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鲳
上世纪60年代末，在下乡插队的山里就听农民说“山里的獐，海里的鲳”是世界上好吃的东西。“獐”者，其实不是獐是麂子，厦门人叫“山姜”的鹿科动物，小而精巧，胆怯善跑，其肉“索补”。“鲳”者，就是白鲳鱼了。如今的市场价斗鲳更贵于白鲳，因为斗鲳大而肥厚，酒家好处理成多种花样。但就肉细腻味鲜美而言，什么鲳都比不上白鲳。
在市场上买白鲳一定要见鱼身密布细小银鳞闪烁者。如若遍体无鳞，洁净如“贵妃出浴”一般冰肤玉肌者就肯定不是“处女鱼”了。
当然，“山里的獐，海里的鲳”是旧时代市井人向往的好东西。于今，到官场、商场去说这两样就是“很怂”的老话。换一句“场面上的帮，会所里的娼”也许就入时了。
巴浪
“巴浪，巴浪，好吃不分翁”，这是以前的厦门人戏谑的话。此话只为了押韵而已，巴浪其实并没好吃到当老婆的自己受用，连老公也不肯与之分享的高度。
巴浪是“穷人的鱼”。中国穷的历史特别长，使得穷人与巴浪最有感情。现在市场最便宜的鱼还就是巴浪，物价再贵，它也只值七、八块钱，而且全体无一不是野生的。
在厦门历史上，巴浪还可以宣称是“知青的鱼”。上山下乡的知青，回山区带巴浪鱼干、托亲友捎带巴浪鱼干……哪个谁家里寄包裹有巴浪鱼干，大家蜂涌而至，一个晚上剥鱼干配开水就差不多啃光了。
通常统称的“巴浪鱼”往往连鳁仔鱼都笼而统之了。两者大小差不多，但巴浪无鳞，仅身段末端接尾处左右各一排坚硬甲鳞，肉红而成条状，鱼干有嚼头。鳁仔有鳞，身形扁平细骨多但更鲜美。两者往往同时被捕，同时入狱，同时处决。许多人同时把它们吃了竟不知谁是鳁仔？谁是巴浪？因此才有厦门人说“不清不楚的事”叫“含巴里浪”。
四类分子鱼
我才说巴浪，三骹猫那老兄就急急发问：“铅坠在哪里？”我答：“铅坠在后面。”
铅坠，原来是钓鱼线上那块铅铸成纺锤形的坠子，因这鱼体形肥厚浑圆色灰，形色与之相似就叫“铅坠”了。铅坠也因这身形体色一直身价不高：大而金贵不如金枪鱼（虽形色几乎无异），味道鲜美不及巴浪鱼。最不幸的是一身是肉却含有某种毒素，有人吃了皮肤过敏遍体发红发痒。它的堂兄弟花鲱鱼也有这种遗传基因，虽然一身马鲛鱼般的华彩还是让人侧目。
鱼和人同样“出身很重要”。巴浪、铅坠、华鲱者只能属鲹科之流，再新鲜也是煮豆油水的料，煮不完也只是晒干配稀饭的菜！人家马鲛鱼虽个头不太大，但一身华衣皮肉细腻，就不跟你巴浪、铅坠、华鲱者同流，出身虽不是太高贵但也是鲭科人家的孩子！看那金枪鱼，“身材魁梧、神采奕奕，身体非常健康”，一出生就是鲔科之辈，如果好运气名叫“黑鲔鱼”，那那那那，一两鱼肉一两金，那才叫“金贵！”
子孙无数种群庞大的鲹科大家族在海中名份是比较下贱的，铅坠、华鲱者两兄弟在这不幸的族群里的个人成份又一直在“四类分子”之列。我真不知道，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它们在海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章鱼、土婆、石臼、加椎子……
章鱼、土婆、石臼、加椎仔……都是“章鱼一族”的堂兄表弟们，通常以白章鱼为形象代表，因为它最好吃。厦门路边“瘦摊子”以章鱼、鲎肉、土笋冻为地方特色，其之章鱼必须是白章鱼才正宗。白章鱼肚不大腕足（俗称章鱼须）长，生前色灰透蓝，熟后瓷白中带灰紫。白章鱼短缺时，摊子上或以红章鱼或以加椎子顶替，明眼人一看便知那些都是白章鱼的外戚老表，皮厚肉老。尤其加椎子，个小须短皮老不堪入口。加椎子拿去炒青蒜倒是很爽口。土婆、石臼体型硕大体质绵软，身有花纹色彩或褚或灰白。这种软塌塌的东西路边“瘦摊子”根本无法拿去冒充当白章鱼卖，会处理的烹饪高手可以把它们爆炒得生脆或者切片烫火锅。
