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延陵,我国现代新诗史上的一位前驱者
刘延陵(1894——1988)安徽旌德人,是中国第一代的白话诗人,文学研究会的会员,中国第一本新诗杂志《诗》月刊的主编,又是第一个介绍法国象征派的新诗及其理论至中国的拓荒者。
刘延陵在西大街那个叫三井头的地方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1911年辛亥革命,这一年刘延陵考取了张謇创办的南通师范学校。由于天资聪颖加上勤奋好学,刘延陵的学习成绩一贯优异,总考取得了第一名。因此,在他南通师范毕业考入上海复旦公学(今复旦大学)的几年中,生活费用都是由南通师范的奖学金供给。
从复旦毕业后,刘延陵先后在南通师范、如皋师范执教。刘延陵1920年5月起一师任教语文和英语,并担任学生文学团体"晨光社"、"湖畔诗社"的顾问。1921年,刘延陵来到上海,与朱自清、叶圣陶一同任教于上海吴淞的中国公学,同年加入文学研究会。后又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白马湖春晖中学执教两年。与朱自清等组织中国新诗社并创办《诗》月刊,在民国十年的秋天介绍朱自清到吴淞炮台湾中国公学教书。
一方面,他积极准备考官费留学;另一方面,他要拚命攒钱寄回泰兴老家,因为忠厚老实的父亲不擅经营,已无力撑起一家的生计。为此,他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如此的辛苦操劳,洋溢着青春与艺术活力的刘延陵,在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众巨子的手足砥砺中,仍然迸发出了光耀于世的火花。
还是在1922年,刘延陵与朱自清、周作人、俞平伯、徐玉诺、郭绍虞、叶圣陶、郑振铎,出版了八人诗合集《雪朝》,这是中国现代新诗史上的第六本诗集。这期间,刘延陵除在《诗》、《雪朝》发表作品外,还为汪静之诗集《蕙的风》作序,诗作也陆续发表在《小说月报》、《文学旬刊》等有影响的刊物上。朱自清在评介刘延陵诗作时说,他“喜欢李贺诗,以为近乎西方人之作,似乎颇受他的影响。”
刘延陵不但写诗、编诗,也译诗、写诗论。他的诗“具有一定的反封建色彩”(《中国文学家辞典》),他认为新诗的崛起是世界性的,“并非中国所特有,中国诗的革新不过是大江的一个支流。现在中国还有逆这个江流而上的人,我想如把这支水的来源告诉他们,且对他们说现在的潮流是何种意义,这或者也能令一般逆流的人觉醒。”
文学批评家孙俍工在论及我国新诗初创期的状态时,曾作过科学而有说服力的评介,由此可见刘延陵当年在诗坛的影响是很大的:
新兴的白话诗歌,以时间论,还不过六、七年光景,但是中间的变迁,看起来便有好几个时期。在《尝试集》出版的前后是一个时期,这个时期,是一种由旧诗词底腔调变来的白话诗;以胡适、俞平伯(前期的诗)、康白情诸人,在《新青年》和《新潮》上面所发表的诗为代表。在《女神》出版的前后是一个时期,这个时期,是极端的解放的诗歌最盛的时代,以郭沫若、俞平伯(后期的诗)、徐玉诺、刘延陵、朱自清诸人为代表。往后在冰心从事做《春水》、《繁星》的时候为一个时期,这个时期是模仿日本俳句和泰戈尔《飞鸟集》一种小诗的体裁,以冰心、刘大白、郑振铎、宗白华、湖畔诗社诸人,在《晨报》副刊《觉悟》、《学灯》及《诗》上面所发表的诗为代表。(《星海·最近的中国新诗》1923年)
1923年,刘延陵考取了官费的美国西雅图州立大学,攻读经济学。一年后,因神经衰弱症不治而带病回国。先入金华中学、浙江大学任教,后应上海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郑振铎之邀,任该院教授。这一时期,刘延陵参与编印了综合性文艺丛刊《我们的七月》、《我们的六月》。丛刊由丰子恺作封面,收入朱自清、俞平伯、叶圣陶、沈尹默、白采等人的散文、诗、书信作品。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新加坡、马来亚的报社征聘编辑,以加强抗日宣传。刘延陵得邵力子介绍,赴吉隆坡主编《马华日报》,后转槟城,任《光华日报》主笔。1939年,刘延陵到新加坡任《星洲日报》电讯组编辑,与任副刊编辑的郁达夫时相过从。半年后又转马来亚执教。日军侵占星马期间,刘延陵隐姓易名栖身于新加坡硕莪巷,租了半爿店铺,靠出租旧书的小生意,度过了三年又八个月的苦难生活。
