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屿难民营
抗战期间,厦门名流、思明中学校长王人骥避难鼓浪屿,作避乱诗五首,其二道:
鹭江夜夜注胥潮,蜃雾漫空毒不消。
可有温犀穷水怪,终期汉节弭天骄。
烽烟惨淡悲焦土,城郭迷离梦覆蕉。
国难未纾家正毁,男儿生愧霍骠姚。[1]
“胥潮”,也叫“伍胥潮”“白马潮”“钱江潮”。昔有伍子胥冤死钱塘江,之后其魂魄年年乘素车白马,立潮头上,随流扬波,而为怒潮。鹭江夜夜怒潮汹涌,只缘城破家亡,生灵涂炭。
鹭江沉沦
1938年5月15日,新加坡《南洋商报》报道了厦门消息:
香港—广州讯:闻当敌寇未进犯厦门之前,曾向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递哀的美敦书,竟要求在指定之期间内,将厦门及福州交出。陈主席当即严词拒绝。
据最近报告,寇机多架于十三日复袭犯福建省各地,包括漳州、同安、惠安、泉州及长泰各地。厦门方面,自敌寇入市以来,已成一屠宰场。我国人民之惨遭杀戮者达数千人,妇女被寇军奸污者甚多,有一部分人民于赶往鼓浪屿避难时,竟在海中心被寇军用机关枪射杀。敌寇现正在大肆抢掠中。(本报专电今晨四时)[2]
1938年5月10日,在日寇战火的逼迫下,厦鼓出现了史上最大的难民潮:
……倭兵登陆(5月10日晨3时)的夜半直到中午,厦鼓交通断绝,敌机疯狂的轰炸。当局眼看情势不妙,方准许妇孺过鼓,舟子便开始忙碌了,他们并不收取渡资,任人给与。整千的双桨船没有一只空闲,也没有输值和码头的限制。“同安猛”第一次放弃榨取的惯例。厦门的居民最后已减少到十万,十分之七八抢渡鼓岛避难。每个学校开辟为收容所,所有男女学生齐赴码头帮助搬运行李和指导收容所,所在或难民不明的地址。鼓浪屿的山道高地蜿蜒,向导是必要的。骤然增加六七万人的鼓岛这时大有陆沉之概,街道上几乎没有一块空地,收容所都住满了。[3
蕞尔小岛,人口暴增,住宿、物资供应都是问题:
鼓浪屿岛小人众,各马路通衢,人为之塞。所有屋宇尽告住满。其中学校凡属同胞主办者,乃改作难民临时收容所。关于粮食问题,极为缺乏,以敌自占据厦市后,禁止粮食及燃料运往鼓浪屿,致难民不但有饥饿之虞,即家有余资,亦无米可买。租界工部局,对难民极为关怀,当难民逃入之时,工部局即令各巡捕转知难民等,凡携有大小枪支者,必须缴呈工部局,则能保障难民生命安全。至于粮食缺乏,租界当局,已在厦设法运米面二千余包至鼓。难民等得讯后,始稍镇静。[4]
鹭岛沦陷
有亲历者,记录下鼓屿避乱情形:
五月十一日 星期三 晴
昨夜沉寂。清晨起,炮声甚稀,而机枪声清晰可闻。飞机仍轰炸不已,且轰轰之声,若逐渐逼近追击退兵者然。近午,市政府职员过海转向嵩屿,知大势已去。午后三点,厦海关屋顶,已升旭旗。惟胡里山炮台仍频频发炮,阻日舰入港而已。据谓:去岁日台侨民撤退时,台民不愿去而声请复籍者颇多,当局许之。不意此种复籍台民竟为内应,遂使敌垂手得厦。
难民纷纷过海,自龙头至内厝澳,途为之塞。鼓浪屿各界组国际救济会,辟教堂及学校、祠堂等为收容所。但人数过多,不能尽量容纳,后至者多流连在街头,无所栖止。设遇天雨,其何能堪!
