不宜更动，在我弟以为宅柑不旺丁，特请堪舆家谈少岚相宅，主张更正门向，而余则根据耿堪舆之言，门向堂基，均仍旧贯。宅后走路，现已无存，亦不必再事更张。只须将新购地筑墙牵连，辟作园林，亭台楼阁，位置得宜，并须凿地为池，堆石作山，栽花种竹，如是布置。正屋不改作，需费较省，愚兄不主张改动正屋者，保存风水也。余生于斯宅，长于斯宅，得为百里侯，则宅相决无坏处。至于不旺丁口，自宅后种竹，余已得一子，无复他求。且焉单建园林，少搜人口实。余决意如此，特将园林草图寄归，劳吾弟雇匠照罔施工。一切费用，在田租项下支付可也。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谈自已也崇拜人)
老弟只知我好骂人，不知我崇拜人；更不知我只骂一班推廓不开之秀才。而崇拜之人，则不胜屈指也。例如画家文湖州，诗家杜少陵，文学家方百川、侯朝宗，现任东抚，均系我祟拜之人。此次余被御史揭参，有旨命东抚查复，幸得秉公复奏，称余为不可多得之强项令，虽易得罪人，还当曲予矜全云云。一场大参案从此风流云散。此种复奏语，圆通已极，寥寥十九宇，能挽回天意，庇护属员，而又能不得罪御史，其才力有如此，能不令人折服乎!哥哥字。
答同年蔡希孟(谈客籍考生事)
再接赐书，伏承奖饰，过当过当。来教示以道虽难尽，知可自进，理虽无穷，明可自通，此诚古君子之用心。仆虽浅顽，亦尝侧闻君子之风矣。夫君子学道则爱人，为政持大体，不尚矫枉过正，即清厘考生籍贯一事，亦宜崇尚宽大，揆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之义，更无冒籍可言。凡生长于斯者，即为土著，其父纵系客籍，理当许其子人籍应试，以副盛朝宏采庶士之谊。仆持此议，盖非一日矣。宰范县时，有李生着，县试第一，与考诸生群起而攻，谓李生系蜀籍，其父经商来范，获厚利，遂居焉。仆固知定例如此，拟准诸生之请，扣除案首，而李生来县痛哭，肓称生于斯，长于斯者十七年矣。若回四川率籍应试，言语不通，路途遥远，蜀道难行，自古已然。此生誓不作人川应试想。公祖既格于众议，扣除生名，则生终身无出头之日。生焉辱没，不如速死。言下伏地呜咽。仆见之颇为不忍，许以禀闻府宪，设法转圜，李生始退。仆即缮禀详府，竟不得直。上峰反谓仆私有所徇，乖违公义，仆怀不能白，遵批扣除李生名，犹不忍坐视其忧郁觅死，遂收之为画徒。因足下之论政，遂尽与披倾。
复同寅朱湘波(谈己过厦烦恼)
去腊接惠书，而稽迟报答者，缘被二竖为祟，扰乱神思，未能握管故也。王竹斋来署备陈台端治绩，又道眷怀下走，齿饰溢情，惶恐惶恐。仆久知县事，治绩毫无，勉蝎涓埃，稍报圣德，犹不得窍要，无补治理。弦歌之化不行，狂妄之毁迭起。去秋八月曾被揭控，幸赖中丞见恕，曲赐优容，不特鄙人感激，凡在知爱，成各代为额手，非逢知遇，焉能妄狂不讳如此乎!外间毁我者来察其实。措词奚能悉当?仆之过在口，然亦只骂推廓不开之秀才，岂敢眼高子顶，目空四海!苟有一艺之长，一行之善者，仆必心向往之。此则仅可为知己者道破，不愿令俗人十窥测也。足下至性过人，文章经济冠绝一时，仆每与竹斋置酒论当世贤豪，德行学同如足下者能有几人？仆学不修，德不进，只有好酒好骂两种痂癖。而外间誉我者，皆属过情之言，奠待识者闻之掩口胡卢，即鄙人聆之，亦觉肉麻难受。只期足下时锡针砭，匡我不逮。贱躯所患足疾，时发时愈，虽非膏盲痼疾，而频年纠缠不绝，精力日益衰弱，昼不耐劳，夜无酣睡，兼之索书索画，积纸盈案，催促之函，来如雪片，如欠万千债负，未识可有清偿之日否?去家十一载，久思解组归用，以延残喘，而苦衷不为上峰见谅，能无悒悒乎!
与同学徐宗于(谈近况厦办民团事)
少年同学，晨夕晤对一堂，而今不相见者已十七年。足下种竹养鱼，山林多趣，甘为盛世之逸民，清高可慕。弟簿书钱谷，案牍劳形，忝为牧民之下吏，烦恼自寻。忆篮仕至今，岁月不居，忽忽已十有二年矣。无功于国，无德于民，心劳日拙，精力日益衰颓，鬓毛斑矣，齿牙动矣，及今解组归来，殆将相见不相识欤!承惠书以弟与东坡相提并论，此何敢当!文忠公乃宋代大儒，擅诗文书画四绝之长，皆堪历劫不磨，流传千古，岂区区所能攀跻耶!所示乡俗日靡，赌风炽甚，败家失业者众，抢劫偷窃之案选出，殊堪浩叹，有司何竟置若罔闻？夫国家设官授职，原为地方除暴安良计，何县令殆全无心肝者？若认真缉捕，按律惩办，匪徒决不敢如是猖獗。足下不忍乡民惨罹匪患，拟与舍弟创办民团，以谋自卫，诚属扼要之图。惟舍弟不谙兵法，编制操练，皆须足下偏任其劳，足下虽非军事专家，而于兵法，必有心得。犹忆少时同学古庙中，足下论兵起舞，纵言孙武兵法，虎虎有生气。会逢盛世，四海又安，以致埋没英雄，殊可惜也。吾乡不办民团则已，若办民团，教练一席，非公莫属也。幸抒抱负，捍卫梓乡，至祷至祷。
复同年孙幼竹(谈儒者之通病)
昨奉手书，备荷心洼，并蒙惠寄犬箸二函。簿书偶暇，时一展读，具见尊意高超，宗尚紫阳除弊救时之旨，不泛滥于记问，不沈溺于功名，直欲造古人第一等地位，苟非三折肱于此道者，曷能若是?钦佩钦佩。承示明季诸儒，都喜放言高论，适足以致寇，实非苛责前贤。申公小云乎：为政小在多言。为学亦然。无如矫同立异，儿为儒者之通病。贤如朱子，尚不免有门户之见，尝与陆于讨论无极，见解各殊，遂成冰炭。朱诋陆为顿悟，陆诋朱为支离，其实见理台一，并无差异。朱子主道问学，何尝不开达本原？陆子主尊德性，何尝实征践履！盖学识之争辩，往往因毫厘之相差，酿成水火之不相容。足下来书，洋洋数千言，畅论黄南雷、孙苏门、顾亭林、李■屋诸先儒学术，语语人微，丝丝人扣，仆何人斯，敢萌希贤之想?所以与士林断断争辩者，只为一般推廓不开之秀才而发。若谓党同伐异，则吾岂敢？
潍县署中复四弟墨(论文字之虚实)
前月来书，询问文字之虚实，稽延数十日，朱及详告，我弟竟谓余秘惜学问，不肯轻以示人，误会误会。弟兄乃痛痒相关，休戚与共之同胞手足，纵鄙吝之徒，未有不甘以学问授子弟者，况余年过知命，膝下仅有一子，乳臭未干，此日难期造就，而余年已迈，只恐莫睹其成年，将来教育之任，责在我弟，则弟来问字，愚兄安有不掬心以相告者?稽迟答复，别有原因也。缘接展来书时，适值省委莅县勘灾，余匆遽出迎，未遑收拾。次晨即偕省委赴各地查勘灾情，旋又分段散放急赈，历碌十馀日，返署后前函未曾阅目，以致忘怀裁答，直至日昨来函催促，始恍然悟，寻取前函，遍搜不得，盖余向例签押房只阅公牍，家书例由上房收发，是亦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之微意也。不料此函当时为小儿取去，当作临书法帖，今展始得检出。
所询文字虚实，其义至广。凡古今文字，宇宇有虚实两用，且有虚实叠用，例如履舄交错之舄，即为实用；松桷有舄之舄，则虚用矣。推之宫室门户，皆确切之实字，而《尔雅》之大山宫小山，《左传》之复室其子，则皆虚用矣。又如从作顺字解，虚字也；而《左传》苟怕不复从，竖牛乱大从，则作位次解，而实用矣。又如溢作满宇解，虚宇也，而《仪礼》丧服朝一溢米，则作升斗解，而实用矣。又如复作败与重字解，虚字也，而《左传》郑突为三复以待之，则作伏兵解，而实用矣。更有一字而虚实叠用者。如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上衣食实用，作衣服食物解；下衣食虚用，作穿着吃喝解。又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上风雨实字，实用；下风雨作养字解，虚用。更有一字而分虚实于上下句者。如人其门无人门焉者，人其闺无人闺焉者。上门闺实字实用，下门闺作守字解，虚用矣。后人有援本训转注之义，以实用者作本音读，虚用者作他音读，或以本训作本音读，转注作转音读，如风风读封捧，雨雨读羽吁，面加以圈声，古人无是法也。总之读音随各地土音而互异，最难统一正确，只求字义明晰，即可引用。苟读音正确而不通字义，无裨实用也。我弟现读《通鉴》，司马公车属小学界之泰斗，即就《通鉴》虚实之字，细加研究，或他人视为实字，而心有所疑，则抄录之；或前日视为虚字，而今有疑问，亦姑录之。久之多识雅驯，自能触类贯通也。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谈逃奴郑迁事)
用人之难，家与国二而一者也。朝廷设官，冀得廉吏以佐治；家庭用人，冀得义仆以卫身。无如受雇于人者，都属乡愚无知，语以忠义，不知为何物。夫士大夫知书明道，而清正廉明者，尚不多见，何怪臧获辈之鼠窃狗偷，不识廉耻也？来函历述郑迁之过失，此次畏罪潜逃，固早在余意中。余本索不直蓄养家奴使女，前为秀才时，即将郑迁之卖身契焚毁，所以不返给郑迁者，早识此人生性刁诈，明与之更长其为恶之念。彼七龄丧父母，由其母舅卖人余家，先母为之取名郑升，嗣后余为之改换郑迁，固见其作事跺懒，促其改过迁善也。前年我弟屡为之说项，使其来署执役，余恐其招摇，立主不可，彼固是而生怨。我弟殊少知人之明，不当再命其管理仓廒，以授其偷窃米麦之隙。兹据司账检查，损失不满二十千，只恐不仅此数耶!司账顾虑和盘托出，彼有负责之义，难辞咎戾，故尔匿多报少，否则郑迁系无家无室之仆役，何来远遁川资？余所以自幼决其为恶者，盖相其目光斜视，必非善类也。现既逃避，不必追究，以后雇佣，自宜慎择，则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墨弟(推赞吉丈之诗)
昨接七月十一日所发家书，并弟岳吉丈之诗集，披诵至再，觉其天机横溢，妙绪环生，尽收唐宋诸大家之精华，而又能不落窠臼，竟不能举一家以相拟，博综众流以况之。其富丽似王摩诰，隽逸似杜牧之，宜乎士林推重，目为当代诗人，惟酬答之间，不择胜流，间有俗题，然此病古人中如杜牧之、李商隐辈，尚且难免，不足损其佳著也。余近来精神渐衰，握管作文，畏之如虎，但青丈既委余作序，势难推却，容当拨冗为佛头着粪也。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墨弟(告与人联姻事)
陆蓉镜司马是余之乡榜同年，皆出宋师房下，而中式名次又巧属相连。宋师每谓余两人文艺同出一派，宜结苔岑，由是订交，深相契台。旋又先后成进士，余先一科，指分东省，彼后一科，分发浙江，旋因浙藩升署东抚，奏调来鲁，与余时相过从。彼谓我二人之际遇，殊非偶然，宜联姻娅，则亲戚之谊，可以世代相传，绵延不绝也。彼有男子子一，与余家淑儿年相若，订结丝萝，由朱子青太史与赵小汀司马为媒，子本月廿四日行文定礼。我弟居家多暇，有兴来署否?衙中房屋宽敞，尽可挈全眷以俱来，临颖不胜盼望之至。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告勿与联名告官事)
八九两月，所发三信，俱已收到。我弟在家处置一切，甚有道理，其办小叔祖丧事，亦为谋甚善。虽未能从丰殓葬，而为之择贤立嗣，对于死者可以无憾，旗人亦必无烦言。孔于云：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余性狂好骂，不免有得罪人处，我弟能为阿兄补过，余无忧矣。我邑新任李令，既拟革除漕弊，增加赋税，我家不必过问，任他加多少，奉行完纳可耳。区区毋亩，所增不过斗筲之数，不足算也。而一般守财虏，坐拥数千百亩膏脾良田，加税较巨，必不甘服，势必结党抵抗，赴省控告，倘有登门请我弟列名者，幸勿受其愚而加人，却不宜饷以闭门羹，恐触犯众怒，不理于梓乡人士。两全之道，宜以缓言却之，谓须得愚兄同意，未敢擅专。惟往返函询，需日过迟，只恐有误君等大事，兼之余家田数寥寥，列名与否，无关重要也。如是却之，决不至引起仇视。我弟办事索来谨慎，自能对付裕如。总之仕宦家，无半宇涉公庭，便是好处。来函云陆绅等邀集阖邑绅士，会议驱逐李令，为民除害，殊属费解。夫为民除害，乃有司为萑苻不靖，举办清乡，搜捕盗匪，谓之为民除害。李令加赋，为国课增多收人，国家养兵以卫民，人民纳税以养兵，乃属应尽之义务，又非硬捐勒索，何害之有？谅必我弟根据陆绅之言，秉笔直书，未加思索故耳。今嘱我弟置身事外，看彼等闯出甚么祸来，自与旁观不涉，既不能阻之不行，只可袖手旁观，非余之居心不仁也。质之老弟以为何如？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告与人酬酢之法)
陆绅等告官之议，因我弟不列名而作罢。李令得悉我弟在暗地维持其地位，加赋之举遂作缓图，此乃我弟忠信索孚于众望，故能令官绅两造，概行折服，诚属难能而可贵，忻喜之至。不过此后我弟名望日隆，李令遇有为难，势必登门就商，而当地绅士，亦必以得交我弟为荣，从此我弟人事愈繁，与人酬酢，须抱定不失信，不自是，不贪利。守此三章约法，自然到处人人敬仰，能令鬼服神钦。若三者苟有一失，即难使人折服。愚兄素不愿我弟与闻闲事，然能为地方谋公益，造福乡里，亦属大丈夫分所当为之事。既不害名，又可积德，何乐而不为？惟斯时初出茅庐，务宜时时加以自省为幸。盖我弟年届不惑，犹抱伯道之忧，余年至五十有二，始得一子，切望我弟多行善事。彼苍虽属莽莽，惟积德之报，屡试不爽，征诸春秋，纪载亦夥矣。愿我弟勉力行之。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谈族弟争田事)
族人贫苦。固然可悯，故余每积省俸钱，寄归散给，聊表我赒恤贫族之心。若欲一人作宰，阖族人皆造船买屋，不虞贫乏，天下宁有是理乎？竹横港五房族弟，因与周姓争赎田亩，涉讼公庭，理曲不得直，求助我弟，而我弟不为之关说，主持公道，理固宜然，而族弟来信，妄指我弟私得周姓贿赂，袒护外人，不肯为族弟说公道话，并云李邑尊索与我弟有深契，只须借重一言，五亩良田，即可赎归已有云云。夫田地买卖，全凭契券作证。我弟既唤周姓到家问过，持有活卖文契，与找绝文契，代笔虽系两人，而卖主皆为五房族叔，所签十字，两纸相同，并且原中犹在，惧言确系找绝田亩，则中证确凿，万无放赎之理。可转告五房族弟，谓余劝其息事宁人，勿再涉讼。既有金钱，尽可另行置产，何必背理取赎已绝之田？即使至余案下控诉，断事只评公理，亦只可断归周氏管业，幸勿庸人自扰，徒耗讼费，后悔将无及也。或以此信给之阅看，更觉直截了当。书不一一，慷俟续闻。哥哥寄。
又寄四弟墨(谈购墓田事)
昨接堪舆家汪云荪来函，谓我弟曾与彼道及新得郝庄墓田，地仅半亩，太觉局促。现在南庄有吭地约一亩半，风水颇佳，左右有活水回抱，前而有两土岗，远望之仿佛辕门两首之鼓吹亭，确为不可多得之牛眠佳地云云。夫郝庄墓田，本届佳地，所借者已有孤坟一角，既不主张掘去，则正穴早被其占有，将来筑垃势必偏于右向，殊欠完美。至于地面窄小，则四周俱属有主田亩，尚可设法购置。惟既为余必争之产，价值必昂。南庄既有■地，望我弟拨冗偕汪君往观，果如其言，而价值不甚昂贵，得之亦属台算。苟局面不开展，及眼鼻攒集之地，余皆不喜。果系四望开爽，即情汪君绘一草图，附函寄我，再商去取可也。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告遣妻儿归里事)
父母皆有爱子之心，而余之爱子，更甚于寻常万倍。何则？盖因予晚年得于，不得不郑重视之。而麟儿犹时时患病，谅由先天不足之赦。当其母怀孕时，胎气极恶，眠食难安，为预防滑胎计，请医调治，谓系不服水土。余遂决意遣归饶氏，抵家后果然眠食如常。产后余恐长途跋涉，与母子均有妨碍，朱敢遽接来署。直至周岁始来。喂乳时代，儿体甚形肥胖，自四岁断乳，儿体日渐瘦削，疾病常侵，求医服药，胃口愈败，骨瘦如柴。兹据胡医生云，本元不足之儿童，容易不服水土，欲其发育完全，只有移居产生地，不须服药，身体自能强壮也。余回忆初生时之事实，胡氏之言未必无因，由是决计使内于挈麟儿南归，留饶氏在署照料。返里后教育之责，全赖我弟。内子仅司寒暖饥饱，尚恐不周，遑论教育。现拟三月初四日登程，约初十前后抵家，先此函达，馀待续闻。哥哥寄。
淮县署中寄墨弟(谈近况及陆亲家被免职事)
历年有菲仪散赠族戚，今亦略为点缀，派李三送回银三百两，乞弟照旧派数目分致。苟有作古者，即给其子孙，无后者改作修盖坟墓之资。虽知毫末之情，无补穷乏旌戚之万一，而犹岁以为例者。聊以见我不忘亲谊之心耳。余足部湿气日益增剧，肿而且硬，常穿之鞋株已不能纳；最难堪者，临睡必发奇痒，愈搔愈痒，虽能取快于一时，而指爪含有毒性，蔓延更甚。自金医传我洗足方，每晚必效沧浪孺子，以热水濯足杀痒，举行半月，稍有微效，惟脑力日见虚弱。偶然握管作应酬文字，夜来必致通宵失眠。大抵年老之人心血亏耗，天君不能用矣。纵使勉力握笔，志欲强而气血不能副，每经一度构思，便一夜不能成寐，颓唐之象，日见日衰。作宰十数年，无功于国，无德于民，屡思乞休，遄返故里，与我弟畅叙手足之情，而犹不见谅子当道，殊令人欲哭不得，欲笑不能。
陆亲家因商民抗捐，激成民变，拆毁县署大堂，上峰竟赫然震怒，谓其办事浮躁，无治吏才，业已撤任，实则咎在商民，抗不遵命，聚众数百，各执炽香，蜂涌人署，要挟省委取销加捐之议，不得要领，遂起暴动，欲以炽香烫死省委，则地方官自不得不出全力保全省委，放其从偏门逃避，一而传集通班民壮，驱逐暴徒。商民因是迁怒，立将大堂拆毁，分明为救人而累及自身。凭公而论，当时若袖手旁观，危及省委性命，此日撤任，则罚当其罪。而今省委安然脱险，地方官之责任尽矣。至于拆毁公堂，非官长之本心，乃商民之野蛮，奚能归咎于官长!而藩宪误听商董一面之辞，铸此大错，在陆亲翁还思禀请省令，严办肇事商民，以端风化。孰知是非颠倒，抑至于此，殆官运之否塞，有以致之乎？宦途得失，本属无常，而如此不分皂白，不辨功罪，滥施赏罚，能不令人气沮乎!
潍县署中寄墨弟(谈病情并托教子事)
今春二竖常临，先祟饶嫂，干元宵后一日得病，初似伤寒，日夜热势不退，谵语频作，迭请金医诊治，至廿五日寒热始退，惟右半身肿痛不能转侧，针药并施，迄无效验，至今犹未起床。而余足疾未瘳，近又新增疝气，睾丸肿胀如鸡卵，困苦难堪。旋经刑席姜希尚见示秘方，治之果获奇效。一剂而肿退，再剂而回复健康，坐立均不碍事矣。余喜极欲狂，立绘小立轴一幅以报之。
吾弟移居新屋，虽与老宅仅隔数十步，但吾麟儿年幼，当此读书时代，愚兄既远离乡井，内子又属女流，犹于教育之责，惟我弟是赖。分居两宅，犹恐耳目难周，搬回势有所不能，只望我弟日居老宅，夜归新居，则双方兼顾，庶无偏废矣。余自问服官十馀年，无一毫惠及于民，且口过丛积，恐罚及我后辈，思盖前愆，痛自责改，望我弟时寄箴言，规吾之过，井望以勤俭忠恕教导犹于，令我后辈洗净骄惰习气，将来即不能读书成名，亦不失为勤俭农民也。幸甚幸甚。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墨弟(谈难以戒酒事)
同学陆白义，与我不通音问者久矣，日前忽来一信，要我为家乡节孝祠题额，自当写就奇去。惟近来腕力益弱，大字比往年更劣，只恐惹人讪笑，兼之目光昏蒙愈甚，谅由春日肝旺，并多食狗肉与高粱，火气大重，目光容易模糊。现已戒除火酒，专饮黄酒。若并此黄酒而不饮，则势有所不能。虽明知足疾目疾，都起于酒，心欲戒而力不从，盖每至黄昏，无酒人唯，必起咳呛呕吐，粒米难以下咽。欲图口前适意，惟有饮鸩止渴耳。我弟屡次来函规劝戒酒，非不知忠告有益于我身，无如痼癖已深，视酒若命，故爱特新镑一石章曰酒痴，刊于函尾，以博我弟一笑。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墨弟(贺弟生子并告饶嫂病情)
昨接我弟四月十二日生于喜报，欣慰之至，兄之望弟得子，犹如农夫之望岁，今托祖宗之福，如愿似偿，乌得不令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耶!缘我麟儿体弱多病，殊为可虑。余年将届六十，断无添丁之兆，惟愿我弟早征熊梦，稍宽余怀。而结缡十二载，直至今日始获弄玮之喜，殊令人望眼欲寄也。弟妇产后，身体康健否?新生侄儿必然活泼肥胖，恨不得插翅飞归，一聆英物啼声。陆白义乞书之节孝坊匾额，附函寄归，烦我弟遣人送往陆宅。饶嫂卧病已一月有半，初仅半身不遂，现又增加右脚肿痛，恒自伏枕啜泣，忧能伤人，病势转剧。余度其症象，难已挽回，而金医士谓脉无败象，决无性命之忧，服药后肿势稍减，能占勿药与否，视其寿限之修短而定。余爱奠能助，听诸天命耳。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墨弟(请弟决事井告捕匪)
饶氏病已近八十天，现肿痛已止，每日可进稀粥少许，惟肢体痿痹，寸步不能移动，此系久卧床席，四肢缺少运动所致。死期虽远，复原无期，而淑儿嫁期将届，目前侍奉汤药，尚虞不遑，安有馀暇置备嫁衣?余拟商诸乾宅，展期至下半年举行，但为母病而愆儿女嫁期，殊非正理；不延期势必草率从事，犹觉体而攸关，因此进退两难，望我弟一言以决之。
此间三月初三日土匪滋事，围攻潍城，幸赖巡丁民团，协力保守，生擒土匪头目朱老哥子，及其羽党六人，馀匪始鼠窜。是役全赖郏勇魁与范金镖，奋不顾身，率领团丁出城杀贼，方得擒获匪首。余感二人忠勇，以三百金分酬其功，并为之呈量上峰请奖，升平时代，土匪竟敢如此猖獗，可见山东民俗之强悍矣。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告养生与力学之法)
来书言吾儿体质虚弱，读书不耐劳苦，功课稍严，则饮食减少，过宽，犹恐荒废学业，则补救之法。惟有养生与力学并行，庶儿身躯可保强健，学问可期长进也。养生之道有五：一、黎明即起，吃白粥一碗，不用粥菜；二、饭后散步，以千步为率；三、默坐有定时，每日于散学后静坐片刻；四、遇事勿恼怒；五、睡后勿思想。力学之道亦有五：一、每日读熟书十页。宜熟读背诵；二、每日宜读生书五页，质钝者减半；三、每晨习大字一百，午后习小楷二百；四、每日记日记一页，宜有恒心；五、刚日讲经，柔日讲史，须随时摘录心得。以上养生五事，终身行之，力学五事，乃本年之功课。我弟前函云，犹子悟性已开，来春可以握管作文，则来年课程，似须更改。余少年时代不知养生，而今悔之已晚，渴望后辈力行之。则学优而身强，便是振兴之象。望我弟以此教诲子侄，持之有恒，获益良多也。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谴聘教师事)
救读范芝翁既另有高就，自难设法挽同，但儿辈正值求学紧要时代，断不可以一日无师，任其旷课。我弟亦早计及之，故自任其劳，已子元宵后一日开学。但愚兄在外，家中一切琐事尽由我弟执管，再欲劳心兼任救读，于家务固有顾此失彼之虞，于稍神亦太不经济矣。另聘良师，岂容少缓!惟据余所知，我乡列胶庠，拥皋比之士，尽属下驷材，纵不能一语抹煞，秀才中亦有博文约礼，循循善诱之良教师，无如稍有才便慕虚荣，以为学优则仕，取功名易如反手，不愿再为人师，范师即其例也。至于聘师，本极容易，而欲择宽严适中，讲解无倦，学问渊博之良师，则难矣。我弟久处家乡，耳目切近，一时尚觅不到名师，余离别梓乡二十馀年，与学界隔膜已久，更不知谁优谁劣。昨与署中幕友谈及此事。适有同乡李芳圃之世兄，为习刑幕。随其师杜伯门在署襄办公事。芳圃为我乡名师，及门弟子，登乡榜，步玉堂者，不胜以偻指计，谅我弟亦深悉者也。惟春秋已高，久不设帐授徒。今已托其世兄写信，转达沽诚延聘之意。若能得其俯允，惠然肯来，则为我后辈之幸事。俟得复音，再行函告。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请弟速探荷生学问)
元宵后一日寄递一函，谅已收到?至今未接复书，殊深系念。谅由春寒料峭，地冻未解，因而邮使稽迟，未可知也。前函所云拟聘李芳圃先生救读，今在其世兄处，得见复函，云年已老迈，两目昏蒙，不能辨细字，久不作教读生涯，倘居停一时觅不到教师，则舍侄荷生，前岁食饩，虽在壮年，而好静不好动，颇有坐性，现在设帐于家，如能容其带一二附徒，束修不计较也云云。余与荷生素昧生平，究竟学问如何，讲解明白与否，均无从悬揣。望我弟速向士林中一询荷生授徒成绩，立即复函告我，因李世兄亟待回复乃父故也。书不尽言，馀待续告。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内子(谈女儿婚礼事)
淑儿嫁期本定去年四月初二日，旋因其生母疾病缠绵，未逵料理妆奁，不得已商诸乾宅，拟改缓至九十月间举行。幸得陆亲家同意，遣媒答复，谓既系女亲家染疾，吉人天相，自可喜占勿药，惟告痊之迟速，外人自难悬测，以后婚期，请坤宅择定，较为便利。体谅人情，可谓至矣。孰知好事多磨，比及饶氏病痊，正拟选择吉期，而陆亲家猝遇意外风波，丢官撤任。盖为商民聚众抗捐，拆毁署堂一案，遭冤去职，莫怪其意兴索然，不乐为后辈行婚礼。来函订期至今春二月十九日举行，现在吉期将届，已经两次阻缓，此番谅无障碍。本拟接尔来署，襄办嫁礼，一则因路途遥远，我弟既有家务，不克分身偕来，仅恃仆役护送，殊不故心，二则挈麟儿同来，只恐水土不服；寄托麟儿于弟妇，犹恐稚子不惯，并且来往跋涉，旷废学业，所以主张不接尔来署。兼之届期家乡族戚，必有送礼者，却之不恭，受之必报以酒食，尔可相邀叔婶，于后三朝置备盛筵，宴请诸族戚及四邻。凡贫族及邻佑之贺份，不论多寡，一概璧还。向来我家送过札份者，则礼尚往来，自当收受，命司账汇登喜簿。请帖谢帖，宜预先置备。此系外事，恐非尔女流所能胜任，余当另函知照我弟也。春风多厉，母子寒暖，均宜慎之。近日余因公私栗六，分外疲乏，疝气又大发，幸有旧方，煎服两剂，始得步履如常。知关系念，特此附闻。
潍县署中寄四弟(谈延师及嫁女事)
李荷生先生既属诗赋专家，又能视学生如同胞手足，诚为不可多得之良教师，余已托李世兄函聘，所为难者，李师受业弟子共有八人，挈之偕来，太觉嘈杂。商以二人为限，谅可同意。据李世兄云，其受业弟子泰半已成年而全篇者，只须出题改作，无须日日听讲。只有李世兄之令弟与表弟，尚未全篇，必须附塾听讲，望我弟代缮聘书，修金每年八十千，就近往访李师，与之当面商妥，即可择日开学，免得与我信札往返，耗费光阴也。苟附徒只有二人，固佳；若不得已而再多一二人，亦只能允诺。徐待年底，再与之磋商减少。淑儿嫁期，已定二月十九日，我弟如能挈眷偕来，门户可托内子照顾，使多年暌隔之昆季，得能叙首一堂，其乐靡涯。惟两宅巨细事，皆赖我弟仔肩独任，只恐无暇来署，则相烦我弟置备请帖，散发家乡各族戚，务须商而俱到，勿有遗漏，免贻人说余家势利，不认穷亲戚。届后三朝，并烦商同内子，置备盛筵享客，酒菜务须丰盛。余昔年成婚与开贺，皆用聚宝园之菜，尚觉不恶，未识至今犹在营业否?余久未还乡，不知现状，一切均托我弟主持，费用可向内子支取。凡办喜事，不宜惜小费，惹人讪笑。盖此等事，一生能得几回?稍事铺张，亦属有限，非比居家用度，一年三百六十日，无日或缺，不得不尚节省。我弟阅历已深，定能措置适当，不使余稍受委曲也。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悯弟并告公事)
我弟今年仅得四十=岁，何以鬓发已墨白成斑?谅由家务猾集，劳心过度所致。余忝为兄长，不能分担家事，已觉有亏友于，而反以犹子教养之责，委之我弟，世间只有板桥忍心出此，我弟不以我为妄，反甘殆精竭力，扶植犹子，余何修而得此爱弟，我弟何不幸而有此阿兄!余叨赖我弟独担家务，得以少费心思，至今白发尚少，不及十分之三。余年五十有九，理当白发苍苍，而犹得墨多白少者，我弟之惠也。惟齿落较多，精神亦愈觉衰惫，兼之近米办事，诸多不顺。招练土著小队，余本一片婆心，缘辖境内每届冬令，盗窃之案迭出，今冬特编小队，专司巡防缉捕之责。不料外间啧有烦言，或谓遇小儿摸牌，即擅人人家拿赌，讹索金钱；或谓夜遇乡农行路，妄指为窃贼锁拿吊打，讹钱方肯释放。对于分所当为之事，反置若罔闻，甚且包庇私盐小贩，窝藏巨窃赃物，弊端百出，众口一辞。余招练小队，原为地方除害，乃反为地方生害，贻人讥议，能不令人懊恼乎!现已一律解散。虽招募至今仅阅两月，而派人暗地调查，四乡被害者约有二十馀家，殊令我愧对于民也!人皆以做官为荣，我今反以做官为苦，既不敢贪赃枉法，积造孽钱以害子孙，则每年廉俸所人，甚属寥寥，苟不人仕途，鬻书卖画，收人较多于廉俸数倍，早知今日，悔不当初!现拟告病辞职，得邀允准，如天之福。惟余每因事晋谒中丞，必蒙青眼相加，并见赏我之墨竹，谓为得文湖州真髓。凡逼上辕门，必邀余至内花厅留膳。余受宠若惊，不敢放浪。中丞笑语云，下属无留膳之例，此时吾与尔叙私交，不必目我为上司而兢兢小心也。既逢此知遇，只恐一时未必许我解组归田，奈何奈何？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内子(叙饮食教子诸事)
淑儿已出阁，陆婿温文尔雅，貌颇美秀，肥瘦与淑儿相称，恰是一对嘉耦。三朝回门，曾向我问及尔之起居，谅由淑儿转告之。三朝夫妇即已细话家常，其亲昵可不言而喻矣。惟余因嫁期前后，过事栗六，公署中不能举行婚礼，另租署前黄绅之住宅，室中布置，既费心思，招待贺客，更形劳碌，回门之夕，余竟猝发眩晕，幸钱谷席秋舫深明医道，服药二剂，眩晕顿止。惟饭量大减，现依席师之言，间食薄饼面条，以资换味而利脾。盖此间地士宜食麦，民间无分贫富，每食非而不饱。按面食较易消化，并能长力，与老年人最为合宜。惟家乡市售之面，硷水过重，食之有损无益，只可购面粉自行制食。知尔索性嗜面，不惮琐屑以告。
麟儿勤读否?尔宜时加查察，儿辈读书督促之责，教师负十分之六，父母负十分之四。散学后教管之责，全在尔身，勿使其与邻儿作无益之游戏。惟儿童心理，都喜劳动，禁其嬉戏，有妨发育之天机，可于课馀之暇，命农工导之学稼学圃。我不愿子孙将来能取势位富厚。盖宦途有夷有险，运来则加官进爵，运去则身败名裂。愿子孙为农家子，安分守已，优游岁月，终身无意外风波遭遇也，犹记我初任范县时，尔曾语我云，一代做官七代贫，幸勿枉甚杀人，公门里面好修行，庶几积德以禳天心。得获添丁之兆。今已得于，扪心尚堪自慰。惟久羁政海，精力日衰，不仕又无善退之法，自寻烦恼，未知何日始克遂我初服也。
潍县署中谕麟儿(诫读书须精、叙事须明)
字谕麟儿，寄来起讲四篇，惟“有朋自远方来”题，尚属无疵。其馀三题，语句太嫌稚气，虚字间有不洽处，此系欠缺功夫所致。嗣后宜奋勉用功，然初学有此成绩，资质尚属不钝。苟堪励志勤读，自能循序渐进。惟单读时文，无裨实益，宜加以看书功夫。凡经史子集，皆宜涉猎，但须看全一种，再易他种，切不可东抓西拉，任意翻阅，徒耗光阴，毫无一得。阅书时见有切于实用之句，宜随手摘录。若能分门别类，积成巨册，则作文时可作材料，利益无穷也。尔禀所称五月甘一晚间失窃，并未人母亲卧室，四叔拟报官追缉云云。报告殊欠明晰，被窃何物，总计损失若干，尔虽不知物价，理当询明尔母，详细告我。如果损失不巨，不必追赃。窃贼固当置之于法，然彼为饥寒所迫，不得已铤而走险，不偷农户而窃宦家，彼亦知农民积蓄无多，宦室储藏丰富，窃之无损毫末，是即盗亦有道之谓欤!于其农家被窃，宁使我家被窃。尔可转禀四叔，不必报官追赃，只须以后门户留心，勿再使穿窬人室可耳。尝闻古人见梁上有贼，呼之下，询明始末，善言规诫，并赠金令作小本经营者，其度量为何如耶!