日本投降后,刘延陵先后在《中兴日报》、《华侨日报》、英国广播公司远东中文部任职,并曾在南洋大学、义安学院担任兼职讲师。上世纪60年代入新加坡籍,从事华文教科书编辑工作。1965年退休后,仍应邀主编了一套三册的《东方文化丛书》。
自移居国外后,刘延陵便远离了大陆文坛。年迈后,因国内“文革”,他与生活在大陆的女儿及亲属也失去了书信往来。1978年,在女儿刘雪琛委托叶圣陶辗转联系一年后,父女始传亲音,这时刘延陵已是85岁的耄耋老人。
刘延陵在中国新诗界只活跃了15年左右,随后在文坛上“失踪”了近半个世纪。但文学史并没有忘却刘延陵,各种中国现代文学史都为他留下了一笔,多种中国文学家辞典立有他的小传。刘延陵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时的学生曹聚仁,在其《我与我的世界》一书中,专章叙写了刘延陵在校任教时的创作和生活,并把刘延陵与刘大白、陈望道、俞平伯、朱自清等八人列为“前后四大金刚”。台湾诗人余光中也对刘延陵的代表作《水手》作了很高的评介:
这首小诗结构紧凑,语言清纯,意象不但生动而且对照鲜明。舵旁的阴暗孤寂反衬出井旁的明艳可喜。那人儿也许不是妻子而是情人,不管如何,她在石榴花开的树下晒她衣裳的倩影,比起徐志摩《海韵》里那女郎的做作来,自然得多,也真实得多。刘延陵这首《水手》确是早期新诗最成熟、最完美的佳作之一。(《香江文坛》2002年8月号)
《新文学史料》1990年第二期特辟“刘延陵研究”专题,对他的一生进行了较为系统的回顾。葛乃福在《刘延陵诗文集》编后记中写到:“五四”著名诗人刘延陵在文学、哲学、社会学、心理学、修辞学等诸领域均有很深的造诣,贡献良多,深得人们的钦敬。
“五四”诗人刘延陵的传奇人生,影响了他的子孙后代。他的长子刘湖深,先后在上海、香港的《大公报》、《文汇报》等报刊担任编辑,1949年后经国家统战部安排回国,任第一机械工业部俄文翻译,业余翻译出版了前苏联萧穆什金的长篇小说《阿里杰的末路》。
《水手》
月在天上,
船在海上,
他两只手捧住面孔,
躲在摆舵的黑暗地方。
他怕见月儿眨眼
海儿微笑
引他看水天接处的故乡。
但他却终归想到
石榴花开得鲜明的井旁,
那人儿正架竹子,
晒她的青布衣裳。
选自《诗》创刊号(1922/元旦)
这首题为《水手》的短诗,在1922年初中华书局发行的《诗》月刊上登出后,立即轰动了国内文学界,并传诵一时。上世纪30年代的中学国文课本里,几乎都选用了这首诗作为课文。叶圣陶在《文章例话》一书中,专门以这首诗为例,给青少年介绍什么是“意境”与“神韵”,说明“诗是最精粹的语言”。
《竹》
几千竿竹子
拥挤着立在一方田里,
碧青的,
鲜绿的,——
这是生命的光,
青春的吻所留的润泽呀。
他们自自在在地随风摇摆着,
轻轻巧巧地互相安慰抚摩着,
各把肩上一片片的日光
相与推让移卸着。
这不又是从和谐的生活里
流出来的无声的音乐么?
选自《诗》一卷三号(
《落叶》
落叶,你们纷纷地坠了,
你家旧日的繁华像锦绣碎了,
你家可爱的,红的,白的,人儿久已在土里无声睡了。
你们就纷纷地坠了。
往日的事你们想得要死了。
你们把脸皮儿想得黄于黄纸了。
就索性一切不管
飘到大空气海里死了。
落叶,你们纷纷地坠了。
我的心也包在你们心里,
和你们的心一齐碎了,
和你们一齐坠了。
《现代的一位诗人》
你的诗其震袭我的灵,骸,
犹如深夜里枕上的潮声澎湃;
那浩淼的波涛上接星辰,
所以啊,
沉雄的拍子就成为海天对讴的和谐。
它又如一座丈八金身的“我佛”,
静默里微笑,拈花。
也同一座峨峨的高山
浸着在春日的光华。
和平啊,然而伟大。
山更令我想起你的诗篇,
那就好比在积雪的昆仑之巅,
峡谷间挂着一条清泉——曲折,蜿蜒,
山顶上一个狮子立而且吼,
响彻云天!