五月十二日 星期四 晴
日机镇日轰炸胡里山及屿仔尾炮台。盖两炮台握鹭江之两端,如蟹之二螯,非毁之不能进港也。
傍晚,厦市一角,忽重睹国旗,举屿若狂。盛传援军到,不知确否。
美海军陆战队登屿,手执短棍,维持秩序。
人心张惶之极,鼓屿虽属公共租界,亦不敢保绝对安全。留此犹居驯虎之口,虽知其驯,但有不测之祸。厦鼓人士,除富有者早已远走高飞外,多数挨过一天是一天之中产阶级,及因职务关系而尚未去者,至此乃群趋香港。安庆轮开港,余送友人行。赴港者群集,顿成闹市。余等以五元代价雇小艇往,又以两元代价倩轮上水手以巨索缒下,以四十二元代价购得最后一张房舱票。轮上凡有空隙之处,均已填满,而后至者尚不绝。有人竟愿以百元向人转让一原价十一元之统舱票。
五月十三日 星期三 晴
清晨起,日机仍不断炸两炮台,炮台亦发炮击日机,相持至午,港口忽发大火,盖炮台弹尽援绝,宣告落陷矣。午后日舰进港,厦门全岛遂被占领。计自十日清晨三时开始进攻起,市内高屋顶上,遍插日旗。日军整队行进,战车相接,而港口烟火迷漫,迄晚不息。伤心惨目,有如是者。
安庆轮至晚尚未开出,茶房传出消息,谓轮上缺乏饮料,开水每杯售洋一角,是直喝铜汁矣。
五月十四日 星期六 晴
安庆轮今晨十时始开出。濒开时,余以小舟赶往,送去食品饮料。
难民渐疏散,多雇小舟往石码,分道返乡。但留鼓难民,数尚不少,收容所中日供粥两顿,由淘化大同罐头公司代煮,日需米八十包,约一万六千斤。自上午八时起,须煮至午后六时。就需米之数计之,收容难民者当在三万以上。益以露宿街头及寄寓亲友处者,为数至少四万人。
五月十五日 星期日 晴
工部局布告,屿民言语行动,切宜审慎,否则不负保护之责。闻领事团与日军司令约,日军不得登屿。日军司令提出保留,如屿内发现危害日军之行动,则日军将自由行动。布告当系指此而发。
战发之日,厂中福州工人,招其同乡难民男女二十余口来住。晚间纵横满地,大呼小叫,喧阗不堪。昨晚人数忽减,询之,则彼等念及尚有肥猪四头留厦,不忍遽弃,因雇舟往载。不意猪已载毕,正待扬帆,而为日军守者所觉,发枪,一妇立死,又一妇一男重伤,返鼓舁往医院,重伤之妇亦死。猪脱售,得价九十三元,尚不足丧葬医药之费。呜呼,惨已![5]
鼓屿日领馆
5月27日,因中日战争关闭的日本领馆重新开张,鼓浪屿更成为恐怖之区:
倭寇占据厦门后,昔日繁荣的市区,今日已变为鬼蜮世界了。这不仅是厦门这样,就是鼓浪屿,现在也成为恐怖的局面了。因为倭兵随时上陆捕人,他们的行为和做绑票一样。自上月28日以来,敌陆战队在鼓浪屿分批四出,每批20名,或10名,由台浪人领路,分头检查鼓浪屿路上及住宅,搜捕所谓抗日份子,于夜间运往厦门。而被捕的我国人民,都经敌兵拿相片对照,有与相片稍同者,即被扣留。被扣留的多是受训的壮丁,和在社会活动的爱国分子,及已脱籍的台民。故地方秩序甚乱,我留鼓难胞,人人自危,纷纷逃往别处。经法国领事向敌交涉后,敌兵始稍敛迹。但事实并不尽然。现在则改用便衣队来暗中伸其毒手了。鼓浪屿国际难民救济会,办理难民遣散事情很努力,想返乡的则遣送返乡;想出洋的,经由会审公堂发给出国护照。我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现仍飘扬在会审公堂的屋顶上。