潍县署中寄四弟(告得教师善教之喜)
来书称道李荷生先生教法完善，为我弟平生所罕见，在春秋冬三季，无日不自晨至夜，时时与学生讲解。即六月炎署，夜读虽辍，而课读时间，仍未减短。自黎明上学，直至夕阳西下，无须臾不与学生讲解，甚为难得。余虽远隔千里，未曾目睹儿辈之读书，但已深信李师是良教习。不料其竟能无间寒暑，如是认真，宜乎学生进步，一日千里。未得李师时，麟儿不能握管草家信，而今已能作半篇清顺文章，愚兄只道麟儿聪颖，有此得步进步之成绩，孰知都赖李师苦力栽培而成，感甚感甚。麟儿得此良师，非芳圃先生竭诚推荐之力不至此。君子食德不忘报，彼既有心栽成吾后辈，吾亦当特别优待其世兄，聘其担任本署文牍，所以报芳圃先生荐师之德也。余近日身体尚健，疝气三月未发，惟足疾未瘳。我系江南人，患足疾本属恒有事，但居东已阅二十馀年，衙斋又极高爽，足疾似当告痊。只缘嗜好麴蘖，以致足趾间湿气日益加剧，差幸尚能步履如恒者，殆即居鲁之功耶!哥哥寄。
摊县署中寄四弟(告招摹巡勇事)
今岁考绩，蒙中丞恩遇，忝列第一。奖语谓老成持重，才堪大用，保升知府，在任候补。余自问无功于民，滥邀国家重赏，愈足增我愆尤也。近因山东盗贼横行，白昼抢劫，黑夜杀人，中丞为谋地方治安起见，各县知事一律加委营务处提训，各募巡勇百名，专司捕盗。语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昔年余曾招募小队，仅得四十人，酿出拿赌诈钱，窝藏盗贼，包庇私盐等种种弊端。闾阎被扰，啧有烦言。现奉令招募巡勇百名，较前次增多倍半，其为害闾阎，将更形扩大，子民殆无噍类矣。若以直情禀复省宪，而各县皆已人手编练，惟潍县独异，太觉不台时宜。若竟遵令招募，则前车可鉴，覆辙堪虞，并且招募土著与客籍，利弊适均，土著熟悉地理，通达语言，缉捕较易，而讹索必多；客籍道路莫辨，言语不通，骚扰自少，而踩缉难周。两害相形取其轻，宁使捕盗不力，不愿使民间受讹索之累，故决意招葬直隶人。已命郑勇魁与范金镖赴直招募，回潍时以金镖任教练。彼系保镖出身，充过百长者，资格适台。困系土著，不敢畀以统率之责。拟委勇魁为巡勇长，取其与我同宗，休戚相关，庶不敢以扰民累我。其性情率直而尚义，随我六年，从未犯过，甚属可敬。不过为其一人，累我弟受许多委曲，盖同族中都羡勇魁之归我，皆乞我弟向我先容，俱遭我拒绝，由是怨我弟之推荐不力，殊不知人必有材艺，始可出为世用。勇魁精拳术，力能举百钧，我倚作护卫者也。其馀宗族，无一艺之能，署中位置无多，上峰介绍者，尚且无从安插，岂能为私人谋枝栖!嗣后遇有人托我弟谋事者，即以此言告之，不必通函告我也。哥哥寄。
潍县署中谕麟儿(诫善待邻里、勤读好书)
字谕麟徵儿：李师赴宁乡试，放假二十日，尔当照常用功，一切家务，外事自有尔叔管，内事自有尔母管，何必要尔问讯。至于邻里亲戚，无论与我家有隙无隙，是亲是疏，在尔只宜尊之敬之，见而则谨执后辈礼，笑脸向人，岂可因族人背后讥笑我家，邻人曾窃吾家园蔬，遇尔尊称，尔竟置之不理，枉读圣肾书，全不解泛爱众之义。尔在少年时代，已积下许多嫌怨，将来管理家政，必致个个都是仇人，奚能立身处世！古来贤人君子，无与乡党宗族不睦者。小怨不忘，睚眦必报，乃属贱丈夫之所为，尔万不可学此卑鄙行为。兹得尔母来书报告，特此郑重告诫，谨遵勿忘。读书宜勤恳勿懈，看书宜细心有恒。现看《史记》，颇切实用，每日规定看十页，必须自首至尾，逐句看下，有紧要处，摘录读书日记簿。有费解处另纸摘出，求解于先生。今年若能看完《史记》，明年更换他书。惟无益之小说与弹词，不宜寓目，观之非徒无益，并有害处也。
再谕麟儿(诫匆怨天尤人)
吾壮年好骂人，所骂者都属推廓不开之假斯文，异乎当世恃才做物者之骂人，动谓人不如我，见乡墨则骂举人不通，见会墨则骂进士不通，未人学者，见秀才考卷，则骂秀才不通。既然目空一世，自己之为文，必能远胜于人，讵知实际非特不能胜人，反不如所骂之秀才、举人、进士远甚，所为不反求诸己，徒见他人之不通，自己傲气既长，不肯用功深造，而眼高手低，握管作文，自嫌弗及不通秀才，免得献丑，索性搁笔不为文，于是潦倒终身，永无寸进。余壮年做气亦盛，而对于胜我者，却肯低首降伏，见佳文爱之不肯释手，虽百读不厌，故能侥幸成名。然亦四下乡场，始得脱颖而出，亦为傲气所阻也。至今思之。犹如芒刺在背。尔资质钝，赖李师辛苦栽培之力，得以冠年人场。初试原为观场计，李师与我皆不望尔一试成名，不过有此一度经验，下届人场，便老练而不起恐慌。一试不售，奚可即出怨言?只须自知文字不佳，下帷攻苦。既有名师指导，进步较易。苟火到功深，取青紫易如拾芥矣。细思吾言而力行之，予有厚望焉。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告欲辞官及择媳等事)
余本书生，初志望得一京官，聊为祖业争气，不料得此外任。余本无吏治才，尸位多年，时虞陨越，托赖祖宗庇护，得能勉力支持。而今年事日增，精神益觉难支，足疾不瘳，疝气时发，并且左耳失聪，目光昏蒙，自知就术有期，若得息影蓬庐，以资静养，或可苟延残喘。倘恋栈不去，日寻烦恼，直如自通其死也。余已决计告病乞休。若上峰不允，整备一辞不获命，则再辞，再辞不获命，则三辞，务必遂我初服而后已。与我弟聚首之期，当在橙黄橘绿时也。李小芳欲为麟儿作伐，言其姑丈周菊村广文，膝下只有一女，貌颇秀丽，并能吟咏，年长麟儿一岁。余一时莫知可否，周氏女究竟端庄节俭否？索昧生平，不敢信执柯者一而之辞。至于能诗，余并不重视。语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娶妻只娶德，择媳为儿辈终身大事，更宜重德不重才。盖有德之女，必励贞操；有才之女，易生厌夫之心，故我不取才女。望我弟向李师一询。菊村亦系彼之姑丈，其女性情，定然深悉，兼之麟儿乃其爱徒，自无不直言相告也。哥哥寄。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雍正十年杭州韬光庵中寄舍弟墨(论为人即是为已)
谁非黄帝尧舜之子孙，而至于今日，其不幸而为臧获、为婢妾、为舆台皂隶，窘穷迫逼，无可奈何，非其数十代以前即自臧获、婢妾、舆台皂隶来也。一日奋发有为，精勤不倦，有及身而富贵者矣，有及其子孙而富贵者矣。王侯将相，岂有种乎？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贵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大。辄曰：彼何人也，反在霄汉；我何人也，反在泥涂？天道不可凭，人事不可问。嗟乎，不知此正所谓天道人事也!天道福善祸淫，彼善而富贵，尔淫而贫贱，理也。庸何伤!天道循环倚伏，彼祖宗贫贱，今当富贵，尔祖宗富贵，今当贫贱，理也。又何伤!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愚兄为秀才时，检家中旧书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持灯下焚去，并不返诸其人。恐明与之，反多一番形迹，增一番愧恧。自我用人，从不书券，合则留，不台则去，何苦存此纸，使吾后世子孙借为口实，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心，是为人处，即是为已处。若事事预留把柄，使人其网罗，无能逃脱，其穷愈速，其祸即来，其子孙即有不可问之事，不可测之优。试看世间会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别人一点？真是算尽自家耳，可哀可叹。吾弟识之。焦山读书寄四弟墨(笑谈和尚与秀才)僧人遍满天下，不是西域送来的，即吾中国之父兄子弟，穷而无归，人而难返者也。削去头发便是他，留起头发还是我，怒眉瞋目，叱为异端，而深恶痛绝之，亦觉太过。佛自周昭王时下生，迄于灭度，足迹来尝履中国土，后八百年而有汉明帝说谎说梦，惹出这场事来，佛实不闻不晓。今不责明帝而齐声骂佛，佛何辜乎？况自昌黎辟佛以来，孔道大明，佛焰渐息，帝王卿相一遵六经四子之书，以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此时而犹言辟佛，亦如同嚼蜡而已。和尚是佛之罪人，杀盗淫妄，贪婪势利，无复明心见性之规。秀才亦是孔子罪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无复守先待后之意。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语云：各人自扫阶前雪，莫管他家屋瓦霜。老弟以为然否？偶有所触，书以寄汝，并示无方师一笑也。仪真县江村茶社寄舍弟(论为文境界)江雨初晴，宿烟收尽，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娇鸟唤人，微风叠浪，吴楚诸山，青葱明秀，几欲渡江而来。此时坐水阁上，烹龙凤茶，烧夹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蒋梅花》一弄，真是人间仙境也。嗟乎，为文者不当如是乎!一种新鲜秀活之气，宜场屋，利科名，即其人富贵福泽享用，自从容无棘刺。王逸少、虞世南书，字字馨逸，二公皆高年厚福。诗人李白，仙品也；王维，贵品也；杜牧，隽品也。维、收皆得大名，归老辋川、樊川，车马之客，日造门下。维之弟有缙，牧之子有荀鹤，又复表表后人。惟太白长流夜郎。然其走马上金銮，御手调羹，贵妃侍砚，与崔宗之著宫锦袍游邀江上，望之如神仙，过扬州未匝月，用朝廷金钱三十六万，凡失路名流，落魄公子，皆厚赠之，此其际遇何如哉!正不得以夜郎为太白病。前朝董思白，我朝韩慕庐，皆以鲜秀之笔，作为制艺，取重当时。思翁犹是庆历规模，慕庐则一扫从前横斜疏放，愈不整齐，愈觉妍妙。二公并以大宗伯归老于家，享江山儿女之乐。方百川、灵皋两先生出慕庐门下，学其文，而精思刻酷过之，然一片怨词，满纸凄调。百川早世，灵皋晚达，其崎岖屯难亦至矣，皆其文之所必致也。吾弟为文，须想春江之妙境，挹先辈之美词，令人悦心娱目，自尔利科名，厚福泽。或曰：吾子谕文，常曰生辣、曰古奥、曰离奇、曰澹远，何忽作此秀媚语？余曰：论文，公道也；训子弟，私情也。岂有子弟而不愿其富贵寿考者乎？故韩非、商鞅、晁错之文，非不刻削，吾不愿子弟学之也。褚河南、欧阳率更之书。非不孤峭，吾不愿子孙学之也。郊寒岛瘦。长吉鬼语，诗非不妙，吾不愿子孙学之也。私也，非公也。是日许生既曰，买舟系阁下，邀看江景，并游一戗港，书罢，登舟而去。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纵论烧书)秦始皇烧书，孔子亦烧书，删书断自唐虞，则唐虞以前，孔子得而烧之矣。诗三千篇，存三百十一篇，则二千六百八十九篇，孔子亦得而烧之矣。孔子烧其可烧，故灰灭无所复存，而存者为经身尊道，隆为天下后世法。始皇虎狼其心，蜂虿其性，烧经灭圣，欲剜天眼而浊人心，故身死宗亡国灭，而遗经复出。始皇之烧，正不如孔子之烧也。自汉以来，求书著书，汲汲每若不可及。魏晋而下，迄于唐宋，著书者数千百家，其间风云月露之辞，悖理伤道之作，不可胜数，常恨不得始皇而烧之。而抑又不然，此等书不必始皇烧，彼将自烧也。时欧阳永叔读书秘阁中，见数千万卷皆霉烂不可收拾，又有书目数十卷亦烂去，但存数卷而已，视其人名，皆不识，视其书名，皆未见，夫欧公不为不博，而书之能藏秘阁者，亦必非无名之子，录目数卷中，竞无一人一书阻者，此其自焚自灭为何如，尚待他人举火乎!近世所存汉魏晋《丛书》、《庸宋丛书》、《津逮秘书》、《唐类函》、《说郛》、《文献通考》、杜佑《通典》、郑樵《通志》之类，皆卷册浩繁，不能翻刻，歉百年兵火之后，十亡七八矣。刘向《说苑》、《新序》、《韩诗外传》，陆贾《新语》，扬雄《太玄》、《法言》，王充《论衡》，蔡邕《独断》，皆汉儒之矫矫者也，虽有此零碎道理，臂之六经，犹苍蝇声耳，岂得为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哉!吾弟读书，四书之上有六经，六经之下有《左》、《史》、《庄》、《骚》，贾董策略，诸葛表章，韩文杜诗而已。只此数书，终身读不尽，终身受用不尽。至如二十一史，书一代之事，必不可废。然魏收秽书，宋子京《新唐书》简而枯。脱脱、《宋书》冗而杂，欲如韩文杜诗脍炙人口，岂可得哉!此所谓不烧之烧，未怕秦灰，终归孔炬耳。六经之文，至矣尽矣，而又有至之至者。浑沦磅礴，阔大精微，却是家常日用：《禹贡》、《洪范》、《月令》、七月法火是也。当刻刻寻讨贯串，一刻离不得。张横渠《西铭》一篇，巍然接六经而作，呜呼休哉!雍正十三年五月廿四日，哥哥字。
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由孤坟而论及为人)
郝家庄有墓田一块，价十二两。先君勇欲买置，固有无主孤坟一座，必须刨去，先君曰：嗟乎!岂有掘人之冢以自立其冢者乎？遂去之。但吾家不买，必有他人买者，此冢仍然不保。吾意欲致书郝表弟，问此地下落，若未售，则封去十二金，买以葬吾夫妇。即留此孤坟，以为牛眠一伴，刻石示子孙，永永不废，岂非先君忠厚之义而又深之乎!夫堪舆家言，亦何足信？吾辈存心，须刻刻去浇存厚，虽有恶风水，必变为善地，此理断可信也。后世子孙，清明上冢，亦祭此墓，卮酒、只鸡、盂饭、纸钱百陌著为例。雍正十三年六月十日，哥哥寄。
焦山读书复墨弟(答复焦山读书之用意)
来书促兄返里，并询及寺中独学无友，何竞流连而忘返。噫，兄固未尝忘情于家室，盖为有迫使然耳。忆自名列胶庠，交友日广，其问意气相投，道义相合，堪资以切磋琢磨者，几如凤毛麟角。而标榜声华，营私结党，几为一般俗士之通病。于其滥交招损，宁使孤陋寡闻。焦山读书，即为避友计。兼之家道寒素，愚兄既不能执御执射，又不能务农务商，则救贫之策。只有读书，但须简练掘摩方有成效，不观夫苏季子，初次谒毒王不用，懊丧归里，发箧得太公《阴符》之书，日夜攻苦，功成复出，取得六国相印，于以知大丈夫之取功名，享富贵，只凭一己之学问与才干。若欲攀龙附凤，托赖朋辈之提拔者，乃属幸进小人。愚兄秀才耳，比较六国封相之苏秦，固然拟不与伦，而比较敝裘返里之苏秦，尚觉稍胜一筹。且焉学问之道，于其求助于今友，不如私淑于古人。凡经、史、子、集中，王侯将相治国平天下之要道，才人名上之文章经济，包罗万象，无体不备，只须破功夫悉心研究，则登贤书，人词苑，亦易易事耳。愚兄计赴秋闱三次，前两届均未出房，因此赴焦山发愤读书。客岁恩科，竟获荐卷，旋因额满见遗。具见山寺谜书，较有稗益。再化一二年面壁之功，以待下届人场鏖战，倘侥幸夺得锦标，乃祖宗之积德；仍不幸而名落孙山，乃愚兄之薄福，当舍弃文艺，专工绘事，亦可名利兼收也。焦山之行止，亦于那时告结束。哥哥字。
焦山别峰庵复四弟墨(谈如何作诗)
焦山与乡里，只隔一衣带水，苇杭可渡，而我之足迹，竞百日未涉里门者，犹恐目睹家事纷纭，累我弟仔肩独任，于心不安，势必苟安家食，终止焦山之行，于学业未免可惜。两害相衡取其轻，忍心放弃米盐琐屑事，专攻学业，以致家门在望，如隔万里关山。而今接展来函，事事详明，顿释我内顾之忧，忻甚慰甚。近作律诗四首，造意颇新，惟对仗少工，问有一二欠斟酌字，已为改正加批。我弟素抱樊迟学稼之志，今何忽动贾岛推敲之兴？殆慕雅人之韵事欤，抑效法阿兄揣摩词章考据，以求功名乎？若为功名计，须研究制艺，当选读韩慕庐文四五十篇。苟能背诵如流，则下笔作文思潮坌涌，不患枯涩矣。我弟天资聪颖，苟堪下帷攻苦，三年目不窥园，则将来成就，定能出人头地。然而我弟索慕高士之风，视功名若敝(蓰)[屣]，今又学诗而不学文，决无猎取功名之想，殆为遣怀寄兴之作耳。从此多作诗亦甚好，虽不能充饥御寒，却可稍博微名，涤除俗气，但须有志有恒，多读多作，方有成就。选读古诗须有精当之决择，盖唐宋诗家各有所长，例如少陵诗，圣品也，东坡诗，神品也，太白诗，仙品也，摩诘诗，贵品也，退之诗，逸品也。此五人均足为后学楷模，宜各选绝、律、古风若干首，抄录汇订，置诸案头，得闲吟诵，裨益非浅。且焉作诗能解人愁怀，鼓人兴致，所以■官显宦，不得志于时。而退职闲居者，都以推敲作■志高尚，不慕虚荣，若能诗笔超脱，不落时■多雅趣等之敷泛语，扫除不用，庶乎近之。哥哥复。
寄墨弟自焦山发(感慨圣庙墙塌)
梅雨连朝，经旬始霁，满山瀑布激冲，一派江潮怒涨，水势顿高数尺。窃叹者番风伯雨师，亦太恶作剧矣。由坳茅舍，江于草篷，倾圮者不计其数。今晨主客师语我云：金陵圣庙宫墙亦被风雨摧倒数丈。噫!圣庙工程何等坚固，自建筑至今，已阅数千年，经历之暴风急雨不胜以偻指计，而至今宫墙间苔痕尺许厚，不类有倾倒重砌象，何独不耐今届之风雨而倾颓乎!无他，盖因金陵城中，龌龊秀才满坑满谷，现任教谕，亦属胸中绝无点墨者。斯文扫地，辱没圣门，孔子岂容若辈列门墙？故特毁墙以示驱逐之意，殆其然乎!则予亦复何言哉!复何言哉!仪真客邸复文弟(谈历代墨竹画流派)苍头王升来仪，接展我弟来书，殷殷以画竹法相询，井嘱绘尺页，以资临摹。我弟误矣!问途于盲，焉能指迷？愚兄之画竹，信笔乱馀，并无师承。本来画墨竹，幽人韵士，聊以抒写性情，故画有六法，惟竹与兰不与焉。按画墨竹之始创者，为唐张立。王摩诘亦擅墨竹。五代郭崇韬之妻李夫人，临摹窗上竹影，别成一派。更有黄筌父子，雀白弟昆，皆工墨竹，笔致精细，神妙人微。宋、元以降，有文湖州、苏东坡、赵孟坚、孟頫仲穆、管仲姬、吴仲圭、倪云林等。诸子中，惟湖州笔法最臻神化。其布局。有浅深层次向背照应之分别；其补地，有邱石泉壑荆棘野草之变化；其点景，有烟云雪月风晴雨露之烘托。是惟意在笔先，始能笔超法外，诚为画墨竹之圣手。东坡与之同时，尚北面事之也。其后金之完颜樗轩，元之李息斋父子、自然老人、乐善老人，明之王盂端、夏仲昭，都师法湖州，兼师东坡。湖州、息斋各立墨竹谱以传厥派。后世师承其法者，代有传人。更有写墨而兼擅钩勒着色者，有王澹远、黄华老人、吴道子。画紫竹者有程堂，画朱竹者有宋仲温，画雪竹者有解处中，此犹如禅宗中之别派也。老弟素习传神，亦属执艺之一，似当专心研究，不宜分心旁务，则业精于勤，必能出人头地。质之老弟，以为何如?毕竟与我有同嗜，将笑愚兄鄙吝区区画法，毫无手足之情，则我岂敢？还望少安毋躁，容待尽我所能，笔之于纸而见赠焉。兄板桥手草。
再复文弟(论技艺不别雅俗及画墨竹之法)
接展来函，谦抑之怀溢于纸背，相较狂兄以骂人为胜者，大相径庭也。所云传神为俗笔，俗人所赖以谋温饱者，此语失之自轻。夫技艺只分高下，不别雅俗，圣门六艺，各有专执，御车之役，更价于传神万万，未闻七十子之徒，鄙视之而不屑为。况吾宗都系寒索，技艺即为生括之资本，宜郑重视之，精益求精，庶足赖以谋温饱。我弟虚心若谷，谅不以斯言为河汉也。又云画竹雅事，雅人所赖以舒性情者。洵哉是言！老弟既然道得破画竹主旨，愚兄敢不竭诚相告。惟余不喜钩勒着色，所以只论写墨。
凡画墨竹，分立竿、添节、画枝、画叶四法。循序而行，起笔先立竿留节，梢与根须短，中竿须长，叉贵长短各殊，最忌一律，便落呆板。竿宜两边如界，节贵上下相承，其形若半环。若画一二竿，墨色可随意；画三竿以上者，前者墨宜浓，后者墨宜淡，始有前后之别。梢至根，虽一节节画出，而笔意须贯穿。立竿既定，随手画节，上节须覆盖下节，下节须承接上节。中虽断，笔意须连属。落笔不可太弯，不可太远，不可齐大，不可齐小，宜两头粗，中间细，宜两头放起，中同落下，始见全竿圆浑而得势矣。画较须枝枝著节，行笔须迅速，迟缓则无生气；用笔须遒健圆劲，始有生意；嫩枝须和柔而顺，其节小；老枝须挺拔而起，其节大；枝覆者叶多，枝昂者叶少；风枝欹斜，雨较下垂，贯在描摩得神也。画叶须一抹而成，行笔愈速愈妙，少迟留便呆笨失势。写墨竹惟画叶为最难，下笔要劲利，实按而虚起，须有破法搭法，墨色须有浓淡，则老嫩反正分明矣。更有七忌：一忌孤生，二忌并立，三忌如乂，四忌如并，五忌如手指，六忌租如桃叶，七忌细如柳叶。避免七忌，又须参以四宜：雨叶宜垂，露叶宜润，风叶宜翻，鸳叶宜压。更有八法须知：老嫩须别，阴阳须分。春叶须嫩而上承，夏叶须浓而下俯，秋叶须带萧疏之态，冬叶须具苍老之形，风叶无一字之排，雨叶无人字之列。画竹之法虽不仅此数端，而我弟天资聪颖，得此数语，定能举一反三，将来成一面竹能手，愚兄亦与有荣也。兄板桥手草。
仪真客舍寄内子(痛悼自弟)
苍头至，知内弟之变，泫然久之。窃叹造物之生人，亦太酷矣！既赋其才，当永其年；既促其年，何必畀其才？颜渊短命，造恨千秋。夫予之同学共一十七人，而道德文章能令我心折者，惟内弟一人耳。而今人间天上，觌而无由，流水高山，知音谁属？岂不痛哉！爰和泪率成挽联十六字，曰：爱君之才，悲君之命，先我而死，后我而生。已遣郑福送去，井送奠礼二十千，待设莫日，尔只须备香烛往吊，不必再送礼敬。临书惘然，不尽欲言。
淮安舟中寄舍弟墨(剖己骂人之失)
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东坡一生觉得世上没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处。愚兄平生谩骂无礼，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喷喷称道。橐中数千金，随手散尽，爱人故也。至于缺厄欹厄之处，亦往往得人之力。好骂人，尤好骂秀才，细细想杀秀才受病，只是推廓不开，他若推廓得开，又不是秀才了。且专骂秀才，亦是冤屈，而今世上那个是推廓得开的？年老身孤，当慎口过，爱人是好处，骂人是不好处。东坡以此受病，况板桥乎?老弟亦当时时劝我。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嘱赈济亲友)
刹院寺祖坟，是东门一枝，大家公共的。我因葬父母无地，遂葬其傍，得风水力，成进十，作宦数年无恙，是众人之富贵福泽，我一人夺之也。于心安乎？不安乎？可怜我东门人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旁贴荞麦锅饼，便是美食，幼儿女争吵，每一念及，真食泪欲落也。汝持俸钱南归，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给，南门六家，竹横港十八家，下佃一家，派虽远，亦是一脉，皆当有所分惠。骐驎小叔祖今安在？无父无母孤儿，村中人最能欺负，宜访求而慰问之。自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亲戚有久而不相识而者，各赠二金以相连续，此后便好来往。徐宗千陆自义辈，是旧时同学，日夕相征逐者也，犹忆谈文古庙中，破廊败叶飕飕，至二三鼓不去；或又骑石狮子脊背上，论兵起舞，纵言天下事。今皆落落未遇，亦当分俸以敦夙好。凡人于文章学问，辄自谓己长，科名唾手而得，不知俱是徽幸。设我至今不第，又何处叫屈来?岂得以此骄倨朋友，敦宗族，睦亲姻，念故交！大数既得，其馀邻里乡党，相賙相恤，汝自为之，务在金尽而止，愚兄更不必琐琐矣。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谈购荒地筑茅屋事)
吾弟所买宅，严紧密栗，处家最宜。唯是天井太小，见天不大，愚兄心思旷远，不乐居耳。是宅北至鹦鹉桥不过百步，鹦鹉桥至杏花楼不过三十步，其左右颇多隙地，幼时饮酒其傍，见一片荒地，半堤衰柳，断桥流水，破屋丛花，心窃乐之。若得制钱五十千，便可买地一大破，他只结芽有在矣。吾意欲筑一土庐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草花，用碎砖铺曲径一条，以达二门。其内茅屋二间，一间坐客，一间作房，贮图书史籍、笔墨砚瓦、酒钟茶具其中，为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论文赋诗之所。其后住家，主屋三间，厨屋二间，奴子屋一间，共八间，俱用草苫，如此足矣。清晨日尚未出，望东海一片红霞，薄暮斜阳满树，立院中高处，便见烟水平桥。家中宴客，墙外人亦望见灯火尚在。汝家百三十步东至小园，仅一水，实为恒便。或曰：此等宅居甚通，只是怕盗贼。不知盗贼亦穷民耳!开门延人，商量分惠，有甚么便章甚幺去。若一无所有，便王献之青毡亦可携取，质百钱救急也。吾弟留心此地，为狂兄娱老之资，不知可能遂愿否？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三书(论读书要有特识)
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至夏殷之际，仅有三千，彼七千者，竟何往矣?周武王大封同异姓，合前代诸侯，得千八百国，彼一千馀国，又何往矣，其时强侵弱，众暴寡，刀痕箭疮，薰眼破胁，奔窜死亡无地着，何可胜道!特无孔子作(春秋)，左丘明为(传)记，故不传子世耳。世儒不知，谓春秋为极乱之世，复何道!而春秋已前，皆若浑浑噩噩，荡荡平平，殊甚可笑也。以太王之贤圣，为狄所侵，必至弃国与之而后已，天子不能征，方伯不能讨，则夏殷之季世，其抢攘淆乱为何如？尚得谓之荡平安辑哉!至于(春秋)一书，不过因赴告之文，书之以定褒贬，左氏乃得依经作传，其时不赴告而背理，坏道乱亡，破灭者十倍于《左传》而无所考。即如汉阳诸姬，楚实尽之，诸姬是若干国，楚是何年月日，如何殄灭他，亦寻不出证据来。学者读(春秋)经传，以为极乱，而不知其所书尚是十之一，干之百也。嗟乎!吾辈既不得志于时，困守于山椒海麓之问，翻阅遗编，发为长吟浩叹，或喜而歌，或悲而泣，诚知书中有书，书外有书，则心空明而理圆湛，岂复为古人所束缚，而略无张主乎？岂复为后世小儒所颠倒迷惑，反失古人真意乎!虽无帝王师相之权，而进退百王，屏当千古，是亦足以豪而乐矣。又如《春秋》，鲁国之史也，使竖儒为之，必自伯禽起首，乃为全书，如何没头没脑半路上从隐公说起，殊不知圣人只要明理范世，不必拘牵，其简册可考者考之，不可考者置之。如隐公并不可考，便从桓、庄起亦得。或曰：《春秋》起自隐公，重让也；删书断自唐虞，亦重让也。此与儿童之见无异。试问唐虞以前，天子那个是争来的?大率删书断自唐虞，唐虞以前荒远不可信也。《春秋》起自隐公，隐公以前残缺不可考也，所谓史阙文耳。总是读书要有特识，依样葫芦，无有是处，而特识又不外平至情至理。歪扭乱窜，无有是处。
人谓《史记》以吴太伯为《世家》第一，伯夷为《列传》第一，俱重让国，但《五帝本纪》黄帝为第一，是戳蚩尤用兵之始，然则又重争乎?后先矛盾，不应至是。总之，竖儒之言必不可听，学者自出眼孔，自竖脊骨读书可尔。乾隆九年六月十五日，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论农夫与书生)
十月二二十六日得家书，知新置田获秋稼五百斛，甚喜，而今而后，堪为农夫以没世矣。要须制碓、制磨、制筛罗簸箕、制大小扫帚、制升斗斛。家中妇女，率诸婢妾，皆令习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种靠田园，长子孙气象。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惧暖。嗟乎，嗟乎，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