山也奋跃,
水也震惊:
“我高高的将蔓衍为华夏的脉络,
我出山的正等待着伟大的使命。
你吼啊,你请!”
山也奋跃,
水也震惊,
六十万年的古树也抖擞乱鸣;
我在水边头拾到一片红叶,
也作金石的声音。
选自《文学周报》188期(
《檐溜》
她未和西邻姊妹相亲
与你,老早就信使频繁。
多少趟数的锦帆东行,
不曾载她的诗画锈品?
你为何负心,毁她声名;
手切刀与卖身的契,印,
说,“快快签字,别谈友情!
签字!从此做我的妾媵?”
一幕幕,我们记得清清,
像富士山容那般清清:
中华是一张叶子,嫩青;
你像一只虫,始终经营。
中华是一位美洁少年,
误了,被你的粉气脂馨;
解开衣衫来看看肌肤,
——天知道,这些疮毒癍印!
朋友,间壁俭约的邻人,
你羡慕我家高屋连云!
偷儿们几次爬过墙来,
不都是经你屋顶降临?
袍,褂,你要用时可来说;
自己不来,写信来也行。
为什么白昼纠人来抢,
还刺穿你我哥哥的心?
珠,玉,你欢喜用可来借;
不愿还时,送给你也行。
为何半路向我妹妹劫,
还把她衣服剥个干净?
我们幼子在东海之滨,
听说你绑去,镣铐甚紧?
东北那位多年的螟蛉,
你掳去念年,肥瘦而今?
海上还有千百个儿童,
都是她娇养惯的宁馨,
你扫数拐去,如同收拾
野树下落的满地红杏?
请看她两只玉手抚膺;
左腕上一只蜈蚣盘萦,
将要把她的鲜血吸尽,
旅,大,啊,指尖上两个疔!
右腕上你把动脉缚紧,
最近还浇了硝酸一瓶;
是
至今不犹是肉腐血淋?
不要算了,算也算不清,
你的用意,电灯一般明!
我们如母亲亡了爱儿,
想起一回事,伤一回心!
六十年的侵略算不清,
多啊,算不清又算不清,
去请一等的会计师来,
也枉用精神,白费聪明!
如日落时的满天归鸦,
一群,一群,唉,又是一群!
如鸭绿江畔森林千里,
一株,一棵,啊,又是一根!
骨可成灰,地转会得停;
我们的记忆何时得停?
海能息怒,黄河难得清;
我们的哀思比它难清!
印象永永,如鱼市长腥;
如灯的周围,纵横百影;
如学校里的钟声——丁,丁。
暮暮朝朝唤我们当心。
万物戒我们不要忘情,
四季都有作用地运行:
秋季处处的丹枫落木,
象征我们的血泪苦心;
冬天休息了一切生命,
垂死的枯叶携手力行,
是说我们如这般奋斗,
哪一件国耻洗雪不清?
春天里万卉萌芽青,青,
暗示将来繁荣的国命,
但是它们的深情蜜意,
都不及夏五月之刺心!
五月是大绿,鲜红,——酸,辛!
是悬崖曲径——步步难行!
是石碑——刻着你的恩爱!
是箭——陷在脑里,毒且深!
五月里,我们东京的楼,
你是那年你家的地震;
我们被撼倒一座,一座,
你动了又动,震了又震!
五月里,我们耀眼榴花,
你是满天的梅雨,浸淫;
我们被打落千朵,万朵,
你,一阵,一阵,又是一阵!
一阵,一阵啊,又是一阵,
檐溜的记忆滴到天明;
姊妹们,兄弟们,不要睡,
永久听,夜夜听到天明!
《秋风》
秋风回到了江南,
江南的黄叶就一阵落下来了。
落下来还飞起来,
又是一阵秋风
把他们打下来了。
打下来的黄叶
在地上吱吱地响:
“不要紧,
我们明年再来就是了。”
《悲哀》
悲哀在河面上荡漾。
不然,何以伏在水上淘米的那个妇人
忽然滴下泪来的呢?
悲哀在红叶里窥人。
不然,何以我东家楼窗里的姐姐
看见了路那边的一树红叶
就叹了口气
转过面去的呢?
不好了!
悲哀又在我笔中震动。
不然,何以一缕酸意
从我指头底尖上
循着臂膊
一直颤到我的心的呢?
上帝呀!
用你的手,悲哀的磁石,摄去人间一切的悲哀吧。
摄去河水里的悲哀,
教他只可琤琤琮琮地唱吧。
摄去红叶里的悲哀,
只许他得意扬扬地舞,翩翩翻翻地飞吧。
摄去我笔里的悲哀,
教他只能人间的欢愉吧。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