现鼓浪屿邮政受敌检查,往来信件如有涉及敌方行动或爱国口吻者,即将扣留,并搜捕收信人,像这种事件已发生数起了。敌在厦之机关报——《全闽新日报》,已在6月4日复版,闻系前该报记者台籍张某任编辑,所载消息荒谬绝伦。该报按日由台人携往鼓浪屿分发,我热血民众见了多愤而撕毁之。厦门电灯厂经我自动破坏后,仍未能修复,每至夜间即成为黑暗世界。厦鼓交通还未能修复,偶有少数妇孺冒险雇船赴厦,但都被岸上哨兵开枪屠杀净尽,海上浮尸,无日无之。近敌在厦举行户口总清查,据总计现存我国同胞仅1300余人,且多是老弱,及无力他迁的,原为20万人的繁荣的厦岛,现在变成个萧条冷落的活地狱了。[6]
鼓屿难民营
孤屿之上,数万同胞共同承受着“国难未纾家正毁”的心灵煎熬。
名士李禧,居鸡山下感叹亲朋离乱:
[序]在鼓浪屿余家避倭寓其下凡数年
鸡母石,鸡母石,风雨夕,母心恻。
遍地尽危机,忍令诸雏离母侧。
上有鹞飞,下有鸱吓,恐儿遭不测。[7]
厦大教授何励生,则登鸡山而郁愤满腔:
外侮无宁日,家人避难初。
海天新境界,鸡犬旧田庐。
薄暮秋风意,深山树影疏。
战云愁极目,恨不世仇除。[8]
福州诗人黑尼(本名陈毓淦),也登高望远,“见鹭岛升起敌旗悲愤填膺”,而图思恢复:
士庶齐悲愤,隔江敌帜舒。
满腔血欲沸,盈睫泪如珠。
我是中华裔,君非日本奴。
此仇誓必报,尝胆共吞吴。[9]
[注]本文图片取自:
《画说厦门——回眸城市童年》
《日本记者镜头中的侵华战争》(胡汉辉著)
附:王人骥《抗战中避乱鼓浪屿有感》(五首)
江干引领独徘徊,满目凄凉话劫灰。
何不学仙辽鹤去?那堪望帝蜀鹃催!
蝇头名利知安用?虎口妻孥剧可哀。
谁念东门尼父狗,乞怜摇尾此间来。
[注]
辽鹤:典出晋陶潜《搜神后记》。辽东人丁令威,学道后化鹤归辽,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后以“辽鹤”指代千年。
东门尼父狗:典出《史记 孔子世家》。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乃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
鹭江夜夜注胥潮,蜃雾漫空毒不消。
可有温犀穷水怪,终期汉节弭天骄。
烽烟惨淡悲焦土,城郭迷离梦覆蕉。
国难未纾家正毁,男儿生愧霍骠姚。
[注]
胥潮:伍胥潮,怒潮,悲愤之潮。
蜃雾:蛟龙掀起的云气。
温犀:南朝 宋 刘敬叔 《异苑》卷七:“ 晋 温嶠至牛渚磯,闻水底有音乐之声,水深不可测。传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须臾,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指洞察奸邪、明烛幽微。
汉节:汉武帝时,苏武出使匈奴被匈奴扣北海牧羊,持汉朝使臣节旄不屈,十九年方得归汉。见《汉书·苏武传》。后因以“汉节”为颂赞坚持气节、忠于职守之典。
覆蕉:恍忽迷离,糊里糊涂或得失无常,一再失利。
霍骠姚:西汉名将霍去病,曾六次击败匈奴侵略,官至骤骑将军。
问天生我果何心,三浅桑田历劫深。
忍耐洪炉烧白璧,悔教虚牝掷黄金。
赁舂避地贫仍乐,倚枕耽书老更淫。
一角荒村聊息影,不堪岁月镇相侵。
[注]