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阳民之束。农夫上者种地百亩，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吾辈读书人，人则孝，出则弟，守先待后，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所以又高于农夫一等。今则不然，一捧书车，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其不能发达者，乡里作恶，小头锐面，更不可当。夫束修自好者，岂元其人？经济自期，抗怀千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为坏人所累，遂令我辈开不得口，一开口人便笑曰：汝辈书生总是会说，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说了。所以忍气吞声，只得捱人笑骂。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而士独于民大不便，无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须待之以札，彼称我为主人，我称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体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尝笑唐人七夕诗咏牛郎织女，皆作会别可怜之语，殊失命名车旨。织女，衣之源也；牵牛，食之本也。在天星为最贵，天顾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务车勤民，呈象昭昭可鉴矣!吾邑妇人不能织绸织布，然而主中馈，习针线，犹不失为勤俭。近日颇有听鼓儿词，以斗叶为戏者，风俗荡轶，亟宜戒之。
吾家业地虽有三百亩，总是典产，不可久恃，将来须买田二百亩，兄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亩之义也。若再求多，便是占人产业，莫大罪过。天下无田无业者多矣，我独何人，贪求无厌，穷民将何所措足乎！或曰：世上连阡越陌，数百顷有馀者，子将奈何应之？曰：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亦板桥之家法也。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论作诗命题之重要)
作诗非难，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少陵诗高绝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题，已早据百尺楼上矣。通体不能悉举，且就一二言之：《哀江头》、《哀王孙》，伤亡国也；《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前后《出塞》诸篇，悲戍役也；《兵车行》、《丽人行》，乱之始也；《连行在所》三首，庆中兴也；《北征》、《洗兵马》，喜复国、望太平也。只一开卷，阅其题次，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丘墟、关山劳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题如此，其诗有不痛心人骨者乎!至子往来赠菩，杯酒淋漓，皆一时豪杰有本有用之人，故其诗信当时、传后世，而必不可废。放翁诗则又不然。诗最多，题最少，不过山居村居，春日秋日，即事遣兴而已。岂放翁为诗，与少陵有二道哉？盖安史之变，天下土崩，郭子仪、李光弼、陈元礼、王思礼之流，精忠勇略，冠绝一时，卒复唐之社程，在《八哀诗》中既略叙其人，而《洗兵马》篇又复总其全数而赞叹之，少陵非苟作也。南宋时君父幽囚，栖身杭越，其辱与危亦至矣。讲理学者，推极子毫厘分寸，而卒无救时济变之才，在朝诸大臣皆流连诗酒，沉溺湖山，不顾国家大计，是尚得为有人乎!是尚可辱吾诗歌而劳吾赠答乎？直以山居村居，夏日秋日，了却诗债而已。且国将亡，必多忌，躬行桀纣，必日驾尧舜而轶汤武。宋自绍兴以来，主和议，增岁币，送尊号，处卑朝，括民膏，戳大将，无恶不作，无陋不为，百姓莫敢言喘，放翁恶得形诸篇翰以自取戾乎!故杜诗之有人，诚有人也；陆诗之无人，诚无人也。社之历陈时事，寓谏诤也；陆之绝不言，免罗织也。虽以放翁诗题，与少陵井列，奚不可也。近世诗家题目，非赏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赠行，满纸人名、某轩、某固、某亭、某斋、某楼、某居、某村、某墅，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别号，明日便上诗笺，其题如此，其诗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品又可知。吾弟如从事于此，可以经岁不作，不可以一字苟夸。慎题目，所以端人品，厉风教也。若一时无好题目，则论往昔，告来今，乐府旧题，尽有仿不尽处，盍为之？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郝表弟(论墓田风水并谈购墓田事)
墓地风水，原属堪舆家藉以惑人利己之言，不足取征者也。语云：墓地好，不如心地好。苟子孙心地恶，祖宗虽葬好地，不兴发；子孙心地好，祖宗虽葬恶地，亦得兴发。故范文正公见五绝之地，不忍遗祸他人，安葬其父母，竟得飞黄腾达，位至宰相，足见好心地可以移转恶风水。于其登山涉水，踏破铁鞋，觅不到牛眠善地，不
如清夜扪心，自省方寸间之心地，对于父母无愧怍，对于自己无暴弃，对于世人无欺诈，即可将父母之灵魂，安葬心田，其遗骸尽可随意处置，但求人土为安。故先严先慈之遗柩，即葬于刹院寺老坟，贵庄旧有墓田一块，先严生前满拟购置，旋因田中有孤坟一座，不忍平人之冢，以作己冢，因是中止。然而此地既主出售，价值十二两，又极克己。世人未必尽若先严，都存不忍铲墓之心，必然贪廉争购，至今未识有主与否?如未卖去，愿出十二金得之，以作愚夫妇之寿穴。留此孤坟一角，以作牛眠常伴。生前预结鬼邻，死后不虞寂寞，亦属狂生之韵事。当自撰碑记，刻石示子孙，于祭扫时，多备一分厄酒麦饭，奠此孤坟，永著为例，以竟先君仁厚之意。专此拜托，伫盼复音。
范县署中寄郝表弟(谈饮酒事)
范县风俗惇厚，四民各安其业，不喜干涉闲事，因此讼案稀少。衙署多暇，闲来惟有饮酒看花，醉后击桌高歌，声达户外，一般皂隶闻之，咸窃窃私相告语，谓：主人殆其傎乎!语为雏婢所闻，奔告内子，旋来规劝曰：历来只有狂士狂生，未闻有狂官，请勿再萌故态，滋腾物议。从此杯中物，必待黄昏退食，方得略饮三壶。受此压制，殊令人不耐。继思劝我少饮，是属善意，遂与之相约，每晚罄十壶而后睡。次晨宿醒已解，从政自无妨碍矣。然而较之在焦山读书时，每饭必得畅饮，其苦乐迥不相同，所以古人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良有以也。我今直视靴帽如桎梏，奈何，奈何!老表是我之酒友，惠然肯来，欣甚慰甚，当下榻相迎，共谋痛饮也。临颖不胜伫望之至。
范县署中复郝表弟(再谈购基田事)
台驾不来，好音先至，亦足以稍慰予怀。墓田既被捷足者先得，诚属愚兄疏忽之咎。至子该田风水，四面环河，后靠土山，不待堪舆家言，一望而知为牛眠佳地。我本不信风水，自先父母安葬后，阅三年即登贤书，成进十，出宰此邑，殊令人不能不信风水之得力也。贵庄墓田，既为农家所得，至今仍事种植，固可设法收买，但田价须溢出两倍，比较旧时价格，虽觉昂贵，然而物价早晚不同，何况相隔已阅十馀年，沧海桑田，变迁无定，涨价又属居奇惯例。既目为奇货而欲得之，三十六金自不能短其分毫。老表弟既有来范之约，请挈同田主偕来，当场叙券。倘田主吝惜川资，即烦老表与之立券交易，垫款容后归赵。拜托拜托。
范县署中寄四弟墨(告知近况)
自三月十日发信后，至今未寄一信，懒握管也。不料我弟更懒于愚兄，二月馀无片纸报我，虽知家口平安，似无须竹报，然而收信后必当答复，否则遗失与否亦无从稽考矣。余于五月初七日移寓署后邓氏花园，缘署屋系前朝建筑物，低而狭，黄霉时节，潮湿难堪，触发余之湿疾，饮食无味，两足办溃烂，请医生调治，谓宜择居高厦。邓园房屋轩厂，花草清幽，主人挈眷赴京，遂得赁居之。月化租金六十千，与县署只隔一巷，朝往夕来，尚觉便利。
署中讼案虽简，奈盗案较多，鞫讯口供，殊费周折。有一盗名毛老哥子者，审十七次始得画供，已觉磨烦扳矣。不料解省依旧翻供，发回再审，至今犹在范县狱中。
近时求书画者较往年更增数倍，都屑同年同寅及巨绅，大抵挟赠物而来，势不得不为之一挥。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不习画，则今日可减却一半磨烦。
余年将届五十矣，而膝下仅有一女，望子情殷，思积些阴功，所以治盗主捕而不主杀，问供亦不尚严刑，岂知姑息养奸，翻供愈多。现遇盗案，皆委王捕厅代审，省却烦恼不少。内子现又有喜，大约八九月间生产，未识可有梦熊之兆否?哥哥字。
范县署中复四弟墨(评点墨弟诗文)
前月寄来之时文五篇，排律诗五首，惟桐荫课文，清顺无疵，诗亦稳练。《吾日三省吾身》题，殊嫌渣滓未净。《来朝走马》题，词句殊欠圆足，笔致办不超脱。我弟既学文，当求议论纵横，则笔下自有才气。一落平庸，难脱陈腐气。我弟年将三十，不为少矣，今科若能人泮，固当揣摩先辈大家文。若不幸名落孙山，亦当改弦易辙，专心从事乡场制艺，三年有成。可以纳粟人闱，天姿不凡，登贤书，亦属意中事耳。若再役役于小题考卷，年过三十而业不精，名不成，必遗后悔，宜早图之。惟作大题文，务求语意浑括，气机充畅，最忌意浅词卑，一挑半剔，戒之勉之。哥哥字。
再复四弟墨(谈请封赠事)
弟之祖父母父母，即余之祖父母父母，弟孝思不匮，嘱余报部请她封，还是前年春间我弟来署时，与余面谈者。虽系酒筵对语，至今犹在心头。而来函责余贪杯忘祖，殊属误会。余虽狂而好酒，断不至子忘怀养育之恩，实因请封必待罩思之年，如遇万寿，或遇大婚，或遇登极，方可援例报部。此二年中遭逢不偶，人子纵有请封之意，圣主不沛锡典之恩，惟有守待太后万寿，始可报部请她封祖父母父母，且可诰赠尊祖父母。所以书写她封官衔，必以罩恩二字冠顶，即此理也。内子子八月廿四日又生一女，弄璋无分，弄瓦空劳，殊令人索然气沮也。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谈改家宅风水事)
昨接米书，惊悉二侄女出痘殇亡，呜呼痛哉!何我昆季之都无子女缘耶!弟在壮年，虽抱殇女之痛，尚有得子之期，还望勉抑悲怀，毋伤厥体。恳兄年届知命，伯道无儿，年来精力渐衰，自省难延嗣续，惟冀我弟早征熊梦，以继我后耳。余家财丁之不旺，何若是之甚欤!东门一枝，惟余托庇祖父积德，侥幸成名，足供温饱。其馀东门系之苗裔，泰半衣败絮，啜麦粥，处于颓垣破壁中。曾记堪舆家耿仲南为余家相宅，谓门向偏东，远挹山光，近临水舞，不出显宦，必出名士；惟宅后交叉两路，旺气被行人踏破，丁口难期旺盛耳。其时余仅一酸秀才，未及十年，果成进士。耿氏之言，洵有征也。我昆季至今仅各有一女，欲卜添丁之兆，当徇耿氏之首，将宅后墙垣收进一丈，让出之地多栽竹树，东接横塘岸，西接上浜河，在派北架造木桥一座，建筑费由余独任，招匠估价若干，来函告我，当即照寄。既建此桥，行人都贪便利，由桥而往杏花漤，不必经过余家宅后，旺气庶不被人踏破，我昆季或有添丁之兆欤?质之我弟，如以为可，即于今冬大寒，拆墙改筑，来春于墙外种竹编篱。浜北木桥宜先建造，以便行人，则将米种竹当路，阻碍行人，不至授人口实。如以为不可，亦须写信答复，余当请堪舆家，命苍头引导来家相宅也。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论过目成诵之弊)
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与也!千古过目成诵，孰有如孔于者乎？读《易)至韦编三绝，不知翻阅过儿千百遍米。微言精义，愈探愈出，愈研愈人，愈往而不知其所穷。虽生知安行之圣，不废用勉下学之功也。东坡读书不用两遍，然其在翰林读《阿房宫赋》至四鼓，老吏苦之，坡洒然不倦，岂以一过即记，遂了其事平?惟虞世南、张睢用、张方平，平生书不再读，迄无佳文。且过辄成诵，又有无所不诵之陋。即如《史记》百三十篇中，以《项羽本纪》为最，而《项羽本纪》中又以钜鹿之战、鸿门之宴、垓下之会为最。反复诵观，可欣可泣，在此数段耳。若一部《史记》篇篇都读，字字都记，岂非没分晓的野汉。更有小说家言，各种传奇恶曲，及打油诗词，亦复离目不忘，如破烂厨柜，臭油坏酱，悉贮其中，其龌龊亦耐不得。
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论爱子之道)
余五十二岁始得一子，岂有不爱之理?然爱之必以其道。虽嬉戏顽耍，务令忠厚悱恻，毋为刻急也。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我图娱悦，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至于发系蜻蜒，线缚螃蟹，为小儿顽具，不过一时片刻，便摺拉而死。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劳，一蚁一虫，皆本阴阳五行之气，絪缊而出，上帝赤心之爱念，而万物之性人为贵，吾辈竟不能体天之心以为心，万物将何所托命乎!蛇蚖蜈蚣，豺狼虎豹，虫之最毒者也，然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杀之!若必欲尽杀，天地又何必生？亦惟驱之使远，避之使不相害而已。蜘蛛结网，于人何罪?或谓其夜间咒月，令人墙倾壁倒，遂击杀无遗，此等说话，出于何经何典，而遂以此残物之命？可乎哉!可乎哉!我不在家，儿子便是你管来，要须长其忠厚之情，驱其残忍之性。不得以为犹子而姑纵惜也。家人儿女，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当一般爱惜，不可使吾儿凌虐他。凡鱼飧果饼，宜均分散给，大家欢嬉跳跃。若吾儿坐食好物，令家人子远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无可如何，呼之使去，岂非割心剜肉乎!夫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可将此书读与郊嫂饶嫂听，使二妇人知爱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
书后又一纸(论养鸟之道)
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予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蔬茂密，为鸟国鸟家，将且时，睡梦初醒，尚展转在被，听一片啁嗽，如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颓而漱口啜茗，见其扬翚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大率平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江汉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比之盆鱼笼鸟，其钜细仁忍何如也？
书后又一纸(论尧舜)
尝论尧舜不是样，尧为最，舜次之，人成惊讶。其实有至理焉。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唯尧则之。孔子从未尝以天许人，亦未尝以大许人，惟称尧不遗慷力，意中口中，却是有一无二之象。夫雨旸寒燠时若者天也，办有时狂风淫雨，兼旬累月，伤禾败稼，而不可救，或赤旱数千里，蝗蝝螟特肆生，致草黄而木死，而
亦不害其为天之大。天既生有麒麟凤皇灵芝仙草五谷花实矣，而蛇虎蜂虿蒺藜稂莠萧艾之属，即与之俱生而并茂，而亦不害其为天之仁。尧为天子，既已钦明文思，光四表而格上下矣，而共工騹兜尚列于朝，又有九载绩用弗成之鲧，而亦不害其为尧之犬，浑浑乎一灭也。若舜则不然，流共工，放驩兜，杀三苗，殛鲧，罪人斯当矣。命伯禹作司空，契为司徒，稷教稼，皋陶掌刑，伯益掌火，伯夷典礼，后夔典乐，倕工鸠工以及殳戕朱虎熊罴之属，无不各得其职，用人又得矣。为君之道，至毫发无遗憾，故曰君哉舜也，又曰舜其大知也！夫彰善瘅恶者，人道也；善恶无所不容纳者，天道也。尧乎尧乎，此其所以为天也乎!
厥后舜之子孙，宾诸陈，无一达人，后代有齐国，亦无一达人，惟田横之卒，五百人从之，斯不愧祖宗风烈，非天之薄于大舜而不于以后也。其道已尽，其数已穷，便无从蕴而再发耳。若尧之后，至迂且远也，豢龙御龙，而有中山刘累，至议高而光有天下，既二百年矣，而又光武中兴，又二百年矣，而又先帝人蜀，以诸葛为之相，以关、张为之将，忠义满千古，道德继贤圣，岂非尧之留馀不尽，而后有此发泄也哉!
夫舜与尧同心同德同圣，而吾为是言者，以为作圣且有太尽之累，则何事而可尽也?留得一分做不到处，便是一分蓄积天道，其信然矣。且天亦有过尽之弊，天生圣人亦屡矣，未尝生孔子也；及生孔子，天地亦气为之竭，而力为之衰，更不复能生圣人。天受其弊，而况人乎!昔在范县与进士田种玉、孝廉宋纬言之，及来潍县与诸生郭伟勣谈论，咸鼓舞震动，以为得未曾有。书肃以寄老弟，且藏之匣中，待吾儿少长，然后讲与他听，与书中之意互相发明也。
潍县寄舍弟墨第三书(谈延师教子事)
富贵人家延师傅教子弟，至勤至切，而立学有成者，多出于附从贫贱之家，而己之子弟不与焉。不数年间，变富贵为贫贱，有寄人门下者，有饿草乞丐者，或仅守厥家，不失温饱，而目不识丁，或百中之一，亦有发达者，其为文章，必不能沉著痛快，刻骨镂心，为世所传诵。岂非富贵足以愚人，而贫贱足以立志而浚慧乎!我虽做官，吾儿便是富贵子弟，其成其败，吾已置之不论，但得附从佳于弟有成，亦吾所大愿也。至于延师傅，待同学，不可不慎。吾儿六岁，年最小，其同学长者当称为某先生，次亦称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纸笔墨砚，吾家所有者，宜不时散给诸同学。每见贫家之子，寡妇之儿，求十数钱买川连纸，钉仿宇簿，而十日不得者，当察其故而无意中与之。至阴雨不能即归，辄留饭，薄暮，以旧鞋与穿而去。彼父母之爱子，虽无佳好衣服，必制新鞋林，来上学堂，一遭泥泞，复制为难矣。
夫择师为难，敬师为要，择师不得不审，既择定矣，便当尊之敬之，何得复寻其短。吾人一涉宦途，即不能自课其子弟，其所延师，不过一方之秀，未必海内名流，或暗笑其非，或明指其误，为师者既不自安，而教读不能尽心，子弟复持藐忽心，而不力于学，此最是受病处。不如就师之所长，且训吾子弟之不逮，如必不可从，少待来年，更请他师。而年内之礼节尊崇，必不可废。
又有五言绝句四首，小儿顺口好读，令吾儿且读且唱，月下坐门槛上，唱与二太太两母亲叔叔婶娘听，便好骗果于吃也：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各。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才得放脚眠，蚊虫蚤虱出。
潍县寄舍弟墨第四书(论读书)
凡人读书，原拿不定发达，然即不发达，要不可以不读书。立意便拿定也，科名不来，学问在我，原不是折本的买卖。愚兄而今已发达矣，人亦共称愚兄为善读书矣，究竟自问胸中，担得出几卷书来，不过挪移借贷，改窜添补，便尔钓名欺世人，有负于书耳，书亦何负于人哉!昔有人问沈近思侍郎如何是救贫的良法，沈日读书，其人以为迂阔，其实不迂阔也。东投西窜，费时失业，徒丧其品，而卒归于无济，何如优游书史中，不求获而得力在眉睫间乎!信此言，则富贵；不信，则贫贱。亦在人之有识与有决，并有忍耳。
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论文章及写字作画)
无论时文古文诗歌词赋，皆谓之文章。今人鄙薄时文，几欲进诸笔墨之外，何太甚也，将毋丑其貌而不鉴其探乎!愚谓本朝文章，当以方百川制艺为第一，侯朝宗古文次之，其他歌诗辞赋，扯东补西，拖张拽李，皆拾古人之唾馀，不能贯串，以无真气故也。百川时文精粹湛深，抽心苗，发奥旨，绘物态，状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浅近。朝宗古文标新领异，指画目前，绝不受古人羁绁，然语不道，气不深，终让百川一席。忆予幼时行匣中，惟徐天池《四声猿》，方百川制艺二种，读之数十年。未能得力，亦不撤乎，相与终焉而已。世人读《牡丹亭》而不读《四声猿》何故？
文章以沉著痛快为最，《左》、《史》、《庄》、《骚》、杜诗、韩文是也。间有一二不尽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者，是他一枝一节好处，非六君子本色。而世间娖娖纤小之夫，专以此为能，谓文章，不可说破，不宜道尽，遂訾人为刻刻不休。夫所谓刻刻不休者，无益之言，道三不着两耳。至若敷陈帝王之事业，歌咏百姓之勤苦，剖晰圣贤之精义，描摹英杰之风猷，岂一言两语所能了事，岂言外取言，昧外取昧者所能垂笔而草书乎?吾知其必目昏心乱，颠倒拖沓，无所措其手足也。王、孟诗原有实落不可磨灭处，只因务为修洁，多不得李杜沉雄。司空束圣自以为得昧外味，又下于王、孟一二等。至今之小夫，不及王、孟、司空万万，专以意外言外自文，其陋可笑也。若苑内诗令词，则必以意外言外取胜矣。
宵寐匪祯，札闼洪麻，以此訾人，是欧公正当处，然亦有浅易之病。“逸马杀犬干道”，是欧公简炼处，然《五代史》亦有太简之病。(高密单进士娘曰：不是好议古人，无非求其至是。)
写字作画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宇养生民，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东坡居士刻刻以天地万物为心，以其馀闲作为枯木竹石，不害也。若王摩诘、赵子昂辈，不过唐宋间两画师耳，试看其平生诗文，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设以房、杜、姚、宋在前，韩、范、富、欧阳在后，而以二子厕乎其间，
吾不知其居何等而立何地矣!门馆才情，游客伎俩，只合剪树枝，造亭榭，辨古玩，斗茗茶，为扫除小吏作头目而已，何足数哉!何足数哉!愚兄少而无业，长而无成，老而穷窘，不得已亦借此笔墨为糊口觅食之资，其实可羞可贼，愿吾弟发愤自雄，勿蹈爱兄故辙也。古人云：诸葛君真名士。名士二宇，是诸葛才当受得起。近日写字作画，满街都是名士，岂不令诸葛怀羞，高人齿冷？
潍县署中寄舍弟墨(谈改建家屋事)
家屋改建，既买宅旁馀地，终必举行，而余之主张缓图者，因仕途中人蓄姬妾，置毋产，更进而大兴土木，建筑高堂华厘，行道者见之，必窃窃私语曰：郑某一介寒上，侥幸成名，得为百里侯，谁谓狂士作官，要名不要钱，苟不搜括地皮，艳妾华厦，何自而来?殊不知我每年笔润，就最近十年平均计算，最少年有三干金，则总数已有三万。我家仅有典产田三百亩，每亩典价二十干，约值钱六千千，合之绝产田八十亩，不过万金耳。故尚馀润资二万金，整备改建家园，以为归田娱乐之地，犹恐招摇耳目，惹启悠悠众口，以贪名污我。我纵不能只饮民间一杯水，不取民间一文钱，以清廉自矢，然贪赃枉法，则我岂敢!我弟所绘之建筑草图，与我意见稍有不同。余意门向不宜更动，在我弟以为宅柑不旺丁，特请堪舆家谈少岚相宅，主张更正门向，而余则根据耿堪舆之言，门向堂基，均仍旧贯。宅后走路，现已无存，亦不必再事更张。只须将新购地筑墙牵连，辟作园林，亭台楼阁，位置得宜，并须凿地为池，堆石作山，栽花种竹，如是布置。正屋不改作，需费较省，愚兄不主张改动正屋者，保存风水也。余生于斯宅，长于斯宅，得为百里侯，则宅相决无坏处。至于不旺丁口，自宅后种竹，余已得一子，无复他求。且焉单建园林，少搜人口实。余决意如此，特将园林草图寄归，劳吾弟雇匠照罔施工。一切费用，在田租项下支付可也。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谈自已也崇拜人)
老弟只知我好骂人，不知我崇拜人；更不知我只骂一班推廓不开之秀才。而崇拜之人，则不胜屈指也。例如画家文湖州，诗家杜少陵，文学家方百川、侯朝宗，现任东抚，均系我祟拜之人。此次余被御史揭参，有旨命东抚查复，幸得秉公复奏，称余为不可多得之强项令，虽易得罪人，还当曲予矜全云云。一场大参案从此风流云散。此种复奏语，圆通已极，寥寥十九宇，能挽回天意，庇护属员，而又能不得罪御史，其才力有如此，能不令人折服乎!哥哥字。
答同年蔡希孟(谈客籍考生事)
再接赐书，伏承奖饰，过当过当。来教示以道虽难尽，知可自进，理虽无穷，明可自通，此诚古君子之用心。仆虽浅顽，亦尝侧闻君子之风矣。夫君子学道则爱人，为政持大体，不尚矫枉过正，即清厘考生籍贯一事，亦宜崇尚宽大，揆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之义，更无冒籍可言。凡生长于斯者，即为土著，其父纵系客籍，理当许其子人籍应试，以副盛朝宏采庶士之谊。仆持此议，盖非一日矣。宰范县时，有李生着，县试第一，与考诸生群起而攻，谓李生系蜀籍，其父经商来范，获厚利，遂居焉。仆固知定例如此，拟准诸生之请，扣除案首，而李生来县痛哭，肓称生于斯，长于斯者十七年矣。若回四川率籍应试，言语不通，路途遥远，蜀道难行，自古已然。此生誓不作人川应试想。公祖既格于众议，扣除生名，则生终身无出头之日。生焉辱没，不如速死。言下伏地呜咽。仆见之颇为不忍，许以禀闻府宪，设法转圜，李生始退。仆即缮禀详府，竟不
得直。上峰反谓仆私有所徇，乖违公义，仆怀不能白，遵批扣除李生名，犹不忍坐视其忧郁觅死，遂收之为画徒。因足下之论政，遂尽与披倾。
复同寅朱湘波(谈己过厦烦恼)
去腊接惠书，而稽迟报答者，缘被二竖为祟，扰乱神思，未能握管故也。王竹斋来署备陈台端治绩，又道眷怀下走，齿饰溢情，惶恐惶恐。仆久知县事，治绩毫无，勉蝎涓埃，稍报圣德，犹不得窍要，无补治理。弦歌之化不行，狂妄之毁迭起。去秋八月曾被揭控，幸赖中丞见恕，曲赐优容，不特鄙人感激，凡在知爱，成各代为额手，非逢知遇，焉能妄狂不讳如此乎!外间毁我者来察其实。措词奚能悉当?仆之过在口，然亦只骂推廓不开之秀才，岂敢眼高子顶，目空四海!苟有一艺之长，一行之善者，仆必心向往之。此则仅可为知己者道破，不愿令俗人十窥测也。足下至性过人，文章经济冠绝一时，仆每与竹斋置酒论当世贤豪，德行学同如足下者能有几人？仆学不修，德不进，只有好酒好骂两种痂癖。而外间誉我者，皆属过情之言，奠待识者闻之掩口胡卢，即鄙人聆之，亦觉肉麻难受。只期足下时锡针砭，匡我不逮。贱躯所患足疾，时发时愈，虽非膏盲痼疾，而频年纠缠不绝，精力日益衰弱，昼不耐劳，夜无酣睡，兼之索书索画，积纸盈案，催促之函，来如雪片，如欠万千债负，未识可有清偿之日否?去家十一载，久思解组归用，以延残喘，而苦衷不为上峰见谅，能无悒悒乎!