吃章鱼很脆爽，做章鱼却绝对是“磨死人工”的事。章鱼好吃必须活生生就打磨，一大堆放在竹笳老里旋转滚磨，把通体那粘液去除否则汆不脆。从它们不停缠绕你的手臂直到一只只不甘愿地死去腕足向肚子翻卷成团，那是什么样的千辛万苦？现今的人聪明，假货都做得比真货还真，肯定有对付这软体动物的好办法。
汆章鱼更不可随便，水大滚，章鱼肚先入水，待将熟透再全身放入。否则，不是足须熟了肚子生，就是肚子熟了须太老。“亚珠餐厅”以卖章鱼起家，汆章鱼干脆先来个“身首分尸”，将那一堆肚子汆熟了，再汆另一堆足须。你要买章鱼都可以肚子、足须分开买，多科学！其他酒楼饭馆几乎不肯去揽这种不易出成果，容易露马脚的活来干。
人们爱吃章鱼，但买之前先看清楚那是什么章鱼。看清楚了再看那章鱼是被活活折磨死的？还是先成了烈士再从冰库里拖出来摔打的？冰库出来的章鱼切在盘子上肚子干癟没有弹性，那些足须软软如面条绝对不会圈卷成环状。活活折磨死的章鱼汆熟之后收缩紧凑，八条足须翻卷如盛开的菊花————好吃的东西连死相都极具美感。
大脚婆
“骹澹嘴臭臊”，说的是家住海边的人只要勤劳愿意打湿脚去滩涂海泥里刨食，嘴巴就能吃到小鱼小虾小螃蟹。这句话在今天绝对没有用！不信，让你全家双休日在厦门环岛海滩上勤劳两天，看你们的嘴巴能有多少臭臊？即便能捡几个钉螺你还得当心污染中毒！
五十多年前筼筜港尚未围垦，两岸居民确实分享过“骹澹嘴臭臊”的福份。我小时候正值“三年饥荒”，营养全靠兄弟们在筼筜港滩涂摸鱼抓虾来补充。那时节大脚婆、蟛蜞（蜅蛙）爬满滩涂，见有人来它们千军万马一时立定，你走一步，它们退一步。你再走一步，它们再退一步……你向它们冲去，它们齐刷刷没入洞穴一只不留。地道战啊！可见地道战首创者是大脚婆她们。
七、八十年前正是“日本仔手里”的时日，厦门陷入大饥馑的灾难之中，又有多少人从筼筜港滩涂捕捉蜅蛙、挖掘蚣蚮、间仔获得了食物。
筼筜港，曾经是厦门人的奶母！
筼筜港说死就死了，说没就没了。
墨賊、鱿鱼、小管和软糍
墨賊、鱿鱼、小管和软糍，后三种亲缘关系可能较近，看长相就明白。不过，分不清它们谁是谁的大有人在。
墨贼肉厚，体内一片酥松轻巧的船形白色骨骼，厦门人叫“墨賊船”。后三者体内则都是一张薄薄的透明“骨膜”。
就口感而言，墨贼肉厚有嚼头，后三种我以为小管最佳，其次鱿鱼，软糍较差也较便宜，常常被当鱿鱼卖高价，外行人分不清就“被鱿鱼了”。“鱿鱼”因此在厦人门话里有“耍滑头”的代称。鹵料的“鹵鱿鱼”一般就是拿软糍当替身的。我说小管最佳，是以脆爽度与鲜美度来打分的。认真计较，那种体形圆而小巧如小灯泡的“墨斗”才是更佳，市面上少见，说了也白说。
买这类“软体动物”，新鲜度很关键，总体而言，肉质透亮光鲜、花纹清晰者是新鲜的。反之，浑浊、暗淡甚至“出浆”了就是变质的。一般来说，新鲜货色卖家绝不会特地清洗浸泡，一大堆混在一起有墨计、有粘液，光鲜滑手，墨贼花斑色蓝紫，鱿鱼呈暗红，小管透明透明地点点小花。又是总而言之，凡是洗得干干净净仿佛“贵妃出浴”一般白白胖胖的不要买，一下锅化作“华清池”。
上帝造物有其公平之处：这些“软体动物”在它们的世界里皆为“海洋杀手”，凭借八条“纠缠不清”的腕足，一口鹰嘴般的尖喙，谁见了都要躲。本人年少时曾在海里网住一条玻璃般透明的小管，欺它较弱无力捏在手中，不想被它一口叼住掌心肉疼得差点拉尿。从此不敢小觑“看似懦弱的东西”。
勇敢的丝丁鱼