虚牝:空谷,不见底的深沟;唐代韩愈有诗:“可怜无意费精神,有似黄金掷虚牝”句(《赠崔立之评事》),意谓白白浪费。
赁舂:受雇为人舂米。《后汉书·梁鸿传》:“汉梁鸿避地于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为人赁舂。”
避地:避灾而移居。
息影:停止活动,也指退隐闲居。
耳边腊鼓鬓边皤,又向愁中一岁过。
鹤唳风声时仿佛,鸢肩火色正蹉跎。
寸心灰木如禅死,两眼沧桑阅世多。
王粲登楼年已老,仰看天醉奈天何。
[注]
腊鼓:古人于腊日或腊前一日击鼓驱疫﹐因有是名。
皤:白。
鸢肩火色:典出《新唐书》卷七十四<马周列传>。“鸢肩火色”指两肩上耸像鸱,面有红光。比喻有升官腾达骨相,很快贵显,但不能持久之人。
蹉跎:虚度光阴。
王粲登楼:汉末动乱,王粲赴荆州,曾登城楼作《登楼赋》,抒写感时怀乡之情。后世用作咏叹流落他乡失意怀土的典故。
天醉:比喻世事混乱。典出《文选.张衡》:“昔者大帝说秦缪公而觐之﹐飨以钧天广乐。帝有醉焉,乃为金策锡用此土而剪诸鹑首。”李善注引虞喜《志林》曰:“喭曰:'天帝醉秦暴,金误陨石坠。’”
挑灯起坐夜无聊,一卷唐诗破寂寥。
宦境已如春梦过,愁怀都仗酒杯消。
幸逢知己时谈命,敢谓因人学折腰。
□□不禁身世感,几家凉月又吹箫。
[注]
折腰:弯腰。原意指躬身拜揖。晋陶潜出任县令,不为五斗米折腰,辞职归隐。后因形容为人清高,有骨气,不屈身事人。
吹箫:(1)吹奏箫管。唐 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2)用伍子胥吴市吹箫乞食事,成语有“吴市吹箫”,比喻行乞街头。
王人骥传(选)
王人骥 字选闲,号蒜园。台湾安平县人。性孝友,端重寡言,年十五入邑庠。甲午中日之战,清廷割台湾,人骥世为台巨室,田宅丰腴,弃弗顾,奉大母及父母,内渡归籍龙溪,居厦门。复从名孝廉吕澂、吴增祺两先生游,学识渊懿。壬寅举于乡。……民国后,长思明中学校,造士尤多。厦门沦陷,人骥避居鼓浪屿。敌人以其旧隶台籍,又留学彼邦,意必雅有情愫,利诱势迫,冀为己用。人骥峻拒不为动,絮聒者日踵门,戒阍人不为通,寇虽悍,卒无如何。
出处:民国《厦门市志》卷25 文苑传,鹭江出版社2021年版,第658页[1]王人骥《抗战中避乱鼓浪屿有感》,《漳州诗词》第1集。[2]《兽军入厦门后惨况令人发指》,《南洋商报》1938年5月15日(10日及16日记录略)。[3]林中:《魔手中的小孤岛——鼓浪屿》,《全民抗战》第10-11号。[4]《安庆轮由厦昨载第二批难民抵港》,《申报》1938年5月16日。[5]纪难:《厦门失陷日记》,《大风(香港)》1938年 第11期。[6]《省闻一月·厦鼓鬼蜮为祟》,《闽政与公余》1938年29、30、31合刊(1938年7月10出版)。[7]李禧:《鸡母石》,《梦梅花馆诗钞》。[8]何励生:《登鸡母山》,《期颐老人何励生诗集》。[9]黑尼:《厦门陷落后,在鼓浪屿见鹭岛升起敌旗,悲愤填膺,口占一律》,《风雨集》1991年,第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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