与同学徐宗于(谈近况厦办民团事)
少年同学，晨夕晤对一堂，而今不相见者已十七年。足下种竹养鱼，山林多趣，甘为盛世之逸民，清高可慕。弟簿书钱谷，案牍劳形，忝为牧民之下吏，烦恼自寻。忆篮仕至今，岁月不居，忽忽已十有二年矣。无功于国，无德于民，心劳日拙，精力日益衰颓，鬓毛斑矣，齿牙动矣，及今解组归来，殆将相见不相识欤!承惠书以弟与东坡相提并论，此何敢当!文忠公乃宋代大儒，擅诗文书画四绝之长，皆堪历劫不磨，流传千古，岂区区所能攀跻耶!所示乡俗日靡，赌风炽甚，败家失业者众，抢劫偷窃之案选出，殊堪浩叹，有司何竟置若罔闻？夫国家设官授职，原为地方除暴安良计，何县令殆全无心肝者？若认真缉捕，按律惩办，匪徒决不敢如是猖獗。足下不忍乡民惨罹匪患，拟与舍弟创办民团，以谋自卫，诚属扼要之图。惟舍弟不谙兵法，编制操练，皆须足下偏任其劳，足下虽非军事专家，而于兵法，必有心得。犹忆少时同学古庙中，足下论兵起舞，纵言孙武兵法，虎虎有生气。会逢盛世，四海又安，以致埋没英雄，殊可惜也。吾乡不办民团则已，若办民团，教练一席，非公莫属也。幸抒抱负，捍卫梓乡，至祷至祷。
复同年孙幼竹(谈儒者之通病)
昨奉手书，备荷心洼，并蒙惠寄犬箸二函。簿书偶暇，时一展读，具见尊意高超，宗尚紫阳除弊救时之旨，不泛滥于记问，不沈溺于功名，直欲造古人第一等地位，苟非三折肱于此道者，曷能若是?钦佩钦佩。承示明季诸儒，都喜放言高论，适足以致寇，实非苛责前贤。申公小云乎：为政小在多言。为学亦然。无如矫同立异，儿为儒者之通病。贤如朱子，尚不免有门户之见，尝与陆于讨论无极，见解各殊，遂成冰炭。朱诋陆为顿悟，陆诋朱为支离，其实见理台一，并无差异。朱子主道问学，何尝不开达本原？陆子主尊德性，何尝实征践履！盖学识之争辩，往往因毫厘之相差，酿成水火之不相容。足下来书，洋洋数千言，畅论黄南雷、孙苏门、顾亭林、李■屋诸先儒学术，语语人微，丝丝人扣，仆何人斯，敢萌希贤之想?所以与士林断断争辩者，只为一般推廓不开之秀才
而发。若谓党同伐异，则吾岂敢？
潍县署中复四弟墨(论文字之虚实)
前月来书，询问文字之虚实，稽延数十日，朱及详告，我弟竟谓余秘惜学问，不肯轻以示人，误会误会。弟兄乃痛痒相关，休戚与共之同胞手足，纵鄙吝之徒，未有不甘以学问授子弟者，况余年过知命，膝下仅有一子，乳臭未干，此日难期造就，而余年已迈，只恐莫睹其成年，将来教育之任，责在我弟，则弟来问字，愚兄安有不掬心以相告者?稽迟答复，别有原因也。缘接展来书时，适值省委莅县勘灾，余匆遽出迎，未遑收拾。次晨即偕省委赴各地查勘灾情，旋又分段散放急赈，历碌十馀日，返署后前函未曾阅目，以致忘怀裁答，直至日昨来函催促，始恍然悟，寻取前函，遍搜不得，盖余向例签押房只阅公牍，家书例由上房收发，是亦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之微意也。不料此函当时为小儿取去，当作临书法帖，今展始得检出。
所询文字虚实，其义至广。凡古今文字，宇宇有虚实两用，且有虚实叠用，例如履舄交错之舄，即为实用；松桷有舄之舄，则虚用矣。推之宫室门户，皆确切之实字，而《尔雅》之大山宫小山，《左传》之复室其子，则皆虚用矣。又如从作顺字解，虚字也；而《左传》苟怕不复从，竖牛乱大从，则作位次解，而实用矣。又如溢作满宇解，虚宇也，而《仪礼》丧服朝一溢米，则作升斗解，而实用矣。又如复作败与重字解，虚字也，而《左传》郑突为三复以待之，则作伏兵解，而实用矣。更有一字而虚实叠用者。如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上衣食实用，作衣服食物解；下衣食虚用，作穿着吃喝解。又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上风雨实字，实用；下风雨作养字解，虚用。更有一字而分虚实于上下句者。如人其门无人门焉者，人其闺无人闺焉者。上门闺实字实用，下门闺作守字解，虚用矣。后人有援本训转注之义，以实用者作本音读，虚用者作他音读，或以本训作本音读，转注作转音读，如风风读封捧，雨雨读羽吁，面加以圈声，古人无是法也。总之读音随各地土音而互异，最难统一正确，只求字义明晰，即可引用。苟读音正确而不通字义，无裨实用也。我弟现读《通鉴》，司马公车属小学界之泰斗，即就《通鉴》虚实之字，细加研究，或他人视为实字，而心有所疑，则抄录之；或前日视为虚字，而今有疑问，亦姑录之。久之多识雅驯，自能触类贯通也。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谈逃奴郑迁事)
用人之难，家与国二而一者也。朝廷设官，冀得廉吏以佐治；家庭用人，冀得义仆以卫身。无如受雇于人者，都属乡愚无知，语以忠义，不知为何物。夫士大夫知书明道，而清正廉明者，尚不多见，何怪臧获辈之鼠窃狗偷，不识廉耻也？来函历述郑迁之过失，此次畏罪潜逃，固早在余意中。余本索不直蓄养家奴使女，前为秀才时，即将郑迁之卖身契焚毁，所以不返给郑迁者，早识此人生性刁诈，明与之更长其为恶之念。彼七龄丧父母，由其母舅卖人余家，先母为之取名郑升，嗣后余为之改换郑迁，固见其作事跺懒，促其改过迁善也。前年我弟屡为之说项，使其来署执役，余恐其招摇，立主不可，彼固是而生怨。我弟殊少知人之明，不当再命其管理仓廒，以授其偷窃米麦之隙。兹据司账检查，损失不满二十千，只恐不仅此数耶!司账顾虑和盘托出，彼有负责之义，难辞咎戾，故尔匿多报少，否则郑迁系无家无室之仆役，何来远遁川资？余所以自幼决其为恶者，盖相其目光斜视，必非善类也。现既逃避，不必追究，以后雇佣，自宜慎择，则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墨弟(推赞吉丈之诗)
昨接七月十一日所发家书，并弟岳吉丈之诗集，披诵至再，觉其天机横溢，妙绪环生，尽收唐宋诸大家之精华，而又能不落窠臼，竟不能举一家以相拟，博综众流以况之。其富丽似王摩诰，隽逸似杜牧之，宜乎士林推重，目为当代诗人，惟酬答之间，不择胜流，间有俗题，然此病古人中如杜牧之、李商隐辈，尚且难免，不足损其佳著也。余近来精神渐衰，握管作文，畏之如虎，但青丈既委余作序，势难推却，容当拨冗为佛头着粪也。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墨弟(告与人联姻事)
陆蓉镜司马是余之乡榜同年，皆出宋师房下，而中式名次又巧属相连。宋师每谓余两人文艺同出一派，宜结苔岑，由是订交，深相契台。旋又先后成进士，余先一科，指分东省，彼后一科，分发浙江，旋因浙藩升署东抚，奏调来鲁，与余时相过从。彼谓我二人之际遇，殊非偶然，宜联姻娅，则亲戚之谊，可以世代相传，绵延不绝也。彼有男子子一，与余家淑儿年相若，订结丝萝，由朱子青太史与赵小汀司马为媒，子本月廿四日行文定礼。我弟居家多暇，有兴来署否?衙中房屋宽敞，尽可挈全眷以俱来，临颖不胜盼望之至。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告勿与联名告官事)
八九两月，所发三信，俱已收到。我弟在家处置一切，甚有道理，其办小叔祖丧事，亦为谋甚善。虽未能从丰殓葬，而为之择贤立嗣，对于死者可以无憾，旗人亦必无烦言。孔于云：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余性狂好骂，不免有得罪人处，我弟能为阿兄补过，余无忧矣。我邑新任李令，既拟革除漕弊，增加赋税，我家不必过问，任他加多少，奉行完纳可耳。区区毋亩，所增不过斗筲之数，不足算也。而一般守财虏，坐拥数千百亩膏脾良田，加税较巨，必不甘服，势必结党抵抗，赴省控告，倘有登门请我弟列名者，幸勿受其愚而加人，却不宜饷以闭门羹，恐触犯众怒，不理于梓乡人士。两全之道，宜以缓言却之，谓须得愚兄同意，未敢擅专。惟往返函询，需日过迟，只恐有误君等大事，兼之余家田数寥寥，列名与否，无关重要也。如是却之，决不至引起仇视。我弟办事索来谨慎，自能对付裕如。总之仕宦家，无半宇涉公庭，便是好处。来函云陆绅等邀集阖邑绅士，会议驱逐李令，为民除害，殊属费解。夫为民除害，乃有司为萑苻不靖，举办清乡，搜捕盗匪，谓之为民除害。李令加赋，为国课增多收人，国家养兵以卫民，人民纳税以养兵，乃属应尽之义务，又非硬捐勒索，何害之有？谅必我弟根据陆绅之言，秉笔直书，未加思索故耳。今嘱我弟置身事外，看彼等闯出甚么祸来，自与旁观不涉，既不能阻之不行，只可袖手旁观，非余之居心不仁也。质之老弟以为何如？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告与人酬酢之法)
陆绅等告官之议，因我弟不列名而作罢。李令得悉我弟在暗地维持其地位，加赋之举遂作缓图，此乃我弟忠信索孚于众望，故能令官绅两造，概行折服，诚属难能而可贵，忻喜之至。不过此后我弟名望日隆，李令遇有为难，势必登门就商，而当地绅士，亦必以得交我弟为荣，从此我弟人事愈繁，与人酬酢，须抱定不失信，不自是，不贪利。守此三章约法，自然到处人人敬仰，能令鬼服神钦。若三者苟有一失，即难使人折服。愚兄素不愿我弟与闻闲事，然能为地方谋公益，造福乡里，亦属大丈夫分所当为之事。既不害名，又可积德，何乐而不为？惟斯时初出茅庐，务宜时时加以自省为幸。盖我弟年届不惑，犹抱伯道之忧，余年至五十有二，始得一子，切望
我弟多行善事。彼苍虽属莽莽，惟积德之报，屡试不爽，征诸春秋，纪载亦夥矣。愿我弟勉力行之。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谈族弟争田事)
族人贫苦。固然可悯，故余每积省俸钱，寄归散给，聊表我赒恤贫族之心。若欲一人作宰，阖族人皆造船买屋，不虞贫乏，天下宁有是理乎？竹横港五房族弟，因与周姓争赎田亩，涉讼公庭，理曲不得直，求助我弟，而我弟不为之关说，主持公道，理固宜然，而族弟来信，妄指我弟私得周姓贿赂，袒护外人，不肯为族弟说公道话，并云李邑尊索与我弟有深契，只须借重一言，五亩良田，即可赎归已有云云。夫田地买卖，全凭契券作证。我弟既唤周姓到家问过，持有活卖文契，与找绝文契，代笔虽系两人，而卖主皆为五房族叔，所签十字，两纸相同，并且原中犹在，惧言确系找绝田亩，则中证确凿，万无放赎之理。可转告五房族弟，谓余劝其息事宁人，勿再涉讼。既有金钱，尽可另行置产，何必背理取赎已绝之田？即使至余案下控诉，断事只评公理，亦只可断归周氏管业，幸勿庸人自扰，徒耗讼费，后悔将无及也。或以此信给之阅看，更觉直截了当。书不一一，慷俟续闻。哥哥寄。
又寄四弟墨(谈购墓田事)
昨接堪舆家汪云荪来函，谓我弟曾与彼道及新得郝庄墓田，地仅半亩，太觉局促。现在南庄有吭地约一亩半，风水颇佳，左右有活水回抱，前而有两土岗，远望之仿佛辕门两首之鼓吹亭，确为不可多得之牛眠佳地云云。夫郝庄墓田，本届佳地，所借者已有孤坟一角，既不主张掘去，则正穴早被其占有，将来筑垃势必偏于右向，殊欠完美。至于地面窄小，则四周俱属有主田亩，尚可设法购置。惟既为余必争之产，价值必昂。南庄既有■地，望我弟拨冗偕汪君往观，果如其言，而价值不甚昂贵，得之亦属台算。苟局面不开展，及眼鼻攒集之地，余皆不喜。果系四望开爽，即情汪君绘一草图，附函寄我，再商去取可也。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告遣妻儿归里事)
父母皆有爱子之心，而余之爱子，更甚于寻常万倍。何则？盖因予晚年得于，不得不郑重视之。而麟儿犹时时患病，谅由先天不足之赦。当其母怀孕时，胎气极恶，眠食难安，为预防滑胎计，请医调治，谓系不服水土。余遂决意遣归饶氏，抵家后果然眠食如常。产后余恐长途跋涉，与母子均有妨碍，朱敢遽接来署。直至周岁始来。喂乳时代，儿体甚形肥胖，自四岁断乳，儿体日渐瘦削，疾病常侵，求医服药，胃口愈败，骨瘦如柴。兹据胡医生云，本元不足之儿童，容易不服水土，欲其发育完全，只有移居产生地，不须服药，身体自能强壮也。余回忆初生时之事实，胡氏之言未必无因，由是决计使内于挈麟儿南归，留饶氏在署照料。返里后教育之责，全赖我弟。内子仅司寒暖饥饱，尚恐不周，遑论教育。现拟三月初四日登程，约初十前后抵家，先此函达，馀待续闻。哥哥寄。
淮县署中寄墨弟(谈近况及陆亲家被免职事)
历年有菲仪散赠族戚，今亦略为点缀，派李三送回银三百两，乞弟照旧派数目分致。苟有作古者，即给其子孙，无后者改作修盖坟墓之资。虽知毫末之情，无补穷乏旌戚之万一，而犹岁以为例者。聊以见我不忘亲谊之心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雍正十年杭州韬光庵中寄舍弟墨(论为人即是为已)
谁非黄帝尧舜之子孙，而至于今日，其不幸而为臧获、为婢妾、为舆台皂隶，窘穷迫逼，无可奈何，非其数十代以前即自臧获、婢妾、舆台皂隶来也。一日奋发有为，精勤不倦，有及身而富贵者矣，有及其子孙而富贵者矣。王侯将相，岂有种乎？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贵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大。辄曰：彼何人也，反在霄汉；我何人也，反在泥涂？天道不可凭，人事不可问。嗟乎，不知此正所谓天道人事也!天道福善祸淫，彼善而富贵，尔淫而贫贱，理也。庸何伤!天道循环倚伏，彼祖宗贫贱，今当富贵，尔祖宗富贵，今当贫贱，理也。又何伤!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愚兄为秀才时，检家中旧书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持灯下焚去，并不返诸其人。恐明与之，反多一番形迹，增一番愧恧。自我用人，从不书券，合则留，不台则去，何苦存此纸，使吾后世子孙借为口实，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心，是为人处，即是为已处。若事事预留把柄，使人其网罗，无能逃脱，其穷愈速，其祸即来，其子孙即有不可问之事，不可测之优。试看世间会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别人一点？真是算尽自家耳，可哀可叹。吾弟识之。焦山读书寄四弟墨(笑谈和尚与秀才)僧人遍满天下，不是西域送来的，即吾中国之父兄子弟，穷而无归，人而难返者也。削去头发便是他，留起头发还是我，怒眉瞋目，叱为异端，而深恶痛绝之，亦觉太过。佛自周昭王时下生，迄于灭度，足迹来尝履中国土，后八百年而有汉明帝说谎说梦，惹出这场事来，佛实不闻不晓。今不责明帝而齐声骂佛，佛何辜乎？况自昌黎辟佛以来，孔道大明，佛焰渐息，帝王卿相一遵六经四子之书，以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此时而犹言辟佛，亦如同嚼蜡而已。和尚是佛之罪人，杀盗淫妄，贪婪势利，无复明心见性之规。秀才亦是孔子罪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无复守先待后之意。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语云：各人自扫阶前雪，莫管他家屋瓦霜。老弟以为然否？偶有所触，书以寄汝，并示无方师一笑也。仪真县江村茶社寄舍弟(论为文境界)江雨初晴，宿烟收尽，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娇鸟唤人，微风叠浪，吴楚诸山，青葱明秀，几欲渡江而来。此时坐水阁上，烹龙凤茶，烧夹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蒋梅花》一弄，真是人间仙境也。嗟乎，为文者不当如是乎!一种新鲜秀活之气，宜场屋，利科名，即其人富贵福泽享用，自从容无棘刺。王逸少、虞世南书，字字馨逸，二公皆高年厚福。诗人李白，仙品也；王维，贵品也；杜牧，隽品也。维、收皆得大名，归老辋川、樊川，车马之客，日造门下。维之弟有缙，牧之子有荀鹤，又复表表后人。惟太白长流夜郎。然其走马上金銮，御手调羹，贵妃侍砚，与崔宗之著宫锦袍游邀江上，望之如神仙，过扬州未匝月，用朝廷金钱三十六万，凡失路名流，落魄公子，皆厚赠之，此其际遇何如哉!正不得以夜郎为太白病。前朝董思白，我朝韩慕庐，皆以鲜秀之笔，作为制艺，取重当时。思翁犹是庆历规模，慕庐则一扫从前横斜疏放，愈不整齐，愈觉妍妙。二公并以大宗伯归老于家，享江山儿女之乐。方百川、灵皋两先生出慕庐门下，学其文，而精思刻酷过之，然一片怨词，满纸凄调。百川早世，灵皋晚达，其崎岖屯难亦至矣，皆其文之所必致也。吾弟为文，须想春江之妙境，挹先辈之美词，令人悦心娱目，自尔利科名，厚福泽。或曰：吾子谕文，常曰生辣、曰古奥、曰离奇、曰澹远，何忽作此秀媚语？余曰：论文，公道也；训子弟，私情也。岂有子弟而不愿其富贵寿考者乎？故韩非、商鞅、晁错之文，非不刻削，吾不愿子弟学之也。褚河南、欧阳率更之书。非不孤峭，吾不愿子孙学之也。郊寒岛瘦。长吉鬼语，诗非不妙，吾不愿子孙学之也。私也，非公也。是日许生既曰，买舟系阁下，邀看江景，并游一戗港，书罢，登舟而去。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纵论烧书)秦始皇烧书，孔子亦烧书，删书断自唐虞，则唐虞以前，孔子得而烧之矣。诗三千篇，存三百十一篇，则二千六百八十九篇，孔子亦得而烧之矣。孔子烧其可烧，故灰灭无所复存，而存者为经身尊道，隆为天下后世法。始皇虎狼其心，蜂虿其性，烧经灭圣，欲剜天眼而浊人心，故身死宗亡国灭，而遗经复出。始皇之烧，正不如孔子之烧也。自汉以来，求书著书，汲汲每若不可及。魏晋而下，迄于唐宋，著书者数千百家，其间风云月露之辞，悖理伤道之作，不可胜数，常恨不得始皇而烧之。而抑又不然，此等书不必始皇烧，彼将自烧也。时欧阳永叔读书秘阁中，见数千万卷皆霉烂不可收拾，又有书目数十卷亦烂去，但存数卷而已，视其人名，皆不识，视其书名，皆未见，夫欧公不为不博，而书之能藏秘阁者，亦必非无名之子，录目数卷中，竞无一人一书阻者，此其自焚自灭为何如，尚待他人举火乎!近世所存汉魏晋《丛书》、《庸宋丛书》、《津逮秘书》、《唐类函》、《说郛》、《文献通考》、杜佑《通典》、郑樵《通志》之类，皆卷册浩繁，不能翻刻，歉百年兵火之后，十亡七八矣。刘向《说苑》、《新序》、《韩诗外传》，陆贾《新语》，扬雄《太玄》、《法言》，王充《论衡》，蔡邕《独断》，皆汉儒之矫矫者也，虽有此零碎道理，臂之六经，犹苍蝇声耳，岂得为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哉!吾弟读书，四书之上有六经，六经之下有《左》、《史》、《庄》、《骚》，贾董策略，诸葛表章，韩文杜诗而已。只此数书，终身读不尽，终身受用不尽。至如二十一史，书一代之事，必不可废。然魏收秽书，宋子京《新唐书》简而枯。脱脱、《宋书》冗而杂，欲如韩文杜诗脍炙人口，岂可得哉!此所谓不烧之烧，未怕秦灰，终归孔炬耳。六经之文，至矣尽矣，而又有至之至者。浑沦磅礴，阔大精微，却是家常日用：《禹贡》、《洪范》、《月令》、七月法火是也。当刻刻寻讨贯串，一刻离不得。张横渠《西铭》一篇，巍然接六经而作，呜呼休哉!雍正十三年五月廿四日，哥哥字。
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由孤坟而论及为人)
郝家庄有墓田一块，价十二两。先君勇欲买置，固有无主孤坟一座，必须刨去，先君曰：嗟乎!岂有掘人之冢以自立其冢者乎？遂去之。但吾家不买，必有他人买者，此冢仍然不保。吾意欲致书郝表弟，问此地下落，若未售，则封去十二金，买以葬吾夫妇。即留此孤坟，以为牛眠一伴，刻石示子孙，永永不废，岂非先君忠厚之义而又深之乎!夫堪舆家言，亦何足信？吾辈存心，须刻刻去浇存厚，虽有恶风水，必变为善地，此理断可信也。后世子孙，清明上冢，亦祭此墓，卮酒、只鸡、盂饭、纸钱百陌著为例。雍正十三年六月十日，哥哥寄。
焦山读书复墨弟(答复焦山读书之用意)
来书促兄返里，并询及寺中独学无友，何竞流连而忘返。噫，兄固未尝忘情于家室，盖为有迫使然耳。忆自名列胶庠，交友日广，其问意气相投，道义相合，堪资以切磋琢磨者，几如凤毛麟角。而标榜声华，营私结党，几为一般俗士之通病。于其滥交招损，宁使孤陋寡闻。焦山读书，即为避友计。兼之家道寒素，愚兄既不能执御执射，又不能务农务商，则救贫之策。只有读书，但须简练掘摩方有成效，不观夫苏季子，初次谒毒王不用，懊丧归里，发箧得太公《阴符》之书，日夜攻苦，功成复出，取得六国相印，于以知大丈夫之取功名，享富贵，只凭一己之学问与才干。若欲攀龙附凤，托赖朋辈之提拔者，乃属幸进小人。愚兄秀才耳，比较六国封相之苏秦，固然拟不与伦，而比较敝裘返里之苏秦，尚觉稍胜一筹。且焉学问之道，于其求助于今友，不如私淑于古人。凡经、史、子、集中，王侯将相治国平天下之要道，才人名上之文章经济，包罗万象，无体不备，只须破功夫悉心研究，则登贤书，人词苑，亦易易事耳。愚兄计赴秋闱三次，前两届均未出房，因此赴焦山发愤读书。客岁恩科，竟获荐卷，旋因额满见遗。具见山寺谜书，较有稗益。再化一二年面壁之功，以待下届人场鏖战，倘侥幸夺得锦标，乃祖宗之积德；仍不幸而名落孙山，乃愚兄之薄福，当舍弃文艺，专工绘事，亦可名利兼收也。焦山之行止，亦于那时告结束。哥哥字。
焦山别峰庵复四弟墨(谈如何作诗)
焦山与乡里，只隔一衣带水，苇杭可渡，而我之足迹，竞百日未涉里门者，犹恐目睹家事纷纭，累我弟仔肩独任，于心不安，势必苟安家食，终止焦山之行，于学业未免可惜。两害相衡取其轻，忍心放弃米盐琐屑事，专攻学业，以致家门在望，如隔万里关山。而今接展来函，事事详明，顿释我内顾之忧，忻甚慰甚。近作律诗四首，造意颇新，惟对仗少工，问有一二欠斟酌字，已为改正加批。我弟素抱樊迟学稼之志，今何忽动贾岛推敲之兴？殆慕雅人之韵事欤，抑效法阿兄揣摩词章考据，以求功名乎？若为功名计，须研究制艺，当选读韩慕庐文四五十篇。苟能背诵如流，则下笔作文思潮坌涌，不患枯涩矣。我弟天资聪颖，苟堪下帷攻苦，三年目不窥园，则将来成就，定能出人头地。然而我弟索慕高士之风，视功名若敝(蓰)[屣]，今又学诗而不学文，决无猎取功名之想，殆为遣怀寄兴之作耳。从此多作诗亦甚好，虽不能充饥御寒，却可稍博微名，涤除俗气，但须有志有恒，多读多作，方有成就。选读古诗须有精当之决择，盖唐宋诗家各有所长，例如少陵诗，圣品也，东坡诗，神品也，太白诗，仙品也，摩诘诗，贵品也，退之诗，逸品也。此五人均足为后学楷模，宜各选绝、律、古风若干首，抄录汇订，置诸案头，得闲吟诵，裨益非浅。且焉作诗能解人愁怀，鼓人兴致，所以■官显宦，不得志于时。而退职闲居者，都以推敲作■志高尚，不慕虚荣，若能诗笔超脱，不落时■多雅趣等之敷泛语，扫除不用，庶乎近之。哥哥复。
寄墨弟自焦山发(感慨圣庙墙塌)
梅雨连朝，经旬始霁，满山瀑布激冲，一派江潮怒涨，水势顿高数尺。窃叹者番风伯雨师，亦太恶作剧矣。由坳茅舍，江于草篷，倾圮者不计其数。今晨主客师语我云：金陵圣庙宫墙亦被风雨摧倒数丈。噫!圣庙工程何等坚固，自建筑至今，已阅数千年，经历之暴风急雨不胜以偻指计，而至今宫墙间苔痕尺许厚，不类有倾倒重砌象，何独不耐今届之风雨而倾颓乎!无他，盖因金陵城中，龌龊秀才满坑满谷，现任教谕，亦属胸中绝无点墨者。斯文扫地，辱没圣门，孔子岂容若辈列门墙？故特毁墙以示驱逐之意，殆其然乎!则予亦复何言哉!复何言哉!仪真客邸复文弟(谈历代墨竹画流派)苍头王升来仪，接展我弟来书，殷殷以画竹法相询，井嘱绘尺页，以资临摹。我弟误矣!问途于盲，焉能指迷？愚兄之画竹，信笔乱馀，并无师承。本来画墨竹，幽人韵士，聊以抒写性情，故画有六法，惟竹与兰不与焉。按画墨竹之始创者，为唐张立。王摩诘亦擅墨竹。五代郭崇韬之妻李夫人，临摹窗上竹影，别成一派。更有黄筌父子，雀白弟昆，皆工墨竹，笔致精细，神妙人微。宋、元以降，有文湖州、苏东坡、赵孟坚、孟頫仲穆、管仲姬、吴仲圭、倪云林等。诸子中，惟湖州笔法最臻神化。其布局。有浅深层次向背照应之分别；其补地，有邱石泉壑荆棘野草之变化；其点景，有烟云雪月风晴雨露之烘托。是惟意在笔先，始能笔超法外，诚为画墨竹之圣手。东坡与之同时，尚北面事之也。其后金之完颜樗轩，元之李息斋父子、自然老人、乐善老人，明之王盂端、夏仲昭，都师法湖州，兼师东坡。湖州、息斋各立墨竹谱以传厥派。后世师承其法者，代有传人。更有写墨而兼擅钩勒着色者，有王澹远、黄华老人、吴道子。画紫竹者有程堂，画朱竹者有宋仲温，画雪竹者有解处中，此犹如禅宗中之别派也。老弟素习传神，亦属执艺之一，似当专心研究，不宜分心旁务，则业精于勤，必能出人头地。质之老弟，以为何如?毕竟与我有同嗜，将笑愚兄鄙吝区区画法，毫无手足之情，则我岂敢？还望少安毋躁，容待尽我所能，笔之于纸而见赠焉。兄板桥手草。
再复文弟(论技艺不别雅俗及画墨竹之法)
接展来函，谦抑之怀溢于纸背，相较狂兄以骂人为胜者，大相径庭也。所云传神为俗笔，俗人所赖以谋温饱者，此语失之自轻。夫技艺只分高下，不别雅俗，圣门六艺，各有专执，御车之役，更价于传神万万，未闻七十子之徒，鄙视之而不屑为。况吾宗都系寒索，技艺即为生括之资本，宜郑重视之，精益求精，庶足赖以谋温饱。我弟虚心若谷，谅不以斯言为河汉也。又云画竹雅事，雅人所赖以舒性情者。洵哉是言！老弟既然道得破画竹主旨，愚兄敢不竭诚相告。惟余不喜钩勒着色，所以只论写墨。
凡画墨竹，分立竿、添节、画枝、画叶四法。循序而行，起笔先立竿留节，梢与根须短，中竿须长，叉贵长短各殊，最忌一律，便落呆板。竿宜两边如界，节贵上下相承，其形若半环。若画一二竿，墨色可随意；画三竿以上者，前者墨宜浓，后者墨宜淡，始有前后之别。梢至根，虽一节节画出，而笔意须贯穿。立竿既定，随手画节，上节须覆盖下节，下节须承接上节。中虽断，笔意须连属。落笔不可太弯，不可太远，不可齐大，不可齐小，宜两头粗，中间细，宜两头放起，中同落下，始见全竿圆浑而得势矣。画较须枝枝著节，行笔须迅速，迟缓则无生气；用笔须遒健圆劲，始有生意；嫩枝须和柔而顺，其节小；老枝须挺拔而起，其节大；枝覆者叶多，枝昂者叶少；风枝欹斜，雨较下垂，贯在描摩得神也。画叶须一抹而成，行笔愈速愈妙，少迟留便呆笨失势。写墨竹惟画叶为最难，下笔要劲利，实按而虚起，须有破法搭法，墨色须有浓淡，则老嫩反正分明矣。更有七忌：一忌孤生，二忌并立，三忌如乂，四忌如并，五忌如手指，六忌租如桃叶，七忌细如柳叶。避免七忌，又须参以四宜：雨叶宜垂，露叶宜润，风叶宜翻，鸳叶宜压。更有八法须知：老嫩须别，阴阳须分。春叶须嫩而上承，夏叶须浓而下俯，秋叶须带萧疏之态，冬叶须具苍老之形，风叶无一字之排，雨叶无人字之列。画竹之法虽不仅此数端，而我弟天资聪颖，得此数语，定能举一反三，将来成一面竹能手，愚兄亦与有荣也。兄板桥手草。
仪真客舍寄内子(痛悼自弟)
苍头至，知内弟之变，泫然久之。窃叹造物之生人，亦太酷矣！既赋其才，当永其年；既促其年，何必畀其才？颜渊短命，造恨千秋。夫予之同学共一十七人，而道德文章能令我心折者，惟内弟一人耳。而今人间天上，觌而无由，流水高山，知音谁属？岂不痛哉！爰和泪率成挽联十六字，曰：爱君之才，悲君之命，先我而死，后我而生。已遣郑福送去，井送奠礼二十千，待设莫日，尔只须备香烛往吊，不必再送礼敬。临书惘然，不尽欲言。
淮安舟中寄舍弟墨(剖己骂人之失)
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东坡一生觉得世上没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处。愚兄平生谩骂无礼，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喷喷称道。橐中数千金，随手散尽，爱人故也。至于缺厄欹厄之处，亦往往得人之力。好骂人，尤好骂秀才，细细想杀秀才受病，只是推廓不开，他若推廓得开，又不是秀才了。且专骂秀才，亦是冤屈，而今世上那个是推廓得开的？年老身孤，当慎口过，爱人是好处，骂人是不好处。东坡以此受病，况板桥乎?老弟亦当时时劝我。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嘱赈济亲友)
刹院寺祖坟，是东门一枝，大家公共的。我因葬父母无地，遂葬其傍，得风水力，成进十，作宦数年无恙，是众人之富贵福泽，我一人夺之也。于心安乎？不安乎？可怜我东门人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旁贴荞麦锅饼，便是美食，幼儿女争吵，每一念及，真食泪欲落也。汝持俸钱南归，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给，南门六家，竹横港十八家，下佃一家，派虽远，亦是一脉，皆当有所分惠。骐驎小叔祖今安在？无父无母孤儿，村中人最能欺负，宜访求而慰问之。自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亲戚有久而不相识而者，各赠二金以相连续，此后便好来往。徐宗千陆自义辈，是旧时同学，日夕相征逐者也，犹忆谈文古庙中，破廊败叶飕飕，至二三鼓不去；或又骑石狮子脊背上，论兵起舞，纵言天下事。今皆落落未遇，亦当分俸以敦夙好。凡人于文章学问，辄自谓己长，科名唾手而得，不知俱是徽幸。设我至今不第，又何处叫屈来?岂得以此骄倨朋友，敦宗族，睦亲姻，念故交！大数既得，其馀邻里乡党，相賙相恤，汝自为之，务在金尽而止，愚兄更不必琐琐矣。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谈购荒地筑茅屋事)
吾弟所买宅，严紧密栗，处家最宜。唯是天井太小，见天不大，愚兄心思旷远，不乐居耳。是宅北至鹦鹉桥不过百步，鹦鹉桥至杏花楼不过三十步，其左右颇多隙地，幼时饮酒其傍，见一片荒地，半堤衰柳，断桥流水，破屋丛花，心窃乐之。若得制钱五十千，便可买地一大破，他只结芽有在矣。吾意欲筑一土庐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草花，用碎砖铺曲径一条，以达二门。其内茅屋二间，一间坐客，一间作房，贮图书史籍、笔墨砚瓦、酒钟茶具其中，为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论文赋诗之所。其后住家，主屋三间，厨屋二间，奴子屋一间，共八间，俱用草苫，如此足矣。清晨日尚未出，望东海一片红霞，薄暮斜阳满树，立院中高处，便见烟水平桥。家中宴客，墙外人亦望见灯火尚在。汝家百三十步东至小园，仅一水，实为恒便。或曰：此等宅居甚通，只是怕盗贼。不知盗贼亦穷民耳!开门延人，商量分惠，有甚么便章甚幺去。若一无所有，便王献之青毡亦可携取，质百钱救急也。吾弟留心此地，为狂兄娱老之资，不知可能遂愿否？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三书(论读书要有特识)
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至夏殷之际，仅有三千，彼七千者，竟何往矣?周武王大封同异姓，合前代诸侯，得千八百国，彼一千馀国，又何往矣，其时强侵弱，众暴寡，刀痕箭疮，薰眼破胁，奔窜死亡无地着，何可胜道!特无孔子作(春秋)，左丘明为(传)记，故不传子世耳。世儒不知，谓春秋为极乱之世，复何道!而春秋已前，皆若浑浑噩噩，荡荡平平，殊甚可笑也。以太王之贤圣，为狄所侵，必至弃国与之而后已，天子不能征，方伯不能讨，则夏殷之季世，其抢攘淆乱为何如？尚得谓之荡平安辑哉!至于(春秋)一书，不过因赴告之文，书之以定褒贬，左氏乃得依经作传，其时不赴告而背理，坏道乱亡，破灭者十倍于《左传》而无所考。即如汉阳诸姬，楚实尽之，诸姬是若干国，楚是何年月日，如何殄灭他，亦寻不出证据来。学者读(春秋)经传，以为极乱，而不知其所书尚是十之一，干之百也。嗟乎!吾辈既不得志于时，困守于山椒海麓之问，翻阅遗编，发为长吟浩叹，或喜而歌，或悲而泣，诚知书中有书，书外有书，则心空明而理圆湛，岂复为古人所束缚，而略无张主乎？岂复为后世小儒所颠倒迷惑，反失古人真意乎!虽无帝王师相之权，而进退百王，屏当千古，是亦足以豪而乐矣。又如《春秋》，鲁国之史也，使竖儒为之，必自伯禽起首，乃为全书，如何没头没脑半路上从隐公说起，殊不知圣人只要明理范世，不必拘牵，其简册可考者考之，不可考者置之。如隐公并不可考，便从桓、庄起亦得。或曰：《春秋》起自隐公，重让也；删书断自唐虞，亦重让也。此与儿童之见无异。试问唐虞以前，天子那个是争来的?大率删书断自唐虞，唐虞以前荒远不可信也。《春秋》起自隐公，隐公以前残缺不可考也，所谓史阙文耳。总是读书要有特识，依样葫芦，无有是处，而特识又不外平至情至理。歪扭乱窜，无有是处。
人谓《史记》以吴太伯为《世家》第一，伯夷为《列传》第一，俱重让国，但《五帝本纪》黄帝为第一，是戳蚩尤用兵之始，然则又重争乎?后先矛盾，不应至是。总之，竖儒之言必不可听，学者自出眼孔，自竖脊骨读书可尔。乾隆九年六月十五日，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论农夫与书生)
十月二二十六日得家书，知新置田获秋稼五百斛，甚喜，而今而后，堪为农夫以没世矣。要须制碓、制磨、制筛罗簸箕、制大小扫帚、制升斗斛。家中妇女，率诸婢妾，皆令习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种靠田园，长子孙气象。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惧暖。嗟乎，嗟乎，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
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阳民之束。农夫上者种地百亩，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吾辈读书人，人则孝，出则弟，守先待后，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所以又高于农夫一等。今则不然，一捧书车，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其不能发达者，乡里作恶，小头锐面，更不可当。夫束修自好者，岂元其人？经济自期，抗怀千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为坏人所累，遂令我辈开不得口，一开口人便笑曰：汝辈书生总是会说，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说了。所以忍气吞声，只得捱人笑骂。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而士独于民大不便，无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须待之以札，彼称我为主人，我称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体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尝笑唐人七夕诗咏牛郎织女，皆作会别可怜之语，殊失命名车旨。织女，衣之源也；牵牛，食之本也。在天星为最贵，天顾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务车勤民，呈象昭昭可鉴矣!吾邑妇人不能织绸织布，然而主中馈，习针线，犹不失为勤俭。近日颇有听鼓儿词，以斗叶为戏者，风俗荡轶，亟宜戒之。
吾家业地虽有三百亩，总是典产，不可久恃，将来须买田二百亩，兄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亩之义也。若再求多，便是占人产业，莫大罪过。天下无田无业者多矣，我独何人，贪求无厌，穷民将何所措足乎！或曰：世上连阡越陌，数百顷有馀者，子将奈何应之？曰：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亦板桥之家法也。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论作诗命题之重要)
作诗非难，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少陵诗高绝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题，已早据百尺楼上矣。通体不能悉举，且就一二言之：《哀江头》、《哀王孙》，伤亡国也；《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前后《出塞》诸篇，悲戍役也；《兵车行》、《丽人行》，乱之始也；《连行在所》三首，庆中兴也；《北征》、《洗兵马》，喜复国、望太平也。只一开卷，阅其题次，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丘墟、关山劳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题如此，其诗有不痛心人骨者乎!至子往来赠菩，杯酒淋漓，皆一时豪杰有本有用之人，故其诗信当时、传后世，而必不可废。放翁诗则又不然。诗最多，题最少，不过山居村居，春日秋日，即事遣兴而已。岂放翁为诗，与少陵有二道哉？盖安史之变，天下土崩，郭子仪、李光弼、陈元礼、王思礼之流，精忠勇略，冠绝一时，卒复唐之社程，在《八哀诗》中既略叙其人，而《洗兵马》篇又复总其全数而赞叹之，少陵非苟作也。南宋时君父幽囚，栖身杭越，其辱与危亦至矣。讲理学者，推极子毫厘分寸，而卒无救时济变之才，在朝诸大臣皆流连诗酒，沉溺湖山，不顾国家大计，是尚得为有人乎!是尚可辱吾诗歌而劳吾赠答乎？直以山居村居，夏日秋日，了却诗债而已。且国将亡，必多忌，躬行桀纣，必日驾尧舜而轶汤武。宋自绍兴以来，主和议，增岁币，送尊号，处卑朝，括民膏，戳大将，无恶不作，无陋不为，百姓莫敢言喘，放翁恶得形诸篇翰以自取戾乎!故杜诗之有人，诚有人也；陆诗之无人，诚无人也。社之历陈时事，寓谏诤也；陆之绝不言，免罗织也。虽以放翁诗题，与少陵井列，奚不可也。近世诗家题目，非赏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赠行，满纸人名、某轩、某固、某亭、某斋、某楼、某居、某村、某墅，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别号，明日便上诗笺，其题如此，其诗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品又可知。吾弟如从事于此，可以经岁不作，不可以一字苟夸。慎题目，所以端人品，厉风教也。若一时无好题目，则论往昔，告来今，乐府旧题，尽有仿不尽处，盍为之？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郝表弟(论墓田风水并谈购墓田事)
墓地风水，原属堪舆家藉以惑人利己之言，不足取征者也。语云：墓地好，不如心地好。苟子孙心地恶，祖宗虽葬好地，不兴发；子孙心地好，祖宗虽葬恶地，亦得兴发。故范文正公见五绝之地，不忍遗祸他人，安葬其父母，竟得飞黄腾达，位至宰相，足见好心地可以移转恶风水。于其登山涉水，踏破铁鞋，觅不到牛眠善地，不如清夜扪心，自省方寸间之心地，对于父母无愧怍，对于自己无暴弃，对于世人无欺诈，即可将父母之灵魂，安葬心田，其遗骸尽可随意处置，但求人土为安。故先严先慈之遗柩，即葬于刹院寺老坟，贵庄旧有墓田一块，先严生前满拟购置，旋因田中有孤坟一座，不忍平人之冢，以作己冢，因是中止。然而此地既主出售，价值十二两，又极克己。世人未必尽若先严，都存不忍铲墓之心，必然贪廉争购，至今未识有主与否?如未卖去，愿出十二金得之，以作愚夫妇之寿穴。留此孤坟一角，以作牛眠常伴。生前预结鬼邻，死后不虞寂寞，亦属狂生之韵事。当自撰碑记，刻石示子孙，于祭扫时，多备一分厄酒麦饭，奠此孤坟，永著为例，以竟先君仁厚之意。专此拜托，伫盼复音。
范县署中寄郝表弟(谈饮酒事)
范县风俗惇厚，四民各安其业，不喜干涉闲事，因此讼案稀少。衙署多暇，闲来惟有饮酒看花，醉后击桌高歌，声达户外，一般皂隶闻之，咸窃窃私相告语，谓：主人殆其傎乎!语为雏婢所闻，奔告内子，旋来规劝曰：历来只有狂士狂生，未闻有狂官，请勿再萌故态，滋腾物议。从此杯中物，必待黄昏退食，方得略饮三壶。受此压制，殊令人不耐。继思劝我少饮，是属善意，遂与之相约，每晚罄十壶而后睡。次晨宿醒已解，从政自无妨碍矣。然而较之在焦山读书时，每饭必得畅饮，其苦乐迥不相同，所以古人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良有以也。我今直视靴帽如桎梏，奈何，奈何!老表是我之酒友，惠然肯来，欣甚慰甚，当下榻相迎，共谋痛饮也。临颖不胜伫望之至。
范县署中复郝表弟(再谈购基田事)
台驾不来，好音先至，亦足以稍慰予怀。墓田既被捷足者先得，诚属愚兄疏忽之咎。至子该田风水，四面环河，后靠土山，不待堪舆家言，一望而知为牛眠佳地。我本不信风水，自先父母安葬后，阅三年即登贤书，成进十，出宰此邑，殊令人不能不信风水之得力也。贵庄墓田，既为农家所得，至今仍事种植，固可设法收买，但田价须溢出两倍，比较旧时价格，虽觉昂贵，然而物价早晚不同，何况相隔已阅十馀年，沧海桑田，变迁无定，涨价又属居奇惯例。既目为奇货而欲得之，三十六金自不能短其分毫。老表弟既有来范之约，请挈同田主偕来，当场叙券。倘田主吝惜川资，即烦老表与之立券交易，垫款容后归赵。拜托拜托。
范县署中寄四弟墨(告知近况)
自三月十日发信后，至今未寄一信，懒握管也。不料我弟更懒于愚兄，二月馀无片纸报我，虽知家口平安，似无须竹报，然而收信后必当答复，否则遗失与否亦无从稽考矣。余于五月初七日移寓署后邓氏花园，缘署屋系前朝建筑物，低而狭，黄霉时节，潮湿难堪，触发余之湿疾，饮食无味，两足办溃烂，请医生调治，谓宜择居高厦。邓园房屋轩厂，花草清幽，主人挈眷赴京，遂得赁居之。月化租金六十千，与县署只隔一巷，朝往夕来，尚觉便利。
署中讼案虽简，奈盗案较多，鞫讯口供，殊费周折。有一盗名毛老哥子者，审十七次始得画供，已觉磨烦扳矣。不料解省依旧翻供，发回再审，至今犹在范县狱中。
近时求书画者较往年更增数倍，都屑同年同寅及巨绅，大抵挟赠物而来，势不得不为之一挥。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不习画，则今日可减却一半磨烦。
余年将届五十矣，而膝下仅有一女，望子情殷，思积些阴功，所以治盗主捕而不主杀，问供亦不尚严刑，岂知姑息养奸，翻供愈多。现遇盗案，皆委王捕厅代审，省却烦恼不少。内子现又有喜，大约八九月间生产，未识可有梦熊之兆否?哥哥字。
范县署中复四弟墨(评点墨弟诗文)
前月寄来之时文五篇，排律诗五首，惟桐荫课文，清顺无疵，诗亦稳练。《吾日三省吾身》题，殊嫌渣滓未净。《来朝走马》题，词句殊欠圆足，笔致办不超脱。我弟既学文，当求议论纵横，则笔下自有才气。一落平庸，难脱陈腐气。我弟年将三十，不为少矣，今科若能人泮，固当揣摩先辈大家文。若不幸名落孙山，亦当改弦易辙，专心从事乡场制艺，三年有成。可以纳粟人闱，天姿不凡，登贤书，亦属意中事耳。若再役役于小题考卷，年过三十而业不精，名不成，必遗后悔，宜早图之。惟作大题文，务求语意浑括，气机充畅，最忌意浅词卑，一挑半剔，戒之勉之。哥哥字。
再复四弟墨(谈请封赠事)
弟之祖父母父母，即余之祖父母父母，弟孝思不匮，嘱余报部请她封，还是前年春间我弟来署时，与余面谈者。虽系酒筵对语，至今犹在心头。而来函责余贪杯忘祖，殊属误会。余虽狂而好酒，断不至子忘怀养育之恩，实因请封必待罩思之年，如遇万寿，或遇大婚，或遇登极，方可援例报部。此二年中遭逢不偶，人子纵有请封之意，圣主不沛锡典之恩，惟有守待太后万寿，始可报部请她封祖父母父母，且可诰赠尊祖父母。所以书写她封官衔，必以罩恩二字冠顶，即此理也。内子子八月廿四日又生一女，弄璋无分，弄瓦空劳，殊令人索然气沮也。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谈改家宅风水事)
昨接米书，惊悉二侄女出痘殇亡，呜呼痛哉!何我昆季之都无子女缘耶!弟在壮年，虽抱殇女之痛，尚有得子之期，还望勉抑悲怀，毋伤厥体。恳兄年届知命，伯道无儿，年来精力渐衰，自省难延嗣续，惟冀我弟早征熊梦，以继我后耳。余家财丁之不旺，何若是之甚欤!东门一枝，惟余托庇祖父积德，侥幸成名，足供温饱。其馀东门系之苗裔，泰半衣败絮，啜麦粥，处于颓垣破壁中。曾记堪舆家耿仲南为余家相宅，谓门向偏东，远挹山光，近临水舞，不出显宦，必出名士；惟宅后交叉两路，旺气被行人踏破，丁口难期旺盛耳。其时余仅一酸秀才，未及十年，果成进士。耿氏之言，洵有征也。我昆季至今仅各有一女，欲卜添丁之兆，当徇耿氏之首，将宅后墙垣收进一丈，让出之地多栽竹树，东接横塘岸，西接上浜河，在派北架造木桥一座，建筑费由余独任，招匠估价若干，来函告我，当即照寄。既建此桥，行人都贪便利，由桥而往杏花漤，不必经过余家宅后，旺气庶不被人踏破，我昆季或有添丁之兆欤?质之我弟，如以为可，即于今冬大寒，拆墙改筑，来春于墙外种竹编篱。浜北木桥宜先建造，以便行人，则将米种竹当路，阻碍行人，不至授人口实。如以为不可，亦须写信答复，余当请堪舆家，命苍头引导来家相宅也。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论过目成诵之弊)
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与也!千古过目成诵，孰有如孔于者乎？读《易)至韦编三绝，不知翻阅过儿千百遍米。微言精义，愈探愈出，愈研愈人，愈往而不知其所穷。虽生知安行之圣，不废用勉下学之功也。东坡读书不用两遍，然其在翰林读《阿房宫赋》至四鼓，老吏苦之，坡洒然不倦，岂以一过即记，遂了其事平?惟虞世南、张睢用、张方平，平生书不再读，迄无佳文。且过辄成诵，又有无所不诵之陋。即如《史记》百三十篇中，以《项羽本纪》为最，而《项羽本纪》中又以钜鹿之战、鸿门之宴、垓下之会为最。反复诵观，可欣可泣，在此数段耳。若一部《史记》篇篇都读，字字都记，岂非没分晓的野汉。更有小说家言，各种传奇恶曲，及打油诗词，亦复离目不忘，如破烂厨柜，臭油坏酱，悉贮其中，其龌龊亦耐不得。
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论爱子之道)
余五十二岁始得一子，岂有不爱之理?然爱之必以其道。虽嬉戏顽耍，务令忠厚悱恻，毋为刻急也。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我图娱悦，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至于发系蜻蜒，线缚螃蟹，为小儿顽具，不过一时片刻，便摺拉而死。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劳，一蚁一虫，皆本阴阳五行之气，絪缊而出，上帝赤心之爱念，而万物之性人为贵，吾辈竟不能体天之心以为心，万物将何所托命乎!蛇蚖蜈蚣，豺狼虎豹，虫之最毒者也，然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杀之!若必欲尽杀，天地又何必生？亦惟驱之使远，避之使不相害而已。蜘蛛结网，于人何罪?或谓其夜间咒月，令人墙倾壁倒，遂击杀无遗，此等说话，出于何经何典，而遂以此残物之命？可乎哉!可乎哉!我不在家，儿子便是你管来，要须长其忠厚之情，驱其残忍之性。不得以为犹子而姑纵惜也。家人儿女，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当一般爱惜，不可使吾儿凌虐他。凡鱼飧果饼，宜均分散给，大家欢嬉跳跃。若吾儿坐食好物，令家人子远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无可如何，呼之使去，岂非割心剜肉乎!夫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可将此书读与郊嫂饶嫂听，使二妇人知爱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
书后又一纸(论养鸟之道)
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予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蔬茂密，为鸟国鸟家，将且时，睡梦初醒，尚展转在被，听一片啁嗽，如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颓而漱口啜茗，见其扬翚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大率平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江汉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比之盆鱼笼鸟，其钜细仁忍何如也？
书后又一纸(论尧舜)
尝论尧舜不是样，尧为最，舜次之，人成惊讶。其实有至理焉。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唯尧则之。孔子从未尝以天许人，亦未尝以大许人，惟称尧不遗慷力，意中口中，却是有一无二之象。夫雨旸寒燠时若者天也，办有时狂风淫雨，兼旬累月，伤禾败稼，而不可救，或赤旱数千里，蝗蝝螟特肆生，致草黄而木死，而亦不害其为天之大。天既生有麒麟凤皇灵芝仙草五谷花实矣，而蛇虎蜂虿蒺藜稂莠萧艾之属，即与之俱生而并茂，而亦不害其为天之仁。尧为天子，既已钦明文思，光四表而格上下矣，而共工騹兜尚列于朝，又有九载绩用弗成之鲧，而亦不害其为尧之犬，浑浑乎一灭也。若舜则不然，流共工，放驩兜，杀三苗，殛鲧，罪人斯当矣。命伯禹作司空，契为司徒，稷教稼，皋陶掌刑，伯益掌火，伯夷典礼，后夔典乐，倕工鸠工以及殳戕朱虎熊罴之属，无不各得其职，用人又得矣。为君之道，至毫发无遗憾，故曰君哉舜也，又曰舜其大知也！夫彰善瘅恶者，人道也；善恶无所不容纳者，天道也。尧乎尧乎，此其所以为天也乎!
厥后舜之子孙，宾诸陈，无一达人，后代有齐国，亦无一达人，惟田横之卒，五百人从之，斯不愧祖宗风烈，非天之薄于大舜而不于以后也。其道已尽，其数已穷，便无从蕴而再发耳。若尧之后，至迂且远也，豢龙御龙，而有中山刘累，至议高而光有天下，既二百年矣，而又光武中兴，又二百年矣，而又先帝人蜀，以诸葛为之相，以关、张为之将，忠义满千古，道德继贤圣，岂非尧之留馀不尽，而后有此发泄也哉!
夫舜与尧同心同德同圣，而吾为是言者，以为作圣且有太尽之累，则何事而可尽也?留得一分做不到处，便是一分蓄积天道，其信然矣。且天亦有过尽之弊，天生圣人亦屡矣，未尝生孔子也；及生孔子，天地亦气为之竭，而力为之衰，更不复能生圣人。天受其弊，而况人乎!昔在范县与进士田种玉、孝廉宋纬言之，及来潍县与诸生郭伟勣谈论，咸鼓舞震动，以为得未曾有。书肃以寄老弟，且藏之匣中，待吾儿少长，然后讲与他听，与书中之意互相发明也。
潍县寄舍弟墨第三书(谈延师教子事)
富贵人家延师傅教子弟，至勤至切，而立学有成者，多出于附从贫贱之家，而己之子弟不与焉。不数年间，变富贵为贫贱，有寄人门下者，有饿草乞丐者，或仅守厥家，不失温饱，而目不识丁，或百中之一，亦有发达者，其为文章，必不能沉著痛快，刻骨镂心，为世所传诵。岂非富贵足以愚人，而贫贱足以立志而浚慧乎!我虽做官，吾儿便是富贵子弟，其成其败，吾已置之不论，但得附从佳于弟有成，亦吾所大愿也。至于延师傅，待同学，不可不慎。吾儿六岁，年最小，其同学长者当称为某先生，次亦称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纸笔墨砚，吾家所有者，宜不时散给诸同学。每见贫家之子，寡妇之儿，求十数钱买川连纸，钉仿宇簿，而十日不得者，当察其故而无意中与之。至阴雨不能即归，辄留饭，薄暮，以旧鞋与穿而去。彼父母之爱子，虽无佳好衣服，必制新鞋林，来上学堂，一遭泥泞，复制为难矣。
夫择师为难，敬师为要，择师不得不审，既择定矣，便当尊之敬之，何得复寻其短。吾人一涉宦途，即不能自课其子弟，其所延师，不过一方之秀，未必海内名流，或暗笑其非，或明指其误，为师者既不自安，而教读不能尽心，子弟复持藐忽心，而不力于学，此最是受病处。不如就师之所长，且训吾子弟之不逮，如必不可从，少待来年，更请他师。而年内之礼节尊崇，必不可废。
又有五言绝句四首，小儿顺口好读，令吾儿且读且唱，月下坐门槛上，唱与二太太两母亲叔叔婶娘听，便好骗果于吃也：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各。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才得放脚眠，蚊虫蚤虱出。
潍县寄舍弟墨第四书(论读书)
凡人读书，原拿不定发达，然即不发达，要不可以不读书。立意便拿定也，科名不来，学问在我，原不是折本的买卖。愚兄而今已发达矣，人亦共称愚兄为善读书矣，究竟自问胸中，担得出几卷书来，不过挪移借贷，改窜添补，便尔钓名欺世人，有负于书耳，书亦何负于人哉!昔有人问沈近思侍郎如何是救贫的良法，沈日读书，其人以为迂阔，其实不迂阔也。东投西窜，费时失业，徒丧其品，而卒归于无济，何如优游书史中，不求获而得力在眉睫间乎!信此言，则富贵；不信，则贫贱。亦在人之有识与有决，并有忍耳。
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论文章及写字作画)
无论时文古文诗歌词赋，皆谓之文章。今人鄙薄时文，几欲进诸笔墨之外，何太甚也，将毋丑其貌而不鉴其探乎!愚谓本朝文章，当以方百川制艺为第一，侯朝宗古文次之，其他歌诗辞赋，扯东补西，拖张拽李，皆拾古人之唾馀，不能贯串，以无真气故也。百川时文精粹湛深，抽心苗，发奥旨，绘物态，状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浅近。朝宗古文标新领异，指画目前，绝不受古人羁绁，然语不道，气不深，终让百川一席。忆予幼时行匣中，惟徐天池《四声猿》，方百川制艺二种，读之数十年。未能得力，亦不撤乎，相与终焉而已。世人读《牡丹亭》而不读《四声猿》何故？
文章以沉著痛快为最，《左》、《史》、《庄》、《骚》、杜诗、韩文是也。间有一二不尽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者，是他一枝一节好处，非六君子本色。而世间娖娖纤小之夫，专以此为能，谓文章，不可说破，不宜道尽，遂訾人为刻刻不休。夫所谓刻刻不休者，无益之言，道三不着两耳。至若敷陈帝王之事业，歌咏百姓之勤苦，剖晰圣贤之精义，描摹英杰之风猷，岂一言两语所能了事，岂言外取言，昧外取昧者所能垂笔而草书乎?吾知其必目昏心乱，颠倒拖沓，无所措其手足也。王、孟诗原有实落不可磨灭处，只因务为修洁，多不得李杜沉雄。司空束圣自以为得昧外味，又下于王、孟一二等。至今之小夫，不及王、孟、司空万万，专以意外言外自文，其陋可笑也。若苑内诗令词，则必以意外言外取胜矣。
宵寐匪祯，札闼洪麻，以此訾人，是欧公正当处，然亦有浅易之病。“逸马杀犬干道”，是欧公简炼处，然《五代史》亦有太简之病。(高密单进士娘曰：不是好议古人，无非求其至是。)
写字作画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宇养生民，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东坡居士刻刻以天地万物为心，以其馀闲作为枯木竹石，不害也。若王摩诘、赵子昂辈，不过唐宋间两画师耳，试看其平生诗文，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设以房、杜、姚、宋在前，韩、范、富、欧阳在后，而以二子厕乎其间，吾不知其居何等而立何地矣!门馆才情，游客伎俩，只合剪树枝，造亭榭，辨古玩，斗茗茶，为扫除小吏作头目而已，何足数哉!何足数哉!愚兄少而无业，长而无成，老而穷窘，不得已亦借此笔墨为糊口觅食之资，其实可羞可贼，愿吾弟发愤自雄，勿蹈爱兄故辙也。古人云：诸葛君真名士。名士二宇，是诸葛才当受得起。近日写字作画，满街都是名士，岂不令诸葛怀羞，高人齿冷？
潍县署中寄舍弟墨(谈改建家屋事)
家屋改建，既买宅旁馀地，终必举行，而余之主张缓图者，因仕途中人蓄姬妾，置毋产，更进而大兴土木，建筑高堂华厘，行道者见之，必窃窃私语曰：郑某一介寒上，侥幸成名，得为百里侯，谁谓狂士作官，要名不要钱，苟不搜括地皮，艳妾华厦，何自而来?殊不知我每年笔润，就最近十年平均计算，最少年有三干金，则总数已有三万。我家仅有典产田三百亩，每亩典价二十干，约值钱六千千，合之绝产田八十亩，不过万金耳。故尚馀润资二万金，整备改建家园，以为归田娱乐之地，犹恐招摇耳目，惹启悠悠众口，以贪名污我。我纵不能只饮民间一杯水，不取民间一文钱，以清廉自矢，然贪赃枉法，则我岂敢!我弟所绘之建筑草图，与我意见稍有不同。余意门向不宜更动，在我弟以为宅柑不旺丁，特请堪舆家谈少岚相宅，主张更正门向，而余则根据耿堪舆之言，门向堂基，均仍旧贯。宅后走路，现已无存，亦不必再事更张。只须将新购地筑墙牵连，辟作园林，亭台楼阁，位置得宜，并须凿地为池，堆石作山，栽花种竹，如是布置。正屋不改作，需费较省，愚兄不主张改动正屋者，保存风水也。余生于斯宅，长于斯宅，得为百里侯，则宅相决无坏处。至于不旺丁口，自宅后种竹，余已得一子，无复他求。且焉单建园林，少搜人口实。余决意如此，特将园林草图寄归，劳吾弟雇匠照罔施工。一切费用，在田租项下支付可也。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谈自已也崇拜人)
老弟只知我好骂人，不知我崇拜人；更不知我只骂一班推廓不开之秀才。而崇拜之人，则不胜屈指也。例如画家文湖州，诗家杜少陵，文学家方百川、侯朝宗，现任东抚，均系我祟拜之人。此次余被御史揭参，有旨命东抚查复，幸得秉公复奏，称余为不可多得之强项令，虽易得罪人，还当曲予矜全云云。一场大参案从此风流云散。此种复奏语，圆通已极，寥寥十九宇，能挽回天意，庇护属员，而又能不得罪御史，其才力有如此，能不令人折服乎!哥哥字。
答同年蔡希孟(谈客籍考生事)
再接赐书，伏承奖饰，过当过当。来教示以道虽难尽，知可自进，理虽无穷，明可自通，此诚古君子之用心。仆虽浅顽，亦尝侧闻君子之风矣。夫君子学道则爱人，为政持大体，不尚矫枉过正，即清厘考生籍贯一事，亦宜崇尚宽大，揆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之义，更无冒籍可言。凡生长于斯者，即为土著，其父纵系客籍，理当许其子人籍应试，以副盛朝宏采庶士之谊。仆持此议，盖非一日矣。宰范县时，有李生着，县试第一，与考诸生群起而攻，谓李生系蜀籍，其父经商来范，获厚利，遂居焉。仆固知定例如此，拟准诸生之请，扣除案首，而李生来县痛哭，肓称生于斯，长于斯者十七年矣。若回四川率籍应试，言语不通，路途遥远，蜀道难行，自古已然。此生誓不作人川应试想。公祖既格于众议，扣除生名，则生终身无出头之日。生焉辱没，不如速死。言下伏地呜咽。仆见之颇为不忍，许以禀闻府宪，设法转圜，李生始退。仆即缮禀详府，竟不得直。上峰反谓仆私有所徇，乖违公义，仆怀不能白，遵批扣除李生名，犹不忍坐视其忧郁觅死，遂收之为画徒。因足下之论政，遂尽与披倾。
复同寅朱湘波(谈己过厦烦恼)
去腊接惠书，而稽迟报答者，缘被二竖为祟，扰乱神思，未能握管故也。王竹斋来署备陈台端治绩，又道眷怀下走，齿饰溢情，惶恐惶恐。仆久知县事，治绩毫无，勉蝎涓埃，稍报圣德，犹不得窍要，无补治理。弦歌之化不行，狂妄之毁迭起。去秋八月曾被揭控，幸赖中丞见恕，曲赐优容，不特鄙人感激，凡在知爱，成各代为额手，非逢知遇，焉能妄狂不讳如此乎!外间毁我者来察其实。措词奚能悉当?仆之过在口，然亦只骂推廓不开之秀才，岂敢眼高子顶，目空四海!苟有一艺之长，一行之善者，仆必心向往之。此则仅可为知己者道破，不愿令俗人十窥测也。足下至性过人，文章经济冠绝一时，仆每与竹斋置酒论当世贤豪，德行学同如足下者能有几人？仆学不修，德不进，只有好酒好骂两种痂癖。而外间誉我者，皆属过情之言，奠待识者闻之掩口胡卢，即鄙人聆之，亦觉肉麻难受。只期足下时锡针砭，匡我不逮。贱躯所患足疾，时发时愈，虽非膏盲痼疾，而频年纠缠不绝，精力日益衰弱，昼不耐劳，夜无酣睡，兼之索书索画，积纸盈案，催促之函，来如雪片，如欠万千债负，未识可有清偿之日否?去家十一载，久思解组归用，以延残喘，而苦衷不为上峰见谅，能无悒悒乎!
与同学徐宗于(谈近况厦办民团事)
少年同学，晨夕晤对一堂，而今不相见者已十七年。足下种竹养鱼，山林多趣，甘为盛世之逸民，清高可慕。弟簿书钱谷，案牍劳形，忝为牧民之下吏，烦恼自寻。忆篮仕至今，岁月不居，忽忽已十有二年矣。无功于国，无德于民，心劳日拙，精力日益衰颓，鬓毛斑矣，齿牙动矣，及今解组归来，殆将相见不相识欤!承惠书以弟与东坡相提并论，此何敢当!文忠公乃宋代大儒，擅诗文书画四绝之长，皆堪历劫不磨，流传千古，岂区区所能攀跻耶!所示乡俗日靡，赌风炽甚，败家失业者众，抢劫偷窃之案选出，殊堪浩叹，有司何竟置若罔闻？夫国家设官授职，原为地方除暴安良计，何县令殆全无心肝者？若认真缉捕，按律惩办，匪徒决不敢如是猖獗。足下不忍乡民惨罹匪患，拟与舍弟创办民团，以谋自卫，诚属扼要之图。惟舍弟不谙兵法，编制操练，皆须足下偏任其劳，足下虽非军事专家，而于兵法，必有心得。犹忆少时同学古庙中，足下论兵起舞，纵言孙武兵法，虎虎有生气。会逢盛世，四海又安，以致埋没英雄，殊可惜也。吾乡不办民团则已，若办民团，教练一席，非公莫属也。幸抒抱负，捍卫梓乡，至祷至祷。
复同年孙幼竹(谈儒者之通病)
昨奉手书，备荷心洼，并蒙惠寄犬箸二函。簿书偶暇，时一展读，具见尊意高超，宗尚紫阳除弊救时之旨，不泛滥于记问，不沈溺于功名，直欲造古人第一等地位，苟非三折肱于此道者，曷能若是?钦佩钦佩。承示明季诸儒，都喜放言高论，适足以致寇，实非苛责前贤。申公小云乎：为政小在多言。为学亦然。无如矫同立异，儿为儒者之通病。贤如朱子，尚不免有门户之见，尝与陆于讨论无极，见解各殊，遂成冰炭。朱诋陆为顿悟，陆诋朱为支离，其实见理台一，并无差异。朱子主道问学，何尝不开达本原？陆子主尊德性，何尝实征践履！盖学识之争辩，往往因毫厘之相差，酿成水火之不相容。足下来书，洋洋数千言，畅论黄南雷、孙苏门、顾亭林、李■屋诸先儒学术，语语人微，丝丝人扣，仆何人斯，敢萌希贤之想?所以与士林断断争辩者，只为一般推廓不开之秀才而发。若谓党同伐异，则吾岂敢？
潍县署中复四弟墨(论文字之虚实)
前月来书，询问文字之虚实，稽延数十日，朱及详告，我弟竟谓余秘惜学问，不肯轻以示人，误会误会。弟兄乃痛痒相关，休戚与共之同胞手足，纵鄙吝之徒，未有不甘以学问授子弟者，况余年过知命，膝下仅有一子，乳臭未干，此日难期造就，而余年已迈，只恐莫睹其成年，将来教育之任，责在我弟，则弟来问字，愚兄安有不掬心以相告者?稽迟答复，别有原因也。缘接展来书时，适值省委莅县勘灾，余匆遽出迎，未遑收拾。次晨即偕省委赴各地查勘灾情，旋又分段散放急赈，历碌十馀日，返署后前函未曾阅目，以致忘怀裁答，直至日昨来函催促，始恍然悟，寻取前函，遍搜不得，盖余向例签押房只阅公牍，家书例由上房收发，是亦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之微意也。不料此函当时为小儿取去，当作临书法帖，今展始得检出。
所询文字虚实，其义至广。凡古今文字，宇宇有虚实两用，且有虚实叠用，例如履舄交错之舄，即为实用；松桷有舄之舄，则虚用矣。推之宫室门户，皆确切之实字，而《尔雅》之大山宫小山，《左传》之复室其子，则皆虚用矣。又如从作顺字解，虚字也；而《左传》苟怕不复从，竖牛乱大从，则作位次解，而实用矣。又如溢作满宇解，虚宇也，而《仪礼》丧服朝一溢米，则作升斗解，而实用矣。又如复作败与重字解，虚字也，而《左传》郑突为三复以待之，则作伏兵解，而实用矣。更有一字而虚实叠用者。如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上衣食实用，作衣服食物解；下衣食虚用，作穿着吃喝解。又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上风雨实字，实用；下风雨作养字解，虚用。更有一字而分虚实于上下句者。如人其门无人门焉者，人其闺无人闺焉者。上门闺实字实用，下门闺作守字解，虚用矣。后人有援本训转注之义，以实用者作本音读，虚用者作他音读，或以本训作本音读，转注作转音读，如风风读封捧，雨雨读羽吁，面加以圈声，古人无是法也。总之读音随各地土音而互异，最难统一正确，只求字义明晰，即可引用。苟读音正确而不通字义，无裨实用也。我弟现读《通鉴》，司马公车属小学界之泰斗，即就《通鉴》虚实之字，细加研究，或他人视为实字，而心有所疑，则抄录之；或前日视为虚字，而今有疑问，亦姑录之。久之多识雅驯，自能触类贯通也。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谈逃奴郑迁事)
用人之难，家与国二而一者也。朝廷设官，冀得廉吏以佐治；家庭用人，冀得义仆以卫身。无如受雇于人者，都属乡愚无知，语以忠义，不知为何物。夫士大夫知书明道，而清正廉明者，尚不多见，何怪臧获辈之鼠窃狗偷，不识廉耻也？来函历述郑迁之过失，此次畏罪潜逃，固早在余意中。余本索不直蓄养家奴使女，前为秀才时，即将郑迁之卖身契焚毁，所以不返给郑迁者，早识此人生性刁诈，明与之更长其为恶之念。彼七龄丧父母，由其母舅卖人余家，先母为之取名郑升，嗣后余为之改换郑迁，固见其作事跺懒，促其改过迁善也。前年我弟屡为之说项，使其来署执役，余恐其招摇，立主不可，彼固是而生怨。我弟殊少知人之明，不当再命其管理仓廒，以授其偷窃米麦之隙。兹据司账检查，损失不满二十千，只恐不仅此数耶!司账顾虑和盘托出，彼有负责之义，难辞咎戾，故尔匿多报少，否则郑迁系无家无室之仆役，何来远遁川资？余所以自幼决其为恶者，盖相其目光斜视，必非善类也。现既逃避，不必追究，以后雇佣，自宜慎择，则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墨弟(推赞吉丈之诗)
昨接七月十一日所发家书，并弟岳吉丈之诗集，披诵至再，觉其天机横溢，妙绪环生，尽收唐宋诸大家之精华，而又能不落窠臼，竟不能举一家以相拟，博综众流以况之。其富丽似王摩诰，隽逸似杜牧之，宜乎士林推重，目为当代诗人，惟酬答之间，不择胜流，间有俗题，然此病古人中如杜牧之、李商隐辈，尚且难免，不足损其佳著也。余近来精神渐衰，握管作文，畏之如虎，但青丈既委余作序，势难推却，容当拨冗为佛头着粪也。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墨弟(告与人联姻事)
陆蓉镜司马是余之乡榜同年，皆出宋师房下，而中式名次又巧属相连。宋师每谓余两人文艺同出一派，宜结苔岑，由是订交，深相契台。旋又先后成进士，余先一科，指分东省，彼后一科，分发浙江，旋因浙藩升署东抚，奏调来鲁，与余时相过从。彼谓我二人之际遇，殊非偶然，宜联姻娅，则亲戚之谊，可以世代相传，绵延不绝也。彼有男子子一，与余家淑儿年相若，订结丝萝，由朱子青太史与赵小汀司马为媒，子本月廿四日行文定礼。我弟居家多暇，有兴来署否?衙中房屋宽敞，尽可挈全眷以俱来，临颖不胜盼望之至。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告勿与联名告官事)
八九两月，所发三信，俱已收到。我弟在家处置一切，甚有道理，其办小叔祖丧事，亦为谋甚善。虽未能从丰殓葬，而为之择贤立嗣，对于死者可以无憾，旗人亦必无烦言。孔于云：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余性狂好骂，不免有得罪人处，我弟能为阿兄补过，余无忧矣。我邑新任李令，既拟革除漕弊，增加赋税，我家不必过问，任他加多少，奉行完纳可耳。区区毋亩，所增不过斗筲之数，不足算也。而一般守财虏，坐拥数千百亩膏脾良田，加税较巨，必不甘服，势必结党抵抗，赴省控告，倘有登门请我弟列名者，幸勿受其愚而加人，却不宜饷以闭门羹，恐触犯众怒，不理于梓乡人士。两全之道，宜以缓言却之，谓须得愚兄同意，未敢擅专。惟往返函询，需日过迟，只恐有误君等大事，兼之余家田数寥寥，列名与否，无关重要也。如是却之，决不至引起仇视。我弟办事索来谨慎，自能对付裕如。总之仕宦家，无半宇涉公庭，便是好处。来函云陆绅等邀集阖邑绅士，会议驱逐李令，为民除害，殊属费解。夫为民除害，乃有司为萑苻不靖，举办清乡，搜捕盗匪，谓之为民除害。李令加赋，为国课增多收人，国家养兵以卫民，人民纳税以养兵，乃属应尽之义务，又非硬捐勒索，何害之有？谅必我弟根据陆绅之言，秉笔直书，未加思索故耳。今嘱我弟置身事外，看彼等闯出甚么祸来，自与旁观不涉，既不能阻之不行，只可袖手旁观，非余之居心不仁也。质之老弟以为何如？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告与人酬酢之法)
陆绅等告官之议，因我弟不列名而作罢。李令得悉我弟在暗地维持其地位，加赋之举遂作缓图，此乃我弟忠信索孚于众望，故能令官绅两造，概行折服，诚属难能而可贵，忻喜之至。不过此后我弟名望日隆，李令遇有为难，势必登门就商，而当地绅士，亦必以得交我弟为荣，从此我弟人事愈繁，与人酬酢，须抱定不失信，不自是，不贪利。守此三章约法，自然到处人人敬仰，能令鬼服神钦。若三者苟有一失，即难使人折服。愚兄素不愿我弟与闻闲事，然能为地方谋公益，造福乡里，亦属大丈夫分所当为之事。既不害名，又可积德，何乐而不为？惟斯时初出茅庐，务宜时时加以自省为幸。盖我弟年届不惑，犹抱伯道之忧，余年至五十有二，始得一子，切望我弟多行善事。彼苍虽属莽莽，惟积德之报，屡试不爽，征诸春秋，纪载亦夥矣。愿我弟勉力行之。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谈族弟争田事)
族人贫苦。固然可悯，故余每积省俸钱，寄归散给，聊表我赒恤贫族之心。若欲一人作宰，阖族人皆造船买屋，不虞贫乏，天下宁有是理乎？竹横港五房族弟，因与周姓争赎田亩，涉讼公庭，理曲不得直，求助我弟，而我弟不为之关说，主持公道，理固宜然，而族弟来信，妄指我弟私得周姓贿赂，袒护外人，不肯为族弟说公道话，并云李邑尊索与我弟有深契，只须借重一言，五亩良田，即可赎归已有云云。夫田地买卖，全凭契券作证。我弟既唤周姓到家问过，持有活卖文契，与找绝文契，代笔虽系两人，而卖主皆为五房族叔，所签十字，两纸相同，并且原中犹在，惧言确系找绝田亩，则中证确凿，万无放赎之理。可转告五房族弟，谓余劝其息事宁人，勿再涉讼。既有金钱，尽可另行置产，何必背理取赎已绝之田？即使至余案下控诉，断事只评公理，亦只可断归周氏管业，幸勿庸人自扰，徒耗讼费，后悔将无及也。或以此信给之阅看，更觉直截了当。书不一一，慷俟续闻。哥哥寄。
又寄四弟墨(谈购墓田事)
昨接堪舆家汪云荪来函，谓我弟曾与彼道及新得郝庄墓田，地仅半亩，太觉局促。现在南庄有吭地约一亩半，风水颇佳，左右有活水回抱，前而有两土岗，远望之仿佛辕门两首之鼓吹亭，确为不可多得之牛眠佳地云云。夫郝庄墓田，本届佳地，所借者已有孤坟一角，既不主张掘去，则正穴早被其占有，将来筑垃势必偏于右向，殊欠完美。至于地面窄小，则四周俱属有主田亩，尚可设法购置。惟既为余必争之产，价值必昂。南庄既有■地，望我弟拨冗偕汪君往观，果如其言，而价值不甚昂贵，得之亦属台算。苟局面不开展，及眼鼻攒集之地，余皆不喜。果系四望开爽，即情汪君绘一草图，附函寄我，再商去取可也。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告遣妻儿归里事)
父母皆有爱子之心，而余之爱子，更甚于寻常万倍。何则？盖因予晚年得于，不得不郑重视之。而麟儿犹时时患病，谅由先天不足之赦。当其母怀孕时，胎气极恶，眠食难安，为预防滑胎计，请医调治，谓系不服水土。余遂决意遣归饶氏，抵家后果然眠食如常。产后余恐长途跋涉，与母子均有妨碍，朱敢遽接来署。直至周岁始来。喂乳时代，儿体甚形肥胖，自四岁断乳，儿体日渐瘦削，疾病常侵，求医服药，胃口愈败，骨瘦如柴。兹据胡医生云，本元不足之儿童，容易不服水土，欲其发育完全，只有移居产生地，不须服药，身体自能强壮也。余回忆初生时之事实，胡氏之言未必无因，由是决计使内于挈麟儿南归，留饶氏在署照料。返里后教育之责，全赖我弟。内子仅司寒暖饥饱，尚恐不周，遑论教育。现拟三月初四日登程，约初十前后抵家，先此函达，馀待续闻。哥哥寄。
淮县署中寄墨弟(谈近况及陆亲家被免职事)
历年有菲仪散赠族戚，今亦略为点缀，派李三送回银三百两，乞弟照旧派数目分致。苟有作古者，即给其子孙，无后者改作修盖坟墓之资。虽知毫末之情，无补穷乏旌戚之万一，而犹岁以为例者。聊以见我不忘亲谊之心耳。余足部湿气日益增剧，肿而且硬，常穿之鞋株已不能纳；最难堪者，临睡必发奇痒，愈搔愈痒，虽能取快于一时，而指爪含有毒性，蔓延更甚。自金医传我洗足方，每晚必效沧浪孺子，以热水濯足杀痒，举行半月，稍有微效，惟脑力日见虚弱。偶然握管作应酬文字，夜来必致通宵失眠。大抵年老之人心血亏耗，天君不能用矣。纵使勉力握笔，志欲强而气血不能副，每经一度构思，便一夜不能成寐，颓唐之象，日见日衰。作宰十数年，无功于国，无德于民，屡思乞休，遄返故里，与我弟畅叙手足之情，而犹不见谅子当道，殊令人欲哭不得，欲笑不能。
陆亲家因商民抗捐，激成民变，拆毁县署大堂，上峰竟赫然震怒，谓其办事浮躁，无治吏才，业已撤任，实则咎在商民，抗不遵命，聚众数百，各执炽香，蜂涌人署，要挟省委取销加捐之议，不得要领，遂起暴动，欲以炽香烫死省委，则地方官自不得不出全力保全省委，放其从偏门逃避，一而传集通班民壮，驱逐暴徒。商民因是迁怒，立将大堂拆毁，分明为救人而累及自身。凭公而论，当时若袖手旁观，危及省委性命，此日撤任，则罚当其罪。而今省委安然脱险，地方官之责任尽矣。至于拆毁公堂，非官长之本心，乃商民之野蛮，奚能归咎于官长!而藩宪误听商董一面之辞，铸此大错，在陆亲翁还思禀请省令，严办肇事商民，以端风化。孰知是非颠倒，抑至于此，殆官运之否塞，有以致之乎？宦途得失，本属无常，而如此不分皂白，不辨功罪，滥施赏罚，能不令人气沮乎!
潍县署中寄墨弟(谈病情并托教子事)
今春二竖常临，先祟饶嫂，干元宵后一日得病，初似伤寒，日夜热势不退，谵语频作，迭请金医诊治，至廿五日寒热始退，惟右半身肿痛不能转侧，针药并施，迄无效验，至今犹未起床。而余足疾未瘳，近又新增疝气，睾丸肿胀如鸡卵，困苦难堪。旋经刑席姜希尚见示秘方，治之果获奇效。一剂而肿退，再剂而回复健康，坐立均不碍事矣。余喜极欲狂，立绘小立轴一幅以报之。
吾弟移居新屋，虽与老宅仅隔数十步，但吾麟儿年幼，当此读书时代，愚兄既远离乡井，内子又属女流，犹于教育之责，惟我弟是赖。分居两宅，犹恐耳目难周，搬回势有所不能，只望我弟日居老宅，夜归新居，则双方兼顾，庶无偏废矣。余自问服官十馀年，无一毫惠及于民，且口过丛积，恐罚及我后辈，思盖前愆，痛自责改，望我弟时寄箴言，规吾之过，井望以勤俭忠恕教导犹于，令我后辈洗净骄惰习气，将来即不能读书成名，亦不失为勤俭农民也。幸甚幸甚。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墨弟(谈难以戒酒事)
同学陆白义，与我不通音问者久矣，日前忽来一信，要我为家乡节孝祠题额，自当写就奇去。惟近来腕力益弱，大字比往年更劣，只恐惹人讪笑，兼之目光昏蒙愈甚，谅由春日肝旺，并多食狗肉与高粱，火气大重，目光容易模糊。现已戒除火酒，专饮黄酒。若并此黄酒而不饮，则势有所不能。虽明知足疾目疾，都起于酒，心欲戒而力不从，盖每至黄昏，无酒人唯，必起咳呛呕吐，粒米难以下咽。欲图口前适意，惟有饮鸩止渴耳。我弟屡次来函规劝戒酒，非不知忠告有益于我身，无如痼癖已深，视酒若命，故爱特新镑一石章曰酒痴，刊于函尾，以博我弟一笑。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墨弟(贺弟生子并告饶嫂病情)
昨接我弟四月十二日生于喜报，欣慰之至，兄之望弟得子，犹如农夫之望岁，今托祖宗之福，如愿似偿，乌得不令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耶!缘我麟儿体弱多病，殊为可虑。余年将届六十，断无添丁之兆，惟愿我弟早征熊梦，稍宽余怀。而结缡十二载，直至今日始获弄玮之喜，殊令人望眼欲寄也。弟妇产后，身体康健否?新生侄儿必然活泼肥胖，恨不得插翅飞归，一聆英物啼声。陆白义乞书之节孝坊匾额，附函寄归，烦我弟遣人送往陆宅。饶嫂卧病已一月有半，初仅半身不遂，现又增加右脚肿痛，恒自伏枕啜泣，忧能伤人，病势转剧。余度其症象，难已挽回，而金医士谓脉无败象，决无性命之忧，服药后肿势稍减，能占勿药与否，视其寿限之修短而定。余爱奠能助，听诸天命耳。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墨弟(请弟决事井告捕匪)
饶氏病已近八十天，现肿痛已止，每日可进稀粥少许，惟肢体痿痹，寸步不能移动，此系久卧床席，四肢缺少运动所致。死期虽远，复原无期，而淑儿嫁期将届，目前侍奉汤药，尚虞不遑，安有馀暇置备嫁衣?余拟商诸乾宅，展期至下半年举行，但为母病而愆儿女嫁期，殊非正理；不延期势必草率从事，犹觉体而攸关，因此进退两难，望我弟一言以决之。
此间三月初三日土匪滋事，围攻潍城，幸赖巡丁民团，协力保守，生擒土匪头目朱老哥子，及其羽党六人，馀匪始鼠窜。是役全赖郏勇魁与范金镖，奋不顾身，率领团丁出城杀贼，方得擒获匪首。余感二人忠勇，以三百金分酬其功，并为之呈量上峰请奖，升平时代，土匪竟敢如此猖獗，可见山东民俗之强悍矣。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告养生与力学之法)
来书言吾儿体质虚弱，读书不耐劳苦，功课稍严，则饮食减少，过宽，犹恐荒废学业，则补救之法。惟有养生与力学并行，庶儿身躯可保强健，学问可期长进也。养生之道有五：一、黎明即起，吃白粥一碗，不用粥菜；二、饭后散步，以千步为率；三、默坐有定时，每日于散学后静坐片刻；四、遇事勿恼怒；五、睡后勿思想。力学之道亦有五：一、每日读熟书十页。宜熟读背诵；二、每日宜读生书五页，质钝者减半；三、每晨习大字一百，午后习小楷二百；四、每日记日记一页，宜有恒心；五、刚日讲经，柔日讲史，须随时摘录心得。以上养生五事，终身行之，力学五事，乃本年之功课。我弟前函云，犹子悟性已开，来春可以握管作文，则来年课程，似须更改。余少年时代不知养生，而今悔之已晚，渴望后辈力行之。则学优而身强，便是振兴之象。望我弟以此教诲子侄，持之有恒，获益良多也。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谴聘教师事)
救读范芝翁既另有高就，自难设法挽同，但儿辈正值求学紧要时代，断不可以一日无师，任其旷课。我弟亦早计及之，故自任其劳，已子元宵后一日开学。但愚兄在外，家中一切琐事尽由我弟执管，再欲劳心兼任救读，于家务固有顾此失彼之虞，于稍神亦太不经济矣。另聘良师，岂容少缓!惟据余所知，我乡列胶庠，拥皋比之士，尽属下驷材，纵不能一语抹煞，秀才中亦有博文约礼，循循善诱之良教师，无如稍有才便慕虚荣，以为学优则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郑板桥名燮，籍隶江南，以进士出宰范、潍等县，服官鲁省十馀年，颇为当道所器重。而卒困于下位者，由于天性傲岸好骂，嫉之者众耳。先生雅擅三绝奇才，诗书画都为名公巨卿所激赏。平生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诞不羁，往往随手散佚，以致坊间刊行之《板桥全集》亦仅十之二三耳。兹在三山某藏书家觅得先生家书一厚册，后有附志，云从先生后裔处借丰抄录，则洵非赝鼎矣。
雍正十年杭州韬光庵中寄舍弟墨(论为人即是为已)
谁非黄帝尧舜之子孙，而至于今日，其不幸而为臧获、为婢妾、为舆台皂隶，窘穷迫逼，无可奈何，非其数十代以前即自臧获、婢妾、舆台皂隶来也。一日奋发有为，精勤不倦，有及身而富贵者矣，有及其子孙而富贵者矣。王侯将相，岂有种乎？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贵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大。辄曰：彼何人也，反在霄汉；我何人也，反在泥涂？天道不可凭，人事不可问。嗟乎，不知此正所谓天道人事也!天道福善祸淫，彼善而富贵，尔淫而贫贱，理也。庸何伤!天道循环倚伏，彼祖宗贫贱，今当富贵，尔祖宗富贵，今当贫贱，理也。又何伤!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愚兄为秀才时，检家中旧书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持灯下焚去，并不返诸其人。恐明与之，反多一番形迹，增一番愧恧。自我用人，从不书券，合则留，不台则去，何苦存此纸，使吾后世子孙借为口实，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心，是为人处，即是为已处。若事事预留把柄，使人其网罗，无能逃脱，其穷愈速，其祸即来，其子孙即有不可问之事，不可测之优。试看世间会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别人一点？真是算尽自家耳，可哀可叹。吾弟识之。焦山读书寄四弟墨(笑谈和尚与秀才)僧人遍满天下，不是西域送来的，即吾中国之父兄子弟，穷而无归，人而难返者也。削去头发便是他，留起头发还是我，怒眉瞋目，叱为异端，而深恶痛绝之，亦觉太过。佛自周昭王时下生，迄于灭度，足迹来尝履中国土，后八百年而有汉明帝说谎说梦，惹出这场事来，佛实不闻不晓。今不责明帝而齐声骂佛，佛何辜乎？况自昌黎辟佛以来，孔道大明，佛焰渐息，帝王卿相一遵六经四子之书，以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此时而犹言辟佛，亦如同嚼蜡而已。和尚是佛之罪人，杀盗淫妄，贪婪势利，无复明心见性之规。秀才亦是孔子罪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无复守先待后之意。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语云：各人自扫阶前雪，莫管他家屋瓦霜。老弟以为然否？偶有所触，书以寄汝，并示无方师一笑也。仪真县江村茶社寄舍弟(论为文境界)江雨初晴，宿烟收尽，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娇鸟唤人，微风叠浪，吴楚诸山，青葱明秀，几欲渡江而来。此时坐水阁上，烹龙凤茶，烧夹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蒋梅花》一弄，真是人间仙境也。嗟乎，为文者不当如是乎!一种新鲜秀活之气，宜场屋，利科名，即其人富贵福泽享用，自从容无棘刺。王逸少、虞世南书，字字馨逸，二公皆高年厚福。诗人李白，仙品也；王维，贵品也；杜牧，隽品也。维、收皆得大名，归老辋川、樊川，车马之客，日造门下。维之弟有缙，牧之子有荀鹤，又复表表后人。惟太白长流夜郎。然其走马上金銮，御手调羹，贵妃侍砚，与崔宗之著宫锦袍游邀江上，望之如神仙，过扬州未匝月，用朝廷金钱三十六万，凡失路名流，落魄公子，皆厚赠之，此其际遇何如哉!正不得以夜郎为太白病。前朝董思白，我朝韩慕庐，皆以鲜秀之笔，作为制艺，取重当时。思翁犹是庆历规模，慕庐则一扫从前横斜疏放，愈不整齐，愈觉妍妙。二公并以大宗伯归老于家，享江山儿女之乐。方百川、灵皋两先生出慕庐门下，学其文，而精思刻酷过之，然一片怨词，满纸凄调。百川早世，灵皋晚达，其崎岖屯难亦至矣，皆其文之所必致也。吾弟为文，须想春江之妙境，挹先辈之美词，令人悦心娱目，自尔利科名，厚福泽。或曰：吾子谕文，常曰生辣、曰古奥、曰离奇、曰澹远，何忽作此秀媚语？余曰：论文，公道也；训子弟，私情也。岂有子弟而不愿其富贵寿考者乎？故韩非、商鞅、晁错之文，非不刻削，吾不愿子弟学之也。褚河南、欧阳率更之书。非不孤峭，吾不愿子孙学之也。郊寒岛瘦。长吉鬼语，诗非不妙，吾不愿子孙学之也。私也，非公也。是日许生既曰，买舟系阁下，邀看江景，并游一戗港，书罢，登舟而去。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纵论烧书)秦始皇烧书，孔子亦烧书，删书断自唐虞，则唐虞以前，孔子得而烧之矣。诗三千篇，存三百十一篇，则二千六百八十九篇，孔子亦得而烧之矣。孔子烧其可烧，故灰灭无所复存，而存者为经身尊道，隆为天下后世法。始皇虎狼其心，蜂虿其性，烧经灭圣，欲剜天眼而浊人心，故身死宗亡国灭，而遗经复出。始皇之烧，正不如孔子之烧也。自汉以来，求书著书，汲汲每若不可及。魏晋而下，迄于唐宋，著书者数千百家，其间风云月露之辞，悖理伤道之作，不可胜数，常恨不得始皇而烧之。而抑又不然，此等书不必始皇烧，彼将自烧也。时欧阳永叔读书秘阁中，见数千万卷皆霉烂不可收拾，又有书目数十卷亦烂去，但存数卷而已，视其人名，皆不识，视其书名，皆未见，夫欧公不为不博，而书之能藏秘阁者，亦必非无名之子，录目数卷中，竞无一人一书阻者，此其自焚自灭为何如，尚待他人举火乎!近世所存汉魏晋《丛书》、《庸宋丛书》、《津逮秘书》、《唐类函》、《说郛》、《文献通考》、杜佑《通典》、郑樵《通志》之类，皆卷册浩繁，不能翻刻，歉百年兵火之后，十亡七八矣。刘向《说苑》、《新序》、《韩诗外传》，陆贾《新语》，扬雄《太玄》、《法言》，王充《论衡》，蔡邕《独断》，皆汉儒之矫矫者也，虽有此零碎道理，臂之六经，犹苍蝇声耳，岂得为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哉!吾弟读书，四书之上有六经，六经之下有《左》、《史》、《庄》、《骚》，贾董策略，诸葛表章，韩文杜诗而已。只此数书，终身读不尽，终身受用不尽。至如二十一史，书一代之事，必不可废。然魏收秽书，宋子京《新唐书》简而枯。脱脱、《宋书》冗而杂，欲如韩文杜诗脍炙人口，岂可得哉!此所谓不烧之烧，未怕秦灰，终归孔炬耳。六经之文，至矣尽矣，而又有至之至者。浑沦磅礴，阔大精微，却是家常日用：《禹贡》、《洪范》、《月令》、七月法火是也。当刻刻寻讨贯串，一刻离不得。张横渠《西铭》一篇，巍然接六经而作，呜呼休哉!雍正十三年五月廿四日，哥哥字。
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由孤坟而论及为人)
郝家庄有墓田一块，价十二两。先君勇欲买置，固有无主孤坟一座，必须刨去，先君曰：嗟乎!岂有掘人之冢以自立其冢者乎？遂去之。但吾家不买，必有他人买者，此冢仍然不保。吾意欲致书郝表弟，问此地下落，若未售，则封去十二金，买以葬吾夫妇。即留此孤坟，以为牛眠一伴，刻石示子孙，永永不废，岂非先君忠厚之义而又深之乎!夫堪舆家言，亦何足信？吾辈存心，须刻刻去浇存厚，虽有恶风水，必变为善地，此理断可信也。后世子孙，清明上冢，亦祭此墓，卮酒、只鸡、盂饭、纸钱百陌著为例。雍正十三年六月十日，哥哥寄。
焦山读书复墨弟(答复焦山读书之用意)
来书促兄返里，并询及寺中独学无友，何竞流连而忘返。噫，兄固未尝忘情于家室，盖为有迫使然耳。忆自名列胶庠，交友日广，其问意气相投，道义相合，堪资以切磋琢磨者，几如凤毛麟角。而标榜声华，营私结党，几为一般俗士之通病。于其滥交招损，宁使孤陋寡闻。焦山读书，即为避友计。兼之家道寒素，愚兄既不能执御执射，又不能务农务商，则救贫之策。只有读书，但须简练掘摩方有成效，不观夫苏季子，初次谒毒王不用，懊丧归里，发箧得太公《阴符》之书，日夜攻苦，功成复出，取得六国相印，于以知大丈夫之取功名，享富贵，只凭一己之学问与才干。若欲攀龙附凤，托赖朋辈之提拔者，乃属幸进小人。愚兄秀才耳，比较六国封相之苏秦，固然拟不与伦，而比较敝裘返里之苏秦，尚觉稍胜一筹。且焉学问之道，于其求助于今友，不如私淑于古人。凡经、史、子、集中，王侯将相治国平天下之要道，才人名上之文章经济，包罗万象，无体不备，只须破功夫悉心研究，则登贤书，人词苑，亦易易事耳。愚兄计赴秋闱三次，前两届均未出房，因此赴焦山发愤读书。客岁恩科，竟获荐卷，旋因额满见遗。具见山寺谜书，较有稗益。再化一二年面壁之功，以待下届人场鏖战，倘侥幸夺得锦标，乃祖宗之积德；仍不幸而名落孙山，乃愚兄之薄福，当舍弃文艺，专工绘事，亦可名利兼收也。焦山之行止，亦于那时告结束。哥哥字。
焦山别峰庵复四弟墨(谈如何作诗)
焦山与乡里，只隔一衣带水，苇杭可渡，而我之足迹，竞百日未涉里门者，犹恐目睹家事纷纭，累我弟仔肩独任，于心不安，势必苟安家食，终止焦山之行，于学业未免可惜。两害相衡取其轻，忍心放弃米盐琐屑事，专攻学业，以致家门在望，如隔万里关山。而今接展来函，事事详明，顿释我内顾之忧，忻甚慰甚。近作律诗四首，造意颇新，惟对仗少工，问有一二欠斟酌字，已为改正加批。我弟素抱樊迟学稼之志，今何忽动贾岛推敲之兴？殆慕雅人之韵事欤，抑效法阿兄揣摩词章考据，以求功名乎？若为功名计，须研究制艺，当选读韩慕庐文四五十篇。苟能背诵如流，则下笔作文思潮坌涌，不患枯涩矣。我弟天资聪颖，苟堪下帷攻苦，三年目不窥园，则将来成就，定能出人头地。然而我弟索慕高士之风，视功名若敝(蓰)[屣]，今又学诗而不学文，决无猎取功名之想，殆为遣怀寄兴之作耳。从此多作诗亦甚好，虽不能充饥御寒，却可稍博微名，涤除俗气，但须有志有恒，多读多作，方有成就。选读古诗须有精当之决择，盖唐宋诗家各有所长，例如少陵诗，圣品也，东坡诗，神品也，太白诗，仙品也，摩诘诗，贵品也，退之诗，逸品也。此五人均足为后学楷模，宜各选绝、律、古风若干首，抄录汇订，置诸案头，得闲吟诵，裨益非浅。且焉作诗能解人愁怀，鼓人兴致，所以■官显宦，不得志于时。而退职闲居者，都以推敲作■志高尚，不慕虚荣，若能诗笔超脱，不落时■多雅趣等之敷泛语，扫除不用，庶乎近之。哥哥复。
寄墨弟自焦山发(感慨圣庙墙塌)
梅雨连朝，经旬始霁，满山瀑布激冲，一派江潮怒涨，水势顿高数尺。窃叹者番风伯雨师，亦太恶作剧矣。由坳茅舍，江于草篷，倾圮者不计其数。今晨主客师语我云：金陵圣庙宫墙亦被风雨摧倒数丈。噫!圣庙工程何等坚固，自建筑至今，已阅数千年，经历之暴风急雨不胜以偻指计，而至今宫墙间苔痕尺许厚，不类有倾倒重砌象，何独不耐今届之风雨而倾颓乎!无他，盖因金陵城中，龌龊秀才满坑满谷，现任教谕，亦属胸中绝无点墨者。斯文扫地，辱没圣门，孔子岂容若辈列门墙？故特毁墙以示驱逐之意，殆其然乎!则予亦复何言哉!复何言哉!仪真客邸复文弟(谈历代墨竹画流派)苍头王升来仪，接展我弟来书，殷殷以画竹法相询，井嘱绘尺页，以资临摹。我弟误矣!问途于盲，焉能指迷？愚兄之画竹，信笔乱馀，并无师承。本来画墨竹，幽人韵士，聊以抒写性情，故画有六法，惟竹与兰不与焉。按画墨竹之始创者，为唐张立。王摩诘亦擅墨竹。五代郭崇韬之妻李夫人，临摹窗上竹影，别成一派。更有黄筌父子，雀白弟昆，皆工墨竹，笔致精细，神妙人微。宋、元以降，有文湖州、苏东坡、赵孟坚、孟頫仲穆、管仲姬、吴仲圭、倪云林等。诸子中，惟湖州笔法最臻神化。其布局。有浅深层次向背照应之分别；其补地，有邱石泉壑荆棘野草之变化；其点景，有烟云雪月风晴雨露之烘托。是惟意在笔先，始能笔超法外，诚为画墨竹之圣手。东坡与之同时，尚北面事之也。其后金之完颜樗轩，元之李息斋父子、自然老人、乐善老人，明之王盂端、夏仲昭，都师法湖州，兼师东坡。湖州、息斋各立墨竹谱以传厥派。后世师承其法者，代有传人。更有写墨而兼擅钩勒着色者，有王澹远、黄华老人、吴道子。画紫竹者有程堂，画朱竹者有宋仲温，画雪竹者有解处中，此犹如禅宗中之别派也。老弟素习传神，亦属执艺之一，似当专心研究，不宜分心旁务，则业精于勤，必能出人头地。质之老弟，以为何如?毕竟与我有同嗜，将笑愚兄鄙吝区区画法，毫无手足之情，则我岂敢？还望少安毋躁，容待尽我所能，笔之于纸而见赠焉。兄板桥手草。
再复文弟(论技艺不别雅俗及画墨竹之法)
接展来函，谦抑之怀溢于纸背，相较狂兄以骂人为胜者，大相径庭也。所云传神为俗笔，俗人所赖以谋温饱者，此语失之自轻。夫技艺只分高下，不别雅俗，圣门六艺，各有专执，御车之役，更价于传神万万，未闻七十子之徒，鄙视之而不屑为。况吾宗都系寒索，技艺即为生括之资本，宜郑重视之，精益求精，庶足赖以谋温饱。我弟虚心若谷，谅不以斯言为河汉也。又云画竹雅事，雅人所赖以舒性情者。洵哉是言！老弟既然道得破画竹主旨，愚兄敢不竭诚相告。惟余不喜钩勒着色，所以只论写墨。
凡画墨竹，分立竿、添节、画枝、画叶四法。循序而行，起笔先立竿留节，梢与根须短，中竿须长，叉贵长短各殊，最忌一律，便落呆板。竿宜两边如界，节贵上下相承，其形若半环。若画一二竿，墨色可随意；画三竿以上者，前者墨宜浓，后者墨宜淡，始有前后之别。梢至根，虽一节节画出，而笔意须贯穿。立竿既定，随手画节，上节须覆盖下节，下节须承接上节。中虽断，笔意须连属。落笔不可太弯，不可太远，不可齐大，不可齐小，宜两头粗，中间细，宜两头放起，中同落下，始见全竿圆浑而得势矣。画较须枝枝著节，行笔须迅速，迟缓则无生气；用笔须遒健圆劲，始有生意；嫩枝须和柔而顺，其节小；老枝须挺拔而起，其节大；枝覆者叶多，枝昂者叶少；风枝欹斜，雨较下垂，贯在描摩得神也。画叶须一抹而成，行笔愈速愈妙，少迟留便呆笨失势。写墨竹惟画叶为最难，下笔要劲利，实按而虚起，须有破法搭法，墨色须有浓淡，则老嫩反正分明矣。更有七忌：一忌孤生，二忌并立，三忌如乂，四忌如并，五忌如手指，六忌租如桃叶，七忌细如柳叶。避免七忌，又须参以四宜：雨叶宜垂，露叶宜润，风叶宜翻，鸳叶宜压。更有八法须知：老嫩须别，阴阳须分。春叶须嫩而上承，夏叶须浓而下俯，秋叶须带萧疏之态，冬叶须具苍老之形，风叶无一字之排，雨叶无人字之列。画竹之法虽不仅此数端，而我弟天资聪颖，得此数语，定能举一反三，将来成一面竹能手，愚兄亦与有荣也。兄板桥手草。
仪真客舍寄内子(痛悼自弟)
苍头至，知内弟之变，泫然久之。窃叹造物之生人，亦太酷矣！既赋其才，当永其年；既促其年，何必畀其才？颜渊短命，造恨千秋。夫予之同学共一十七人，而道德文章能令我心折者，惟内弟一人耳。而今人间天上，觌而无由，流水高山，知音谁属？岂不痛哉！爰和泪率成挽联十六字，曰：爱君之才，悲君之命，先我而死，后我而生。已遣郑福送去，井送奠礼二十千，待设莫日，尔只须备香烛往吊，不必再送礼敬。临书惘然，不尽欲言。
淮安舟中寄舍弟墨(剖己骂人之失)
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东坡一生觉得世上没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处。愚兄平生谩骂无礼，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喷喷称道。橐中数千金，随手散尽，爱人故也。至于缺厄欹厄之处，亦往往得人之力。好骂人，尤好骂秀才，细细想杀秀才受病，只是推廓不开，他若推廓得开，又不是秀才了。且专骂秀才，亦是冤屈，而今世上那个是推廓得开的？年老身孤，当慎口过，爱人是好处，骂人是不好处。东坡以此受病，况板桥乎?老弟亦当时时劝我。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嘱赈济亲友)
刹院寺祖坟，是东门一枝，大家公共的。我因葬父母无地，遂葬其傍，得风水力，成进十，作宦数年无恙，是众人之富贵福泽，我一人夺之也。于心安乎？不安乎？可怜我东门人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旁贴荞麦锅饼，便是美食，幼儿女争吵，每一念及，真食泪欲落也。汝持俸钱南归，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给，南门六家，竹横港十八家，下佃一家，派虽远，亦是一脉，皆当有所分惠。骐驎小叔祖今安在？无父无母孤儿，村中人最能欺负，宜访求而慰问之。自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亲戚有久而不相识而者，各赠二金以相连续，此后便好来往。徐宗千陆自义辈，是旧时同学，日夕相征逐者也，犹忆谈文古庙中，破廊败叶飕飕，至二三鼓不去；或又骑石狮子脊背上，论兵起舞，纵言天下事。今皆落落未遇，亦当分俸以敦夙好。凡人于文章学问，辄自谓己长，科名唾手而得，不知俱是徽幸。设我至今不第，又何处叫屈来?岂得以此骄倨朋友，敦宗族，睦亲姻，念故交！大数既得，其馀邻里乡党，相賙相恤，汝自为之，务在金尽而止，愚兄更不必琐琐矣。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谈购荒地筑茅屋事)
吾弟所买宅，严紧密栗，处家最宜。唯是天井太小，见天不大，愚兄心思旷远，不乐居耳。是宅北至鹦鹉桥不过百步，鹦鹉桥至杏花楼不过三十步，其左右颇多隙地，幼时饮酒其傍，见一片荒地，半堤衰柳，断桥流水，破屋丛花，心窃乐之。若得制钱五十千，便可买地一大破，他只结芽有在矣。吾意欲筑一土庐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草花，用碎砖铺曲径一条，以达二门。其内茅屋二间，一间坐客，一间作房，贮图书史籍、笔墨砚瓦、酒钟茶具其中，为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论文赋诗之所。其后住家，主屋三间，厨屋二间，奴子屋一间，共八间，俱用草苫，如此足矣。清晨日尚未出，望东海一片红霞，薄暮斜阳满树，立院中高处，便见烟水平桥。家中宴客，墙外人亦望见灯火尚在。汝家百三十步东至小园，仅一水，实为恒便。或曰：此等宅居甚通，只是怕盗贼。不知盗贼亦穷民耳!开门延人，商量分惠，有甚么便章甚幺去。若一无所有，便王献之青毡亦可携取，质百钱救急也。吾弟留心此地，为狂兄娱老之资，不知可能遂愿否？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三书(论读书要有特识)
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至夏殷之际，仅有三千，彼七千者，竟何往矣?周武王大封同异姓，合前代诸侯，得千八百国，彼一千馀国，又何往矣，其时强侵弱，众暴寡，刀痕箭疮，薰眼破胁，奔窜死亡无地着，何可胜道!特无孔子作(春秋)，左丘明为(传)记，故不传子世耳。世儒不知，谓春秋为极乱之世，复何道!而春秋已前，皆若浑浑噩噩，荡荡平平，殊甚可笑也。以太王之贤圣，为狄所侵，必至弃国与之而后已，天子不能征，方伯不能讨，则夏殷之季世，其抢攘淆乱为何如？尚得谓之荡平安辑哉!至于(春秋)一书，不过因赴告之文，书之以定褒贬，左氏乃得依经作传，其时不赴告而背理，坏道乱亡，破灭者十倍于《左传》而无所考。即如汉阳诸姬，楚实尽之，诸姬是若干国，楚是何年月日，如何殄灭他，亦寻不出证据来。学者读(春秋)经传，以为极乱，而不知其所书尚是十之一，干之百也。嗟乎!吾辈既不得志于时，困守于山椒海麓之问，翻阅遗编，发为长吟浩叹，或喜而歌，或悲而泣，诚知书中有书，书外有书，则心空明而理圆湛，岂复为古人所束缚，而略无张主乎？岂复为后世小儒所颠倒迷惑，反失古人真意乎!虽无帝王师相之权，而进退百王，屏当千古，是亦足以豪而乐矣。又如《春秋》，鲁国之史也，使竖儒为之，必自伯禽起首，乃为全书，如何没头没脑半路上从隐公说起，殊不知圣人只要明理范世，不必拘牵，其简册可考者考之，不可考者置之。如隐公并不可考，便从桓、庄起亦得。或曰：《春秋》起自隐公，重让也；删书断自唐虞，亦重让也。此与儿童之见无异。试问唐虞以前，天子那个是争来的?大率删书断自唐虞，唐虞以前荒远不可信也。《春秋》起自隐公，隐公以前残缺不可考也，所谓史阙文耳。总是读书要有特识，依样葫芦，无有是处，而特识又不外平至情至理。歪扭乱窜，无有是处。
人谓《史记》以吴太伯为《世家》第一，伯夷为《列传》第一，俱重让国，但《五帝本纪》黄帝为第一，是戳蚩尤用兵之始，然则又重争乎?后先矛盾，不应至是。总之，竖儒之言必不可听，学者自出眼孔，自竖脊骨读书可尔。乾隆九年六月十五日，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论农夫与书生)
十月二二十六日得家书，知新置田获秋稼五百斛，甚喜，而今而后，堪为农夫以没世矣。要须制碓、制磨、制筛罗簸箕、制大小扫帚、制升斗斛。家中妇女，率诸婢妾，皆令习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种靠田园，长子孙气象。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惧暖。嗟乎，嗟乎，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
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阳民之束。农夫上者种地百亩，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吾辈读书人，人则孝，出则弟，守先待后，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所以又高于农夫一等。今则不然，一捧书车，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其不能发达者，乡里作恶，小头锐面，更不可当。夫束修自好者，岂元其人？经济自期，抗怀千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为坏人所累，遂令我辈开不得口，一开口人便笑曰：汝辈书生总是会说，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说了。所以忍气吞声，只得捱人笑骂。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而士独于民大不便，无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须待之以札，彼称我为主人，我称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体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尝笑唐人七夕诗咏牛郎织女，皆作会别可怜之语，殊失命名车旨。织女，衣之源也；牵牛，食之本也。在天星为最贵，天顾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务车勤民，呈象昭昭可鉴矣!吾邑妇人不能织绸织布，然而主中馈，习针线，犹不失为勤俭。近日颇有听鼓儿词，以斗叶为戏者，风俗荡轶，亟宜戒之。
吾家业地虽有三百亩，总是典产，不可久恃，将来须买田二百亩，兄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亩之义也。若再求多，便是占人产业，莫大罪过。天下无田无业者多矣，我独何人，贪求无厌，穷民将何所措足乎！或曰：世上连阡越陌，数百顷有馀者，子将奈何应之？曰：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亦板桥之家法也。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论作诗命题之重要)
作诗非难，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少陵诗高绝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题，已早据百尺楼上矣。通体不能悉举，且就一二言之：《哀江头》、《哀王孙》，伤亡国也；《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前后《出塞》诸篇，悲戍役也；《兵车行》、《丽人行》，乱之始也；《连行在所》三首，庆中兴也；《北征》、《洗兵马》，喜复国、望太平也。只一开卷，阅其题次，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丘墟、关山劳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题如此，其诗有不痛心人骨者乎!至子往来赠菩，杯酒淋漓，皆一时豪杰有本有用之人，故其诗信当时、传后世，而必不可废。放翁诗则又不然。诗最多，题最少，不过山居村居，春日秋日，即事遣兴而已。岂放翁为诗，与少陵有二道哉？盖安史之变，天下土崩，郭子仪、李光弼、陈元礼、王思礼之流，精忠勇略，冠绝一时，卒复唐之社程，在《八哀诗》中既略叙其人，而《洗兵马》篇又复总其全数而赞叹之，少陵非苟作也。南宋时君父幽囚，栖身杭越，其辱与危亦至矣。讲理学者，推极子毫厘分寸，而卒无救时济变之才，在朝诸大臣皆流连诗酒，沉溺湖山，不顾国家大计，是尚得为有人乎!是尚可辱吾诗歌而劳吾赠答乎？直以山居村居，夏日秋日，了却诗债而已。且国将亡，必多忌，躬行桀纣，必日驾尧舜而轶汤武。宋自绍兴以来，主和议，增岁币，送尊号，处卑朝，括民膏，戳大将，无恶不作，无陋不为，百姓莫敢言喘，放翁恶得形诸篇翰以自取戾乎!故杜诗之有人，诚有人也；陆诗之无人，诚无人也。社之历陈时事，寓谏诤也；陆之绝不言，免罗织也。虽以放翁诗题，与少陵井列，奚不可也。近世诗家题目，非赏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赠行，满纸人名、某轩、某固、某亭、某斋、某楼、某居、某村、某墅，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别号，明日便上诗笺，其题如此，其诗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品又可知。吾弟如从事于此，可以经岁不作，不可以一字苟夸。慎题目，所以端人品，厉风教也。若一时无好题目，则论往昔，告来今，乐府旧题，尽有仿不尽处，盍为之？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郝表弟(论墓田风水并谈购墓田事)
墓地风水，原属堪舆家藉以惑人利己之言，不足取征者也。语云：墓地好，不如心地好。苟子孙心地恶，祖宗虽葬好地，不兴发；子孙心地好，祖宗虽葬恶地，亦得兴发。故范文正公见五绝之地，不忍遗祸他人，安葬其父母，竟得飞黄腾达，位至宰相，足见好心地可以移转恶风水。于其登山涉水，踏破铁鞋，觅不到牛眠善地，不如清夜扪心，自省方寸间之心地，对于父母无愧怍，对于自己无暴弃，对于世人无欺诈，即可将父母之灵魂，安葬心田，其遗骸尽可随意处置，但求人土为安。故先严先慈之遗柩，即葬于刹院寺老坟，贵庄旧有墓田一块，先严生前满拟购置，旋因田中有孤坟一座，不忍平人之冢，以作己冢，因是中止。然而此地既主出售，价值十二两，又极克己。世人未必尽若先严，都存不忍铲墓之心，必然贪廉争购，至今未识有主与否?如未卖去，愿出十二金得之，以作愚夫妇之寿穴。留此孤坟一角，以作牛眠常伴。生前预结鬼邻，死后不虞寂寞，亦属狂生之韵事。当自撰碑记，刻石示子孙，于祭扫时，多备一分厄酒麦饭，奠此孤坟，永著为例，以竟先君仁厚之意。专此拜托，伫盼复音。
范县署中寄郝表弟(谈饮酒事)
范县风俗惇厚，四民各安其业，不喜干涉闲事，因此讼案稀少。衙署多暇，闲来惟有饮酒看花，醉后击桌高歌，声达户外，一般皂隶闻之，咸窃窃私相告语，谓：主人殆其傎乎!语为雏婢所闻，奔告内子，旋来规劝曰：历来只有狂士狂生，未闻有狂官，请勿再萌故态，滋腾物议。从此杯中物，必待黄昏退食，方得略饮三壶。受此压制，殊令人不耐。继思劝我少饮，是属善意，遂与之相约，每晚罄十壶而后睡。次晨宿醒已解，从政自无妨碍矣。然而较之在焦山读书时，每饭必得畅饮，其苦乐迥不相同，所以古人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良有以也。我今直视靴帽如桎梏，奈何，奈何!老表是我之酒友，惠然肯来，欣甚慰甚，当下榻相迎，共谋痛饮也。临颖不胜伫望之至。
范县署中复郝表弟(再谈购基田事)
台驾不来，好音先至，亦足以稍慰予怀。墓田既被捷足者先得，诚属愚兄疏忽之咎。至子该田风水，四面环河，后靠土山，不待堪舆家言，一望而知为牛眠佳地。我本不信风水，自先父母安葬后，阅三年即登贤书，成进十，出宰此邑，殊令人不能不信风水之得力也。贵庄墓田，既为农家所得，至今仍事种植，固可设法收买，但田价须溢出两倍，比较旧时价格，虽觉昂贵，然而物价早晚不同，何况相隔已阅十馀年，沧海桑田，变迁无定，涨价又属居奇惯例。既目为奇货而欲得之，三十六金自不能短其分毫。老表弟既有来范之约，请挈同田主偕来，当场叙券。倘田主吝惜川资，即烦老表与之立券交易，垫款容后归赵。拜托拜托。
范县署中寄四弟墨(告知近况)
自三月十日发信后，至今未寄一信，懒握管也。不料我弟更懒于愚兄，二月馀无片纸报我，虽知家口平安，似无须竹报，然而收信后必当答复，否则遗失与否亦无从稽考矣。余于五月初七日移寓署后邓氏花园，缘署屋系前朝建筑物，低而狭，黄霉时节，潮湿难堪，触发余之湿疾，饮食无味，两足办溃烂，请医生调治，谓宜择居高厦。邓园房屋轩厂，花草清幽，主人挈眷赴京，遂得赁居之。月化租金六十千，与县署只隔一巷，朝往夕来，尚觉便利。
署中讼案虽简，奈盗案较多，鞫讯口供，殊费周折。有一盗名毛老哥子者，审十七次始得画供，已觉磨烦扳矣。不料解省依旧翻供，发回再审，至今犹在范县狱中。
近时求书画者较往年更增数倍，都屑同年同寅及巨绅，大抵挟赠物而来，势不得不为之一挥。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不习画，则今日可减却一半磨烦。
余年将届五十矣，而膝下仅有一女，望子情殷，思积些阴功，所以治盗主捕而不主杀，问供亦不尚严刑，岂知姑息养奸，翻供愈多。现遇盗案，皆委王捕厅代审，省却烦恼不少。内子现又有喜，大约八九月间生产，未识可有梦熊之兆否?哥哥字。
范县署中复四弟墨(评点墨弟诗文)
前月寄来之时文五篇，排律诗五首，惟桐荫课文，清顺无疵，诗亦稳练。《吾日三省吾身》题，殊嫌渣滓未净。《来朝走马》题，词句殊欠圆足，笔致办不超脱。我弟既学文，当求议论纵横，则笔下自有才气。一落平庸，难脱陈腐气。我弟年将三十，不为少矣，今科若能人泮，固当揣摩先辈大家文。若不幸名落孙山，亦当改弦易辙，专心从事乡场制艺，三年有成。可以纳粟人闱，天姿不凡，登贤书，亦属意中事耳。若再役役于小题考卷，年过三十而业不精，名不成，必遗后悔，宜早图之。惟作大题文，务求语意浑括，气机充畅，最忌意浅词卑，一挑半剔，戒之勉之。哥哥字。
再复四弟墨(谈请封赠事)
弟之祖父母父母，即余之祖父母父母，弟孝思不匮，嘱余报部请她封，还是前年春间我弟来署时，与余面谈者。虽系酒筵对语，至今犹在心头。而来函责余贪杯忘祖，殊属误会。余虽狂而好酒，断不至子忘怀养育之恩，实因请封必待罩思之年，如遇万寿，或遇大婚，或遇登极，方可援例报部。此二年中遭逢不偶，人子纵有请封之意，圣主不沛锡典之恩，惟有守待太后万寿，始可报部请她封祖父母父母，且可诰赠尊祖父母。所以书写她封官衔，必以罩恩二字冠顶，即此理也。内子子八月廿四日又生一女，弄璋无分，弄瓦空劳，殊令人索然气沮也。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谈改家宅风水事)
昨接米书，惊悉二侄女出痘殇亡，呜呼痛哉!何我昆季之都无子女缘耶!弟在壮年，虽抱殇女之痛，尚有得子之期，还望勉抑悲怀，毋伤厥体。恳兄年届知命，伯道无儿，年来精力渐衰，自省难延嗣续，惟冀我弟早征熊梦，以继我后耳。余家财丁之不旺，何若是之甚欤!东门一枝，惟余托庇祖父积德，侥幸成名，足供温饱。其馀东门系之苗裔，泰半衣败絮，啜麦粥，处于颓垣破壁中。曾记堪舆家耿仲南为余家相宅，谓门向偏东，远挹山光，近临水舞，不出显宦，必出名士；惟宅后交叉两路，旺气被行人踏破，丁口难期旺盛耳。其时余仅一酸秀才，未及十年，果成进士。耿氏之言，洵有征也。我昆季至今仅各有一女，欲卜添丁之兆，当徇耿氏之首，将宅后墙垣收进一丈，让出之地多栽竹树，东接横塘岸，西接上浜河，在派北架造木桥一座，建筑费由余独任，招匠估价若干，来函告我，当即照寄。既建此桥，行人都贪便利，由桥而往杏花漤，不必经过余家宅后，旺气庶不被人踏破，我昆季或有添丁之兆欤?质之我弟，如以为可，即于今冬大寒，拆墙改筑，来春于墙外种竹编篱。浜北木桥宜先建造，以便行人，则将米种竹当路，阻碍行人，不至授人口实。如以为不可，亦须写信答复，余当请堪舆家，命苍头引导来家相宅也。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论过目成诵之弊)
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与也!千古过目成诵，孰有如孔于者乎？读《易)至韦编三绝，不知翻阅过儿千百遍米。微言精义，愈探愈出，愈研愈人，愈往而不知其所穷。虽生知安行之圣，不废用勉下学之功也。东坡读书不用两遍，然其在翰林读《阿房宫赋》至四鼓，老吏苦之，坡洒然不倦，岂以一过即记，遂了其事平?惟虞世南、张睢用、张方平，平生书不再读，迄无佳文。且过辄成诵，又有无所不诵之陋。即如《史记》百三十篇中，以《项羽本纪》为最，而《项羽本纪》中又以钜鹿之战、鸿门之宴、垓下之会为最。反复诵观，可欣可泣，在此数段耳。若一部《史记》篇篇都读，字字都记，岂非没分晓的野汉。更有小说家言，各种传奇恶曲，及打油诗词，亦复离目不忘，如破烂厨柜，臭油坏酱，悉贮其中，其龌龊亦耐不得。
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论爱子之道)
余五十二岁始得一子，岂有不爱之理?然爱之必以其道。虽嬉戏顽耍，务令忠厚悱恻，毋为刻急也。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我图娱悦，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至于发系蜻蜒，线缚螃蟹，为小儿顽具，不过一时片刻，便摺拉而死。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劳，一蚁一虫，皆本阴阳五行之气，絪缊而出，上帝赤心之爱念，而万物之性人为贵，吾辈竟不能体天之心以为心，万物将何所托命乎!蛇蚖蜈蚣，豺狼虎豹，虫之最毒者也，然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杀之!若必欲尽杀，天地又何必生？亦惟驱之使远，避之使不相害而已。蜘蛛结网，于人何罪?或谓其夜间咒月，令人墙倾壁倒，遂击杀无遗，此等说话，出于何经何典，而遂以此残物之命？可乎哉!可乎哉!我不在家，儿子便是你管来，要须长其忠厚之情，驱其残忍之性。不得以为犹子而姑纵惜也。家人儿女，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当一般爱惜，不可使吾儿凌虐他。凡鱼飧果饼，宜均分散给，大家欢嬉跳跃。若吾儿坐食好物，令家人子远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无可如何，呼之使去，岂非割心剜肉乎!夫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可将此书读与郊嫂饶嫂听，使二妇人知爱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
书后又一纸(论养鸟之道)
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予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蔬茂密，为鸟国鸟家，将且时，睡梦初醒，尚展转在被，听一片啁嗽，如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颓而漱口啜茗，见其扬翚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大率平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江汉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比之盆鱼笼鸟，其钜细仁忍何如也？
书后又一纸(论尧舜)
尝论尧舜不是样，尧为最，舜次之，人成惊讶。其实有至理焉。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唯尧则之。孔子从未尝以天许人，亦未尝以大许人，惟称尧不遗慷力，意中口中，却是有一无二之象。夫雨旸寒燠时若者天也，办有时狂风淫雨，兼旬累月，伤禾败稼，而不可救，或赤旱数千里，蝗蝝螟特肆生，致草黄而木死，而亦不害其为天之大。天既生有麒麟凤皇灵芝仙草五谷花实矣，而蛇虎蜂虿蒺藜稂莠萧艾之属，即与之俱生而并茂，而亦不害其为天之仁。尧为天子，既已钦明文思，光四表而格上下矣，而共工騹兜尚列于朝，又有九载绩用弗成之鲧，而亦不害其为尧之犬，浑浑乎一灭也。若舜则不然，流共工，放驩兜，杀三苗，殛鲧，罪人斯当矣。命伯禹作司空，契为司徒，稷教稼，皋陶掌刑，伯益掌火，伯夷典礼，后夔典乐，倕工鸠工以及殳戕朱虎熊罴之属，无不各得其职，用人又得矣。为君之道，至毫发无遗憾，故曰君哉舜也，又曰舜其大知也！夫彰善瘅恶者，人道也；善恶无所不容纳者，天道也。尧乎尧乎，此其所以为天也乎!
厥后舜之子孙，宾诸陈，无一达人，后代有齐国，亦无一达人，惟田横之卒，五百人从之，斯不愧祖宗风烈，非天之薄于大舜而不于以后也。其道已尽，其数已穷，便无从蕴而再发耳。若尧之后，至迂且远也，豢龙御龙，而有中山刘累，至议高而光有天下，既二百年矣，而又光武中兴，又二百年矣，而又先帝人蜀，以诸葛为之相，以关、张为之将，忠义满千古，道德继贤圣，岂非尧之留馀不尽，而后有此发泄也哉!
夫舜与尧同心同德同圣，而吾为是言者，以为作圣且有太尽之累，则何事而可尽也?留得一分做不到处，便是一分蓄积天道，其信然矣。且天亦有过尽之弊，天生圣人亦屡矣，未尝生孔子也；及生孔子，天地亦气为之竭，而力为之衰，更不复能生圣人。天受其弊，而况人乎!昔在范县与进士田种玉、孝廉宋纬言之，及来潍县与诸生郭伟勣谈论，咸鼓舞震动，以为得未曾有。书肃以寄老弟，且藏之匣中，待吾儿少长，然后讲与他听，与书中之意互相发明也。
潍县寄舍弟墨第三书(谈延师教子事)
富贵人家延师傅教子弟，至勤至切，而立学有成者，多出于附从贫贱之家，而己之子弟不与焉。不数年间，变富贵为贫贱，有寄人门下者，有饿草乞丐者，或仅守厥家，不失温饱，而目不识丁，或百中之一，亦有发达者，其为文章，必不能沉著痛快，刻骨镂心，为世所传诵。岂非富贵足以愚人，而贫贱足以立志而浚慧乎!我虽做官，吾儿便是富贵子弟，其成其败，吾已置之不论，但得附从佳于弟有成，亦吾所大愿也。至于延师傅，待同学，不可不慎。吾儿六岁，年最小，其同学长者当称为某先生，次亦称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纸笔墨砚，吾家所有者，宜不时散给诸同学。每见贫家之子，寡妇之儿，求十数钱买川连纸，钉仿宇簿，而十日不得者，当察其故而无意中与之。至阴雨不能即归，辄留饭，薄暮，以旧鞋与穿而去。彼父母之爱子，虽无佳好衣服，必制新鞋林，来上学堂，一遭泥泞，复制为难矣。
夫择师为难，敬师为要，择师不得不审，既择定矣，便当尊之敬之，何得复寻其短。吾人一涉宦途，即不能自课其子弟，其所延师，不过一方之秀，未必海内名流，或暗笑其非，或明指其误，为师者既不自安，而教读不能尽心，子弟复持藐忽心，而不力于学，此最是受病处。不如就师之所长，且训吾子弟之不逮，如必不可从，少待来年，更请他师。而年内之礼节尊崇，必不可废。
又有五言绝句四首，小儿顺口好读，令吾儿且读且唱，月下坐门槛上，唱与二太太两母亲叔叔婶娘听，便好骗果于吃也：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各。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才得放脚眠，蚊虫蚤虱出。
潍县寄舍弟墨第四书(论读书)
凡人读书，原拿不定发达，然即不发达，要不可以不读书。立意便拿定也，科名不来，学问在我，原不是折本的买卖。愚兄而今已发达矣，人亦共称愚兄为善读书矣，究竟自问胸中，担得出几卷书来，不过挪移借贷，改窜添补，便尔钓名欺世人，有负于书耳，书亦何负于人哉!昔有人问沈近思侍郎如何是救贫的良法，沈日读书，其人以为迂阔，其实不迂阔也。东投西窜，费时失业，徒丧其品，而卒归于无济，何如优游书史中，不求获而得力在眉睫间乎!信此言，则富贵；不信，则贫贱。亦在人之有识与有决，并有忍耳。
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论文章及写字作画)
无论时文古文诗歌词赋，皆谓之文章。今人鄙薄时文，几欲进诸笔墨之外，何太甚也，将毋丑其貌而不鉴其探乎!愚谓本朝文章，当以方百川制艺为第一，侯朝宗古文次之，其他歌诗辞赋，扯东补西，拖张拽李，皆拾古人之唾馀，不能贯串，以无真气故也。百川时文精粹湛深，抽心苗，发奥旨，绘物态，状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浅近。朝宗古文标新领异，指画目前，绝不受古人羁绁，然语不道，气不深，终让百川一席。忆予幼时行匣中，惟徐天池《四声猿》，方百川制艺二种，读之数十年。未能得力，亦不撤乎，相与终焉而已。世人读《牡丹亭》而不读《四声猿》何故？
文章以沉著痛快为最，《左》、《史》、《庄》、《骚》、杜诗、韩文是也。间有一二不尽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者，是他一枝一节好处，非六君子本色。而世间娖娖纤小之夫，专以此为能，谓文章，不可说破，不宜道尽，遂訾人为刻刻不休。夫所谓刻刻不休者，无益之言，道三不着两耳。至若敷陈帝王之事业，歌咏百姓之勤苦，剖晰圣贤之精义，描摹英杰之风猷，岂一言两语所能了事，岂言外取言，昧外取昧者所能垂笔而草书乎?吾知其必目昏心乱，颠倒拖沓，无所措其手足也。王、孟诗原有实落不可磨灭处，只因务为修洁，多不得李杜沉雄。司空束圣自以为得昧外味，又下于王、孟一二等。至今之小夫，不及王、孟、司空万万，专以意外言外自文，其陋可笑也。若苑内诗令词，则必以意外言外取胜矣。
宵寐匪祯，札闼洪麻，以此訾人，是欧公正当处，然亦有浅易之病。“逸马杀犬干道”，是欧公简炼处，然《五代史》亦有太简之病。(高密单进士娘曰：不是好议古人，无非求其至是。)
写字作画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宇养生民，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东坡居士刻刻以天地万物为心，以其馀闲作为枯木竹石，不害也。若王摩诘、赵子昂辈，不过唐宋间两画师耳，试看其平生诗文，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设以房、杜、姚、宋在前，韩、范、富、欧阳在后，而以二子厕乎其间，吾不知其居何等而立何地矣!门馆才情，游客伎俩，只合剪树枝，造亭榭，辨古玩，斗茗茶，为扫除小吏作头目而已，何足数哉!何足数哉!愚兄少而无业，长而无成，老而穷窘，不得已亦借此笔墨为糊口觅食之资，其实可羞可贼，愿吾弟发愤自雄，勿蹈爱兄故辙也。古人云：诸葛君真名士。名士二宇，是诸葛才当受得起。近日写字作画，满街都是名士，岂不令诸葛怀羞，高人齿冷？
潍县署中寄舍弟墨(谈改建家屋事)
家屋改建，既买宅旁馀地，终必举行，而余之主张缓图者，因仕途中人蓄姬妾，置毋产，更进而大兴土木，建筑高堂华厘，行道者见之，必窃窃私语曰：郑某一介寒上，侥幸成名，得为百里侯，谁谓狂士作官，要名不要钱，苟不搜括地皮，艳妾华厦，何自而来?殊不知我每年笔润，就最近十年平均计算，最少年有三干金，则总数已有三万。我家仅有典产田三百亩，每亩典价二十干，约值钱六千千，合之绝产田八十亩，不过万金耳。故尚馀润资二万金，整备改建家园，以为归田娱乐之地，犹恐招摇耳目，惹启悠悠众口，以贪名污我。我纵不能只饮民间一杯水，不取民间一文钱，以清廉自矢，然贪赃枉法，则我岂敢!我弟所绘之建筑草图，与我意见稍有不同。余意门向不宜更动，在我弟以为宅柑不旺丁，特请堪舆家谈少岚相宅，主张更正门向，而余则根据耿堪舆之言，门向堂基，均仍旧贯。宅后走路，现已无存，亦不必再事更张。只须将新购地筑墙牵连，辟作园林，亭台楼阁，位置得宜，并须凿地为池，堆石作山，栽花种竹，如是布置。正屋不改作，需费较省，愚兄不主张改动正屋者，保存风水也。余生于斯宅，长于斯宅，得为百里侯，则宅相决无坏处。至于不旺丁口，自宅后种竹，余已得一子，无复他求。且焉单建园林，少搜人口实。余决意如此，特将园林草图寄归，劳吾弟雇匠照罔施工。一切费用，在田租项下支付可也。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谈自已也崇拜人)
老弟只知我好骂人，不知我崇拜人；更不知我只骂一班推廓不开之秀才。而崇拜之人，则不胜屈指也。例如画家文湖州，诗家杜少陵，文学家方百川、侯朝宗，现任东抚，均系我祟拜之人。此次余被御史揭参，有旨命东抚查复，幸得秉公复奏，称余为不可多得之强项令，虽易得罪人，还当曲予矜全云云。一场大参案从此风流云散。此种复奏语，圆通已极，寥寥十九宇，能挽回天意，庇护属员，而又能不得罪御史，其才力有如此，能不令人折服乎!哥哥字。
答同年蔡希孟(谈客籍考生事)
再接赐书，伏承奖饰，过当过当。来教示以道虽难尽，知可自进，理虽无穷，明可自通，此诚古君子之用心。仆虽浅顽，亦尝侧闻君子之风矣。夫君子学道则爱人，为政持大体，不尚矫枉过正，即清厘考生籍贯一事，亦宜崇尚宽大，揆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之义，更无冒籍可言。凡生长于斯者，即为土著，其父纵系客籍，理当许其子人籍应试，以副盛朝宏采庶士之谊。仆持此议，盖非一日矣。宰范县时，有李生着，县试第一，与考诸生群起而攻，谓李生系蜀籍，其父经商来范，获厚利，遂居焉。仆固知定例如此，拟准诸生之请，扣除案首，而李生来县痛哭，肓称生于斯，长于斯者十七年矣。若回四川率籍应试，言语不通，路途遥远，蜀道难行，自古已然。此生誓不作人川应试想。公祖既格于众议，扣除生名，则生终身无出头之日。生焉辱没，不如速死。言下伏地呜咽。仆见之颇为不忍，许以禀闻府宪，设法转圜，李生始退。仆即缮禀详府，竟不得直。上峰反谓仆私有所徇，乖违公义，仆怀不能白，遵批扣除李生名，犹不忍坐视其忧郁觅死，遂收之为画徒。因足下之论政，遂尽与披倾。
复同寅朱湘波(谈己过厦烦恼)
去腊接惠书，而稽迟报答者，缘被二竖为祟，扰乱神思，未能握管故也。王竹斋来署备陈台端治绩，又道眷怀下走，齿饰溢情，惶恐惶恐。仆久知县事，治绩毫无，勉蝎涓埃，稍报圣德，犹不得窍要，无补治理。弦歌之化不行，狂妄之毁迭起。去秋八月曾被揭控，幸赖中丞见恕，曲赐优容，不特鄙人感激，凡在知爱，成各代为额手，非逢知遇，焉能妄狂不讳如此乎!外间毁我者来察其实。措词奚能悉当?仆之过在口，然亦只骂推廓不开之秀才，岂敢眼高子顶，目空四海!苟有一艺之长，一行之善者，仆必心向往之。此则仅可为知己者道破，不愿令俗人十窥测也。足下至性过人，文章经济冠绝一时，仆每与竹斋置酒论当世贤豪，德行学同如足下者能有几人？仆学不修，德不进，只有好酒好骂两种痂癖。而外间誉我者，皆属过情之言，奠待识者闻之掩口胡卢，即鄙人聆之，亦觉肉麻难受。只期足下时锡针砭，匡我不逮。贱躯所患足疾，时发时愈，虽非膏盲痼疾，而频年纠缠不绝，精力日益衰弱，昼不耐劳，夜无酣睡，兼之索书索画，积纸盈案，催促之函，来如雪片，如欠万千债负，未识可有清偿之日否?去家十一载，久思解组归用，以延残喘，而苦衷不为上峰见谅，能无悒悒乎!
与同学徐宗于(谈近况厦办民团事)
少年同学，晨夕晤对一堂，而今不相见者已十七年。足下种竹养鱼，山林多趣，甘为盛世之逸民，清高可慕。弟簿书钱谷，案牍劳形，忝为牧民之下吏，烦恼自寻。忆篮仕至今，岁月不居，忽忽已十有二年矣。无功于国，无德于民，心劳日拙，精力日益衰颓，鬓毛斑矣，齿牙动矣，及今解组归来，殆将相见不相识欤!承惠书以弟与东坡相提并论，此何敢当!文忠公乃宋代大儒，擅诗文书画四绝之长，皆堪历劫不磨，流传千古，岂区区所能攀跻耶!所示乡俗日靡，赌风炽甚，败家失业者众，抢劫偷窃之案选出，殊堪浩叹，有司何竟置若罔闻？夫国家设官授职，原为地方除暴安良计，何县令殆全无心肝者？若认真缉捕，按律惩办，匪徒决不敢如是猖獗。足下不忍乡民惨罹匪患，拟与舍弟创办民团，以谋自卫，诚属扼要之图。惟舍弟不谙兵法，编制操练，皆须足下偏任其劳，足下虽非军事专家，而于兵法，必有心得。犹忆少时同学古庙中，足下论兵起舞，纵言孙武兵法，虎虎有生气。会逢盛世，四海又安，以致埋没英雄，殊可惜也。吾乡不办民团则已，若办民团，教练一席，非公莫属也。幸抒抱负，捍卫梓乡，至祷至祷。
复同年孙幼竹(谈儒者之通病)
昨奉手书，备荷心洼，并蒙惠寄犬箸二函。簿书偶暇，时一展读，具见尊意高超，宗尚紫阳除弊救时之旨，不泛滥于记问，不沈溺于功名，直欲造古人第一等地位，苟非三折肱于此道者，曷能若是?钦佩钦佩。承示明季诸儒，都喜放言高论，适足以致寇，实非苛责前贤。申公小云乎：为政小在多言。为学亦然。无如矫同立异，儿为儒者之通病。贤如朱子，尚不免有门户之见，尝与陆于讨论无极，见解各殊，遂成冰炭。朱诋陆为顿悟，陆诋朱为支离，其实见理台一，并无差异。朱子主道问学，何尝不开达本原？陆子主尊德性，何尝实征践履！盖学识之争辩，往往因毫厘之相差，酿成水火之不相容。足下来书，洋洋数千言，畅论黄南雷、孙苏门、顾亭林、李■屋诸先儒学术，语语人微，丝丝人扣，仆何人斯，敢萌希贤之想?所以与士林断断争辩者，只为一般推廓不开之秀才而发。若谓党同伐异，则吾岂敢？
潍县署中复四弟墨(论文字之虚实)
前月来书，询问文字之虚实，稽延数十日，朱及详告，我弟竟谓余秘惜学问，不肯轻以示人，误会误会。弟兄乃痛痒相关，休戚与共之同胞手足，纵鄙吝之徒，未有不甘以学问授子弟者，况余年过知命，膝下仅有一子，乳臭未干，此日难期造就，而余年已迈，只恐莫睹其成年，将来教育之任，责在我弟，则弟来问字，愚兄安有不掬心以相告者?稽迟答复，别有原因也。缘接展来书时，适值省委莅县勘灾，余匆遽出迎，未遑收拾。次晨即偕省委赴各地查勘灾情，旋又分段散放急赈，历碌十馀日，返署后前函未曾阅目，以致忘怀裁答，直至日昨来函催促，始恍然悟，寻取前函，遍搜不得，盖余向例签押房只阅公牍，家书例由上房收发，是亦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之微意也。不料此函当时为小儿取去，当作临书法帖，今展始得检出。
所询文字虚实，其义至广。凡古今文字，宇宇有虚实两用，且有虚实叠用，例如履舄交错之舄，即为实用；松桷有舄之舄，则虚用矣。推之宫室门户，皆确切之实字，而《尔雅》之大山宫小山，《左传》之复室其子，则皆虚用矣。又如从作顺字解，虚字也；而《左传》苟怕不复从，竖牛乱大从，则作位次解，而实用矣。又如溢作满宇解，虚宇也，而《仪礼》丧服朝一溢米，则作升斗解，而实用矣。又如复作败与重字解，虚字也，而《左传》郑突为三复以待之，则作伏兵解，而实用矣。更有一字而虚实叠用者。如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上衣食实用，作衣服食物解；下衣食虚用，作穿着吃喝解。又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上风雨实字，实用；下风雨作养字解，虚用。更有一字而分虚实于上下句者。如人其门无人门焉者，人其闺无人闺焉者。上门闺实字实用，下门闺作守字解，虚用矣。后人有援本训转注之义，以实用者作本音读，虚用者作他音读，或以本训作本音读，转注作转音读，如风风读封捧，雨雨读羽吁，面加以圈声，古人无是法也。总之读音随各地土音而互异，最难统一正确，只求字义明晰，即可引用。苟读音正确而不通字义，无裨实用也。我弟现读《通鉴》，司马公车属小学界之泰斗，即就《通鉴》虚实之字，细加研究，或他人视为实字，而心有所疑，则抄录之；或前日视为虚字，而今有疑问，亦姑录之。久之多识雅驯，自能触类贯通也。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谈逃奴郑迁事)
用人之难，家与国二而一者也。朝廷设官，冀得廉吏以佐治；家庭用人，冀得义仆以卫身。无如受雇于人者，都属乡愚无知，语以忠义，不知为何物。夫士大夫知书明道，而清正廉明者，尚不多见，何怪臧获辈之鼠窃狗偷，不识廉耻也？来函历述郑迁之过失，此次畏罪潜逃，固早在余意中。余本索不直蓄养家奴使女，前为秀才时，即将郑迁之卖身契焚毁，所以不返给郑迁者，早识此人生性刁诈，明与之更长其为恶之念。彼七龄丧父母，由其母舅卖人余家，先母为之取名郑升，嗣后余为之改换郑迁，固见其作事跺懒，促其改过迁善也。前年我弟屡为之说项，使其来署执役，余恐其招摇，立主不可，彼固是而生怨。我弟殊少知人之明，不当再命其管理仓廒，以授其偷窃米麦之隙。兹据司账检查，损失不满二十千，只恐不仅此数耶!司账顾虑和盘托出，彼有负责之义，难辞咎戾，故尔匿多报少，否则郑迁系无家无室之仆役，何来远遁川资？余所以自幼决其为恶者，盖相其目光斜视，必非善类也。现既逃避，不必追究，以后雇佣，自宜慎择，则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墨弟(推赞吉丈之诗)
昨接七月十一日所发家书，并弟岳吉丈之诗集，披诵至再，觉其天机横溢，妙绪环生，尽收唐宋诸大家之精华，而又能不落窠臼，竟不能举一家以相拟，博综众流以况之。其富丽似王摩诰，隽逸似杜牧之，宜乎士林推重，目为当代诗人，惟酬答之间，不择胜流，间有俗题，然此病古人中如杜牧之、李商隐辈，尚且难免，不足损其佳著也。余近来精神渐衰，握管作文，畏之如虎，但青丈既委余作序，势难推却，容当拨冗为佛头着粪也。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墨弟(告与人联姻事)
陆蓉镜司马是余之乡榜同年，皆出宋师房下，而中式名次又巧属相连。宋师每谓余两人文艺同出一派，宜结苔岑，由是订交，深相契台。旋又先后成进士，余先一科，指分东省，彼后一科，分发浙江，旋因浙藩升署东抚，奏调来鲁，与余时相过从。彼谓我二人之际遇，殊非偶然，宜联姻娅，则亲戚之谊，可以世代相传，绵延不绝也。彼有男子子一，与余家淑儿年相若，订结丝萝，由朱子青太史与赵小汀司马为媒，子本月廿四日行文定礼。我弟居家多暇，有兴来署否?衙中房屋宽敞，尽可挈全眷以俱来，临颖不胜盼望之至。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告勿与联名告官事)
八九两月，所发三信，俱已收到。我弟在家处置一切，甚有道理，其办小叔祖丧事，亦为谋甚善。虽未能从丰殓葬，而为之择贤立嗣，对于死者可以无憾，旗人亦必无烦言。孔于云：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余性狂好骂，不免有得罪人处，我弟能为阿兄补过，余无忧矣。我邑新任李令，既拟革除漕弊，增加赋税，我家不必过问，任他加多少，奉行完纳可耳。区区毋亩，所增不过斗筲之数，不足算也。而一般守财虏，坐拥数千百亩膏脾良田，加税较巨，必不甘服，势必结党抵抗，赴省控告，倘有登门请我弟列名者，幸勿受其愚而加人，却不宜饷以闭门羹，恐触犯众怒，不理于梓乡人士。两全之道，宜以缓言却之，谓须得愚兄同意，未敢擅专。惟往返函询，需日过迟，只恐有误君等大事，兼之余家田数寥寥，列名与否，无关重要也。如是却之，决不至引起仇视。我弟办事索来谨慎，自能对付裕如。总之仕宦家，无半宇涉公庭，便是好处。来函云陆绅等邀集阖邑绅士，会议驱逐李令，为民除害，殊属费解。夫为民除害，乃有司为萑苻不靖，举办清乡，搜捕盗匪，谓之为民除害。李令加赋，为国课增多收人，国家养兵以卫民，人民纳税以养兵，乃属应尽之义务，又非硬捐勒索，何害之有？谅必我弟根据陆绅之言，秉笔直书，未加思索故耳。今嘱我弟置身事外，看彼等闯出甚么祸来，自与旁观不涉，既不能阻之不行，只可袖手旁观，非余之居心不仁也。质之老弟以为何如？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告与人酬酢之法)
陆绅等告官之议，因我弟不列名而作罢。李令得悉我弟在暗地维持其地位，加赋之举遂作缓图，此乃我弟忠信索孚于众望，故能令官绅两造，概行折服，诚属难能而可贵，忻喜之至。不过此后我弟名望日隆，李令遇有为难，势必登门就商，而当地绅士，亦必以得交我弟为荣，从此我弟人事愈繁，与人酬酢，须抱定不失信，不自是，不贪利。守此三章约法，自然到处人人敬仰，能令鬼服神钦。若三者苟有一失，即难使人折服。愚兄素不愿我弟与闻闲事，然能为地方谋公益，造福乡里，亦属大丈夫分所当为之事。既不害名，又可积德，何乐而不为？惟斯时初出茅庐，务宜时时加以自省为幸。盖我弟年届不惑，犹抱伯道之忧，余年至五十有二，始得一子，切望我弟多行善事。彼苍虽属莽莽，惟积德之报，屡试不爽，征诸春秋，纪载亦夥矣。愿我弟勉力行之。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谈族弟争田事)
族人贫苦。固然可悯，故余每积省俸钱，寄归散给，聊表我赒恤贫族之心。若欲一人作宰，阖族人皆造船买屋，不虞贫乏，天下宁有是理乎？竹横港五房族弟，因与周姓争赎田亩，涉讼公庭，理曲不得直，求助我弟，而我弟不为之关说，主持公道，理固宜然，而族弟来信，妄指我弟私得周姓贿赂，袒护外人，不肯为族弟说公道话，并云李邑尊索与我弟有深契，只须借重一言，五亩良田，即可赎归已有云云。夫田地买卖，全凭契券作证。我弟既唤周姓到家问过，持有活卖文契，与找绝文契，代笔虽系两人，而卖主皆为五房族叔，所签十字，两纸相同，并且原中犹在，惧言确系找绝田亩，则中证确凿，万无放赎之理。可转告五房族弟，谓余劝其息事宁人，勿再涉讼。既有金钱，尽可另行置产，何必背理取赎已绝之田？即使至余案下控诉，断事只评公理，亦只可断归周氏管业，幸勿庸人自扰，徒耗讼费，后悔将无及也。或以此信给之阅看，更觉直截了当。书不一一，慷俟续闻。哥哥寄。
又寄四弟墨(谈购墓田事)
昨接堪舆家汪云荪来函，谓我弟曾与彼道及新得郝庄墓田，地仅半亩，太觉局促。现在南庄有吭地约一亩半，风水颇佳，左右有活水回抱，前而有两土岗，远望之仿佛辕门两首之鼓吹亭，确为不可多得之牛眠佳地云云。夫郝庄墓田，本届佳地，所借者已有孤坟一角，既不主张掘去，则正穴早被其占有，将来筑垃势必偏于右向，殊欠完美。至于地面窄小，则四周俱属有主田亩，尚可设法购置。惟既为余必争之产，价值必昂。南庄既有■地，望我弟拨冗偕汪君往观，果如其言，而价值不甚昂贵，得之亦属台算。苟局面不开展，及眼鼻攒集之地，余皆不喜。果系四望开爽，即情汪君绘一草图，附函寄我，再商去取可也。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告遣妻儿归里事)
父母皆有爱子之心，而余之爱子，更甚于寻常万倍。何则？盖因予晚年得于，不得不郑重视之。而麟儿犹时时患病，谅由先天不足之赦。当其母怀孕时，胎气极恶，眠食难安，为预防滑胎计，请医调治，谓系不服水土。余遂决意遣归饶氏，抵家后果然眠食如常。产后余恐长途跋涉，与母子均有妨碍，朱敢遽接来署。直至周岁始来。喂乳时代，儿体甚形肥胖，自四岁断乳，儿体日渐瘦削，疾病常侵，求医服药，胃口愈败，骨瘦如柴。兹据胡医生云，本元不足之儿童，容易不服水土，欲其发育完全，只有移居产生地，不须服药，身体自能强壮也。余回忆初生时之事实，胡氏之言未必无因，由是决计使内于挈麟儿南归，留饶氏在署照料。返里后教育之责，全赖我弟。内子仅司寒暖饥饱，尚恐不周，遑论教育。现拟三月初四日登程，约初十前后抵家，先此函达，馀待续闻。哥哥寄。
淮县署中寄墨弟(谈近况及陆亲家被免职事)
历年有菲仪散赠族戚，今亦略为点缀，派李三送回银三百两，乞弟照旧派数目分致。苟有作古者，即给其子孙，无后者改作修盖坟墓之资。虽知毫末之情，无补穷乏旌戚之万一，而犹岁以为例者。聊以见我不忘亲谊之心耳。余足部湿气日益增剧，肿而且硬，常穿之鞋株已不能纳；最难堪者，临睡必发奇痒，愈搔愈痒，虽能取快于一时，而指爪含有毒性，蔓延更甚。自金医传我洗足方，每晚必效沧浪孺子，以热水濯足杀痒，举行半月，稍有微效，惟脑力日见虚弱。偶然握管作应酬文字，夜来必致通宵失眠。大抵年老之人心血亏耗，天君不能用矣。纵使勉力握笔，志欲强而气血不能副，每经一度构思，便一夜不能成寐，颓唐之象，日见日衰。作宰十数年，无功于国，无德于民，屡思乞休，遄返故里，与我弟畅叙手足之情，而犹不见谅子当道，殊令人欲哭不得，欲笑不能。
陆亲家因商民抗捐，激成民变，拆毁县署大堂，上峰竟赫然震怒，谓其办事浮躁，无治吏才，业已撤任，实则咎在商民，抗不遵命，聚众数百，各执炽香，蜂涌人署，要挟省委取销加捐之议，不得要领，遂起暴动，欲以炽香烫死省委，则地方官自不得不出全力保全省委，放其从偏门逃避，一而传集通班民壮，驱逐暴徒。商民因是迁怒，立将大堂拆毁，分明为救人而累及自身。凭公而论，当时若袖手旁观，危及省委性命，此日撤任，则罚当其罪。而今省委安然脱险，地方官之责任尽矣。至于拆毁公堂，非官长之本心，乃商民之野蛮，奚能归咎于官长!而藩宪误听商董一面之辞，铸此大错，在陆亲翁还思禀请省令，严办肇事商民，以端风化。孰知是非颠倒，抑至于此，殆官运之否塞，有以致之乎？宦途得失，本属无常，而如此不分皂白，不辨功罪，滥施赏罚，能不令人气沮乎!
潍县署中寄墨弟(谈病情并托教子事)
今春二竖常临，先祟饶嫂，干元宵后一日得病，初似伤寒，日夜热势不退，谵语频作，迭请金医诊治，至廿五日寒热始退，惟右半身肿痛不能转侧，针药并施，迄无效验，至今犹未起床。而余足疾未瘳，近又新增疝气，睾丸肿胀如鸡卵，困苦难堪。旋经刑席姜希尚见示秘方，治之果获奇效。一剂而肿退，再剂而回复健康，坐立均不碍事矣。余喜极欲狂，立绘小立轴一幅以报之。
吾弟移居新屋，虽与老宅仅隔数十步，但吾麟儿年幼，当此读书时代，愚兄既远离乡井，内子又属女流，犹于教育之责，惟我弟是赖。分居两宅，犹恐耳目难周，搬回势有所不能，只望我弟日居老宅，夜归新居，则双方兼顾，庶无偏废矣。余自问服官十馀年，无一毫惠及于民，且口过丛积，恐罚及我后辈，思盖前愆，痛自责改，望我弟时寄箴言，规吾之过，井望以勤俭忠恕教导犹于，令我后辈洗净骄惰习气，将来即不能读书成名，亦不失为勤俭农民也。幸甚幸甚。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墨弟(谈难以戒酒事)
同学陆白义，与我不通音问者久矣，日前忽来一信，要我为家乡节孝祠题额，自当写就奇去。惟近来腕力益弱，大字比往年更劣，只恐惹人讪笑，兼之目光昏蒙愈甚，谅由春日肝旺，并多食狗肉与高粱，火气大重，目光容易模糊。现已戒除火酒，专饮黄酒。若并此黄酒而不饮，则势有所不能。虽明知足疾目疾，都起于酒，心欲戒而力不从，盖每至黄昏，无酒人唯，必起咳呛呕吐，粒米难以下咽。欲图口前适意，惟有饮鸩止渴耳。我弟屡次来函规劝戒酒，非不知忠告有益于我身，无如痼癖已深，视酒若命，故爱特新镑一石章曰酒痴，刊于函尾，以博我弟一笑。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墨弟(贺弟生子并告饶嫂病情)
昨接我弟四月十二日生于喜报，欣慰之至，兄之望弟得子，犹如农夫之望岁，今托祖宗之福，如愿似偿，乌得不令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耶!缘我麟儿体弱多病，殊为可虑。余年将届六十，断无添丁之兆，惟愿我弟早征熊梦，稍宽余怀。而结缡十二载，直至今日始获弄玮之喜，殊令人望眼欲寄也。弟妇产后，身体康健否?新生侄儿必然活泼肥胖，恨不得插翅飞归，一聆英物啼声。陆白义乞书之节孝坊匾额，附函寄归，烦我弟遣人送往陆宅。饶嫂卧病已一月有半，初仅半身不遂，现又增加右脚肿痛，恒自伏枕啜泣，忧能伤人，病势转剧。余度其症象，难已挽回，而金医士谓脉无败象，决无性命之忧，服药后肿势稍减，能占勿药与否，视其寿限之修短而定。余爱奠能助，听诸天命耳。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墨弟(请弟决事井告捕匪)
饶氏病已近八十天，现肿痛已止，每日可进稀粥少许，惟肢体痿痹，寸步不能移动，此系久卧床席，四肢缺少运动所致。死期虽远，复原无期，而淑儿嫁期将届，目前侍奉汤药，尚虞不遑，安有馀暇置备嫁衣?余拟商诸乾宅，展期至下半年举行，但为母病而愆儿女嫁期，殊非正理；不延期势必草率从事，犹觉体而攸关，因此进退两难，望我弟一言以决之。
此间三月初三日土匪滋事，围攻潍城，幸赖巡丁民团，协力保守，生擒土匪头目朱老哥子，及其羽党六人，馀匪始鼠窜。是役全赖郏勇魁与范金镖，奋不顾身，率领团丁出城杀贼，方得擒获匪首。余感二人忠勇，以三百金分酬其功，并为之呈量上峰请奖，升平时代，土匪竟敢如此猖獗，可见山东民俗之强悍矣。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告养生与力学之法)
来书言吾儿体质虚弱，读书不耐劳苦，功课稍严，则饮食减少，过宽，犹恐荒废学业，则补救之法。惟有养生与力学并行，庶儿身躯可保强健，学问可期长进也。养生之道有五：一、黎明即起，吃白粥一碗，不用粥菜；二、饭后散步，以千步为率；三、默坐有定时，每日于散学后静坐片刻；四、遇事勿恼怒；五、睡后勿思想。力学之道亦有五：一、每日读熟书十页。宜熟读背诵；二、每日宜读生书五页，质钝者减半；三、每晨习大字一百，午后习小楷二百；四、每日记日记一页，宜有恒心；五、刚日讲经，柔日讲史，须随时摘录心得。以上养生五事，终身行之，力学五事，乃本年之功课。我弟前函云，犹子悟性已开，来春可以握管作文，则来年课程，似须更改。余少年时代不知养生，而今悔之已晚，渴望后辈力行之。则学优而身强，便是振兴之象。望我弟以此教诲子侄，持之有恒，获益良多也。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谴聘教师事)
救读范芝翁既另有高就，自难设法挽同，但儿辈正值求学紧要时代，断不可以一日无师，任其旷课。我弟亦早计及之，故自任其劳，已子元宵后一日开学。但愚兄在外，家中一切琐事尽由我弟执管，再欲劳心兼任救读，于家务固有顾此失彼之虞，于稍神亦太不经济矣。另聘良师，岂容少缓!惟据余所知，我乡列胶庠，拥皋比之士，尽属下驷材，纵不能一语抹煞，秀才中亦有博文约礼，循循善诱之良教师，无如稍有才便慕虚荣，以为学优则仕，取功名易如反手，不愿再为人师，范师即其例也。至于聘师，本极容易，而欲择宽严适中，讲解无倦，学问渊博之良师，则难矣。我弟久处家乡，耳目切近，一时尚觅不到名师，余离别梓乡二十馀年，与学界隔膜已久，更不知谁优谁劣。昨与署中幕友谈及此事。适有同乡李芳圃之世兄，为习刑幕。随其师杜伯门在署襄办公事。芳圃为我乡名师，及门弟子，登乡榜，步玉堂者，不胜以偻指计，谅我弟亦深悉者也。惟春秋已高，久不设帐授徒。今已托其世兄写信，转达沽诚延聘之意。若能得其俯允，惠然肯来，则为我后辈之幸事。俟得复音，再行函告。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请弟速探荷生学问)
元宵后一日寄递一函，谅已收到?至今未接复书，殊深系念。谅由春寒料峭，地冻未解，因而邮使稽迟，未可知也。前函所云拟聘李芳圃先生救读，今在其世兄处，得见复函，云年已老迈，两目昏蒙，不能辨细字，久不作教读生涯，倘居停一时觅不到教师，则舍侄荷生，前岁食饩，虽在壮年，而好静不好动，颇有坐性，现在设帐于家，如能容其带一二附徒，束修不计较也云云。余与荷生素昧生平，究竟学问如何，讲解明白与否，均无从悬揣。望我弟速向士林中一询荷生授徒成绩，立即复函告我，因李世兄亟待回复乃父故也。书不尽言，馀待续告。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内子(谈女儿婚礼事)
淑儿嫁期本定去年四月初二日，旋因其生母疾病缠绵，未逵料理妆奁，不得已商诸乾宅，拟改缓至九十月间举行。幸得陆亲家同意，遣媒答复，谓既系女亲家染疾，吉人天相，自可喜占勿药，惟告痊之迟速，外人自难悬测，以后婚期，请坤宅择定，较为便利。体谅人情，可谓至矣。孰知好事多磨，比及饶氏病痊，正拟选择吉期，而陆亲家猝遇意外风波，丢官撤任。盖为商民聚众抗捐，拆毁署堂一案，遭冤去职，莫怪其意兴索然，不乐为后辈行婚礼。来函订期至今春二月十九日举行，现在吉期将届，已经两次阻缓，此番谅无障碍。本拟接尔来署，襄办嫁礼，一则因路途遥远，我弟既有家务，不克分身偕来，仅恃仆役护送，殊不故心，二则挈麟儿同来，只恐水土不服；寄托麟儿于弟妇，犹恐稚子不惯，并且来往跋涉，旷废学业，所以主张不接尔来署。兼之届期家乡族戚，必有送礼者，却之不恭，受之必报以酒食，尔可相邀叔婶，于后三朝置备盛筵，宴请诸族戚及四邻。凡贫族及邻佑之贺份，不论多寡，一概璧还。向来我家送过札份者，则礼尚往来，自当收受，命司账汇登喜簿。请帖谢帖，宜预先置备。此系外事，恐非尔女流所能胜任，余当另函知照我弟也。春风多厉，母子寒暖，均宜慎之。近日余因公私栗六，分外疲乏，疝气又大发，幸有旧方，煎服两剂，始得步履如常。知关系念，特此附闻。
潍县署中寄四弟(谈延师及嫁女事)
李荷生先生既属诗赋专家，又能视学生如同胞手足，诚为不可多得之良教师，余已托李世兄函聘，所为难者，李师受业弟子共有八人，挈之偕来，太觉嘈杂。商以二人为限，谅可同意。据李世兄云，其受业弟子泰半已成年而全篇者，只须出题改作，无须日日听讲。只有李世兄之令弟与表弟，尚未全篇，必须附塾听讲，望我弟代缮聘书，修金每年八十千，就近往访李师，与之当面商妥，即可择日开学，免得与我信札往返，耗费光阴也。苟附徒只有二人，固佳；若不得已而再多一二人，亦只能允诺。徐待年底，再与之磋商减少。淑儿嫁期，已定二月十九日，我弟如能挈眷偕来，门户可托内子照顾，使多年暌隔之昆季，得能叙首一堂，其乐靡涯。惟两宅巨细
事，皆赖我弟仔肩独任，只恐无暇来署，则相烦我弟置备请帖，散发家乡各族戚，务须商而俱到，勿有遗漏，免贻人说余家势利，不认穷亲戚。届后三朝，并烦商同内子，置备盛筵享客，酒菜务须丰盛。余昔年成婚与开贺，皆用聚宝园之菜，尚觉不恶，未识至今犹在营业否?余久未还乡，不知现状，一切均托我弟主持，费用可向内子支取。凡办喜事，不宜惜小费，惹人讪笑。盖此等事，一生能得几回?稍事铺张，亦属有限，非比居家用度，一年三百六十日，无日或缺，不得不尚节省。我弟阅历已深，定能措置适当，不使余稍受委曲也。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四弟(悯弟并告公事)
我弟今年仅得四十=岁，何以鬓发已墨白成斑?谅由家务猾集，劳心过度所致。余忝为兄长，不能分担家事，已觉有亏友于，而反以犹子教养之责，委之我弟，世间只有板桥忍心出此，我弟不以我为妄，反甘殆精竭力，扶植犹子，余何修而得此爱弟，我弟何不幸而有此阿兄!余叨赖我弟独担家务，得以少费心思，至今白发尚少，不及十分之三。余年五十有九，理当白发苍苍，而犹得墨多白少者，我弟之惠也。惟齿落较多，精神亦愈觉衰惫，兼之近米办事，诸多不顺。招练土著小队，余本一片婆心，缘辖境内每届冬令，盗窃之案迭出，今冬特编小队，专司巡防缉捕之责。不料外间啧有烦言，或谓遇小儿摸牌，即擅人人家拿赌，讹索金钱；或谓夜遇乡农行路，妄指为窃贼锁拿吊打，讹钱方肯释放。对于分所当为之事，反置若罔闻，甚且包庇私盐小贩，窝藏巨窃赃物，弊端百出，众口一辞。余招练小队，原为地方除害，乃反为地方生害，贻人讥议，能不令人懊恼乎!现已一律解散。虽招募至今仅阅两月，而派人暗地调查，四乡被害者约有二十馀家，殊令我愧对于民也!人皆以做官为荣，我今反以做官为苦，既不敢贪赃枉法，积造孽钱以害子孙，则每年廉俸所人，甚属寥寥，苟不人仕途，鬻书卖画，收人较多于廉俸数倍，早知今日，悔不当初!现拟告病辞职，得邀允准，如天之福。惟余每因事晋谒中丞，必蒙青眼相加，并见赏我之墨竹，谓为得文湖州真髓。凡逼上辕门，必邀余至内花厅留膳。余受宠若惊，不敢放浪。中丞笑语云，下属无留膳之例，此时吾与尔叙私交，不必目我为上司而兢兢小心也。既逢此知遇，只恐一时未必许我解组归田，奈何奈何？哥哥寄。
潍县署中寄内子(叙饮食教子诸事)
淑儿已出阁，陆婿温文尔雅，貌颇美秀，肥瘦与淑儿相称，恰是一对嘉耦。三朝回门，曾向我问及尔之起居，谅由淑儿转告之。三朝夫妇即已细话家常，其亲昵可不言而喻矣。惟余因嫁期前后，过事栗六，公署中不能举行婚礼，另租署前黄绅之住宅，室中布置，既费心思，招待贺客，更形劳碌，回门之夕，余竟猝发眩晕，幸钱谷席秋舫深明医道，服药二剂，眩晕顿止。惟饭量大减，现依席师之言，间食薄饼面条，以资换味而利脾。盖此间地士宜食麦，民间无分贫富，每食非而不饱。按面食较易消化，并能长力，与老年人最为合宜。惟家乡市售之面，硷水过重，食之有损无益，只可购面粉自行制食。知尔索性嗜面，不惮琐屑以告。
麟儿勤读否?尔宜时加查察，儿辈读书督促之责，教师负十分之六，父母负十分之四。散学后教管之责，全在尔身，勿使其与邻儿作无益之游戏。惟儿童心理，都喜劳动，禁其嬉戏，有妨发育之天机，可于课馀之暇，命农工导之学稼学圃。我不愿子孙将来能取势位富厚。盖宦途有夷有险，运来则加官进爵，运去则身败名裂。愿子孙为农家子，安分守已，优游岁月，终身无意外风波遭遇也，犹记我初任范县时，尔曾语我云，一代做官七代贫，幸勿枉甚杀人，公门里面好修行，庶几积德以禳天心。得获添丁之兆。今已得于，扪心尚堪自慰。惟久羁政海，精力日衰，不仕又无善退之法，自寻烦恼，未知何日始克遂我初服也。
潍县署中谕麟儿(诫读书须精、叙事须明)
字谕麟儿，寄来起讲四篇，惟“有朋自远方来”题，尚属无疵。其馀三题，语句太嫌稚气，虚字间有不洽处，此系欠缺功夫所致。嗣后宜奋勉用功，然初学有此成绩，资质尚属不钝。苟堪励志勤读，自能循序渐进。惟单读时文，无裨实益，宜加以看书功夫。凡经史子集，皆宜涉猎，但须看全一种，再易他种，切不可东抓西拉，任意翻阅，徒耗光阴，毫无一得。阅书时见有切于实用之句，宜随手摘录。若能分门别类，积成巨册，则作文时可作材料，利益无穷也。尔禀所称五月甘一晚间失窃，并未人母亲卧室，四叔拟报官追缉云云。报告殊欠明晰，被窃何物，总计损失若干，尔虽不知物价，理当询明尔母，详细告我。如果损失不巨，不必追赃。窃贼固当置之于法，然彼为饥寒所迫，不得已铤而走险，不偷农户而窃宦家，彼亦知农民积蓄无多，宦室储藏丰富，窃之无损毫末，是即盗亦有道之谓欤!于其农家被窃，宁使我家被窃。尔可转禀四叔，不必报官追赃，只须以后门户留心，勿再使穿窬人室可耳。尝闻古人见梁上有贼，呼之下，询明始末，善言规诫，并赠金令作小本经营者，其度量为何如耶!
潍县署中寄四弟(告得教师善教之喜)
来书称道李荷生先生教法完善，为我弟平生所罕见，在春秋冬三季，无日不自晨至夜，时时与学生讲解。即六月炎署，夜读虽辍，而课读时间，仍未减短。自黎明上学，直至夕阳西下，无须臾不与学生讲解，甚为难得。余虽远隔千里，未曾目睹儿辈之读书，但已深信李师是良教习。不料其竟能无间寒暑，如是认真，宜乎学生进步，一日千里。未得李师时，麟儿不能握管草家信，而今已能作半篇清顺文章，愚兄只道麟儿聪颖，有此得步进步之成绩，孰知都赖李师苦力栽培而成，感甚感甚。麟儿得此良师，非芳圃先生竭诚推荐之力不至此。君子食德不忘报，彼既有心栽成吾后辈，吾亦当特别优待其世兄，聘其担任本署文牍，所以报芳圃先生荐师之德也。余近日身体尚健，疝气三月未发，惟足疾未瘳。我系江南人，患足疾本属恒有事，但居东已阅二十馀年，衙斋又极高爽，足疾似当告痊。只缘嗜好麴蘖，以致足趾间湿气日益加剧，差幸尚能步履如恒者，殆即居鲁之功耶!哥哥寄。
摊县署中寄四弟(告招摹巡勇事)
今岁考绩，蒙中丞恩遇，忝列第一。奖语谓老成持重，才堪大用，保升知府，在任候补。余自问无功于民，滥邀国家重赏，愈足增我愆尤也。近因山东盗贼横行，白昼抢劫，黑夜杀人，中丞为谋地方治安起见，各县知事一律加委营务处提训，各募巡勇百名，专司捕盗。语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昔年余曾招募小队，仅得四十人，酿出拿赌诈钱，窝藏盗贼，包庇私盐等种种弊端。闾阎被扰，啧有烦言。现奉令招募巡勇百名，较前次增多倍半，其为害闾阎，将更形扩大，子民殆无噍类矣。若以直情禀复省宪，而各县皆已人手编练，惟潍县独异，太觉不台时宜。若竟遵令招募，则前车可鉴，覆辙堪虞，并且招募土著与客籍，利弊适均，土著熟悉地理，通达语言，缉捕较易，而讹索必多；客籍道路莫辨，言语不通，骚扰自少，而踩缉难周。两害相形取其轻，宁使捕盗不力，不愿使民间受讹索之累，故决意招葬直隶人。已命郑勇魁与范金镖赴直招募，回潍时以金镖任教练。彼系保镖出身，充过百长者，资格适台。困系土著，不敢畀以统率之责。拟委勇魁为巡勇长，取其与我同宗，休戚相关，庶不敢以扰民累我。其性情率直而尚义，随我六年，从未犯过，甚属可敬。不过为其一人，累我弟受许多委曲，盖同族中都羡勇魁之归我，皆乞我弟向我先容，俱遭我拒绝，由是怨我弟之推荐不力，殊不知人必有材艺，始可出为世用。勇魁精拳术，力能举百钧，我倚作护卫者也。其馀宗族，无一艺之能，署中位置无多，上峰介绍者，尚且无从安插，岂能为私人谋枝栖!嗣后遇有人托我弟谋事者，即以此言告之，不必通函告我也。哥哥寄。
潍县署中谕麟儿(诫善待邻里、勤读好书)
字谕麟徵儿：李师赴宁乡试，放假二十日，尔当照常用功，一切家务，外事自有尔叔管，内事自有尔母管，何必要尔问讯。至于邻里亲戚，无论与我家有隙无隙，是亲是疏，在尔只宜尊之敬之，见而则谨执后辈礼，笑脸向人，岂可因族人背后讥笑我家，邻人曾窃吾家园蔬，遇尔尊称，尔竟置之不理，枉读圣肾书，全不解泛爱众之义。尔在少年时代，已积下许多嫌怨，将来管理家政，必致个个都是仇人，奚能立身处世！古来贤人君子，无与乡党宗族不睦者。小怨不忘，睚眦必报，乃属贱丈夫之所为，尔万不可学此卑鄙行为。兹得尔母来书报告，特此郑重告诫，谨遵勿忘。读书宜勤恳勿懈，看书宜细心有恒。现看《史记》，颇切实用，每日规定看十页，必须自首至尾，逐句看下，有紧要处，摘录读书日记簿。有费解处另纸摘出，求解于先生。今年若能看完《史记》，明年更换他书。惟无益之小说与弹词，不宜寓目，观之非徒无益，并有害处也。
再谕麟儿(诫匆怨天尤人)
吾壮年好骂人，所骂者都属推廓不开之假斯文，异乎当世恃才做物者之骂人，动谓人不如我，见乡墨则骂举人不通，见会墨则骂进士不通，未人学者，见秀才考卷，则骂秀才不通。既然目空一世，自己之为文，必能远胜于人，讵知实际非特不能胜人，反不如所骂之秀才、举人、进士远甚，所为不反求诸己，徒见他人之不通，自己傲气既长，不肯用功深造，而眼高手低，握管作文，自嫌弗及不通秀才，免得献丑，索性搁笔不为文，于是潦倒终身，永无寸进。余壮年做气亦盛，而对于胜我者，却肯低首降伏，见佳文爱之不肯释手，虽百读不厌，故能侥幸成名。然亦四下乡场，始得脱颖而出，亦为傲气所阻也。至今思之。犹如芒刺在背。尔资质钝，赖李师辛苦栽培之力，得以冠年人场。初试原为观场计，李师与我皆不望尔一试成名，不过有此一度经验，下届人场，便老练而不起恐慌。一试不售，奚可即出怨言?只须自知文字不佳，下帷攻苦。既有名师指导，进步较易。苟火到功深，取青紫易如拾芥矣。细思吾言而力行之，予有厚望焉。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告欲辞官及择媳等事)
余本书生，初志望得一京官，聊为祖业争气，不料得此外任。余本无吏治才，尸位多年，时虞陨越，托赖祖宗庇护，得能勉力支持。而今年事日增，精神益觉难支，足疾不瘳，疝气时发，并且左耳失聪，目光昏蒙，自知就术有期，若得息影蓬庐，以资静养，或可苟延残喘。倘恋栈不去，日寻烦恼，直如自通其死也。余已决计告病乞休。若上峰不允，整备一辞不获命，则再辞，再辞不获命，则三辞，务必遂我初服而后已。与我弟聚首之期，当在橙黄橘绿时也。李小芳欲为麟儿作伐，言其姑丈周菊村广文，膝下只有一女，貌颇秀丽，并能吟咏，年长麟儿一岁。余一时莫知可否，周氏女究竟端庄节俭否？索昧生平，不敢信执柯者一而之辞。至于能诗，余并不重视。语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娶妻只娶德，择媳为儿辈终身大事，更宜重德不重才。盖有德之女，必励贞操；有才之女，易生厌夫之心，故我不取才女。望我弟向李师一询。菊村亦系彼之姑丈，其女性情，定然深悉，兼之麟儿乃其爱徒，自无不直言相告也。哥哥寄。
始可出为世用。勇魁精拳术，力能举百钧，我倚作护卫者也。其馀宗族，无一艺之能，署中位置无多，上峰介绍者，尚且无从安插，岂能为私人谋枝栖!嗣后遇有人托我弟谋事者，即以此言告之，不必通函告我也。哥哥寄。
潍县署中谕麟儿(诫善待邻里、勤读好书)
字谕麟徵儿：李师赴宁乡试，放假二十日，尔当照常用功，一切家务，外事自有尔叔管，内事自有尔母管，何必要尔问讯。至于邻里亲戚，无论与我家有隙无隙，是亲是疏，在尔只宜尊之敬之，见而则谨执后辈礼，笑脸向人，岂可因族人背后讥笑我家，邻人曾窃吾家园蔬，遇尔尊称，尔竟置之不理，枉读圣肾书，全不解泛爱众之义。尔在少年时代，已积下许多嫌怨，将来管理家政，必致个个都是仇人，奚能立身处世！古来贤人君子，无与乡党宗族不睦者。小怨不忘，睚眦必报，乃属贱丈夫之所为，尔万不可学此卑鄙行为。兹得尔母来书报告，特此郑重告诫，谨遵勿忘。读书宜勤恳勿懈，看书宜细心有恒。现看《史记》，颇切实用，每日规定看十页，必须自首至尾，逐句看下，有紧要处，摘录读书日记簿。有费解处另纸摘出，求解于先生。今年若能看完《史记》，明年更换他书。惟无益之小说与弹词，不宜寓目，观之非徒无益，并有害处也。
再谕麟儿(诫匆怨天尤人)
吾壮年好骂人，所骂者都属推廓不开之假斯文，异乎当世恃才做物者之骂人，动谓人不如我，见乡墨则骂举人不通，见会墨则骂进士不通，未人学者，见秀才考卷，则骂秀才不通。既然目空一世，自己之为文，必能远胜于人，讵知实际非特不能胜人，反不如所骂之秀才、举人、进士远甚，所为不反求诸己，徒见他人之不通，自己傲气既长，不肯用功深造，而眼高手低，握管作文，自嫌弗及不通秀才，免得献丑，索性搁笔不为文，于是潦倒终身，永无寸进。余壮年做气亦盛，而对于胜我者，却肯低首降伏，见佳文爱之不肯释手，虽百读不厌，故能侥幸成名。然亦四下乡场，始得脱颖而出，亦为傲气所阻也。至今思之。犹如芒刺在背。尔资质钝，赖李师辛苦栽培之力，得以冠年人场。初试原为观场计，李师与我皆不望尔一试成名，不过有此一度经验，下届人场，便老练而不起恐慌。一试不售，奚可即出怨言?只须自知文字不佳，下帷攻苦。既有名师指导，进步较易。苟火到功深，取青紫易如拾芥矣。细思吾言而力行之，予有厚望焉。
潍县署中寄四弟墨(告欲辞官及择媳等事)
余本书生，初志望得一京官，聊为祖业争气，不料得此外任。余本无吏治才，尸位多年，时虞陨越，托赖祖宗庇护，得能勉力支持。而今年事日增，精神益觉难支，足疾不瘳，疝气时发，并且左耳失聪，目光昏蒙，自知就术有期，若得息影蓬庐，以资静养，或可苟延残喘。倘恋栈不去，日寻烦恼，直如自通其死也。余已决计告病乞休。若上峰不允，整备一辞不获命，则再辞，再辞不获命，则三辞，务必遂我初服而后已。与我弟聚首之期，当在橙黄橘绿时也。李小芳欲为麟儿作伐，言其姑丈周菊村广文，膝下只有一女，貌颇秀丽，并能吟咏，年长麟儿一岁。余一时莫知可否，周氏女究竟端庄节俭否？索昧生平，不敢信执柯者一而之辞。至于能诗，余并不重视。语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娶妻只娶德，择媳为儿辈终身大事，更宜重德不重才。盖有德之女，必励贞操；有才之女，易生厌夫之心，故我不取才女。望我弟向李师一询。菊村亦系彼之姑丈，其女性情，定然深悉，兼之麟儿乃其爱徒，自无不直言相告也。哥哥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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