丝丁鱼又名豆腐鱼，又有人叫它叫做鼻涕鱼。身体柔软,这是一种海水野生鱼，无法人工饲养。在厦门，很多人都都把丝丁鱼用来裹粉挂糊，油炸，口感真的很不错。这款鱼，由于只有中间一根骨头，没有任何的小刺，是老人和小孩最适合吃的鱼，怎么吃都很安全。广州人叫九肚鱼、狗吐鱼，潮汕人说殿鱼、乌齿佃，温州人最奇怪，说他们那里叫水潺。 （SOSO百科）
从这一百科资料的叙述里我们可以看见，名叫丝丁鱼的这东西优点很多，但就是有一个最不可饶恕的缺点：“无法人工饲养”！在我们这个所有生命、所有心灵、所有思想、所有情感都必须是人工养殖的国度里，这种无一片鳞甲、无一点粘液，软塌塌被讥为“鼻涕鱼”的东西竟然拒绝人工饲养！太目中无人了！
如果人们要在海洋鱼类里评选“英雄鱼物”，就凭丝丁鱼这柔弱微小的身段它绝对没指望。即使放宽条件要求，小毛虾都被录取了也轮不到它。当然，这是人类的标准。
丝丁鱼这种海水野生动物以自身的生活方式成群迥游大海。它们赤裸着白嫩嫩软绵绵的玉体，挂着长长的下颌，张开细牙成排网兜一样的大口吞食鱼虾。它们是大海里的肉食动物！它们从不会去“大海居委会”告状：“我很软，我被欺负了！”“它们伤害了我的丝丁鱼族感情！”再自我安慰：“我们的祖先原本是很硬、很大条的！”它们紧密团结、齐心协力、奋勇冲击、张开大口去夺取生存的权利！即便是死，也愿意被一网打尽共赴黄泉！
要死，一起死。任你人们要切段、要油炸、要煮面线汤、要煮豆油水，全不怕！
龙虾
如果厦门有哪个五十岁以上的大款敢吹牛说他是“从小吃龙虾长大的”，那他肯定不具备吹牛的历史知识，因为在改革开放之前厦门市面上见不到龙虾，连官家私用的馆所都见不到。
当年中国有无龙虾？如有，谁吃的？若无，哪去了？
我小时候仅见过一次“烈士状”的龙虾。三年饥荒岁月万物凭票，连买巴浪鱼都要“购买证”盖印戳，偏偏让我第一次见识了“龙的虾样子”，在“鱼格子（公家水产品商店）”的一箩筐冰冻杂鱼里有一只：冰水化过，它软塌塌的十肢四面散开，花纹暗淡色彩褪尽，不知壮烈牺牲已有多少年月了，没人买它。在当年，即便它新鲜生猛谁会买了去煮豆油水配稀饭？
上世纪80年代厦门首家私人酒楼在中山路营业时，我才在路边亲眼见到了“活的龙虾”。
如今有叫“波斯龙虾”的、叫“波士顿龙虾”的，都是舶来品，色彩单调长有一对大鰲，好吃不好吃各人自己评判。依我说，中国出产的或印尼进口的“亚洲龙虾”既是更漂亮又是更好吃。
吃不起龙虾者退而求其次吃淡水沼泽里爬出来的“小龙虾”也是不错的，好歹也算是“龙虾家族”里的东西吧？
咸白鱼及其生前以及其堂弟
厦门人称呼带鱼一定叫“白鱼”，厦门人所称“咸鱼”者“咸白鱼”就是“形象代表”。虽然咸鱼有咸黑鲳、咸巴浪、咸红鲑（黄花鱼）……但是这些都是以“咸白鱼”为核心的“咸鱼集体”。
白鱼清炖、油煎、煮豆油水……只要新鲜，横煮竖蒸皆为上品。白鱼的鱼头鱼饵煮豆油水加青蒜放小米椒，配稀饭是上品菜，冷冻之后是极品菜。
咸白鱼最佳者是捕捞之后活生生立即倒入船舱的盐水中腌渍的，这是连中南海都不懂得吃的佳味。我曾经吃过最下等的劣质咸白鱼，与大家分享：1970年冬在开辟福建武平到江西会昌公路的深山老林里。中午，每人一小砵半斤米的蒸饭，除去面上结疤的那层“角质膜”分量已经打折，上面或一块豆汝一匙豆汝汁或一小片寸宽的清蒸咸白鱼。那白鱼生前大约宽仅三厘米，放在米饭上粉红粉红地发出“奥风味”。
画白鱼容易，画咸鱼难。我就狠狠地放了“盐巴”，狠狠地画出了咸白鱼。你们看它们咸不咸？
末了，再拉上白鱼的堂弟“朱带”一起来，朱带是清秀优美的小带鱼，苗条的银白身段背上一道橙黄色鱼鳍，如同镶金边的银腰带。
红鲑鱼
“黄毛仔”是黄毛仔，“红鲑鱼”是红鲑鱼（黄花鱼）。两者形象色彩很相近，但黄毛仔小尾，红鲑大尾。黄毛仔永远长不到红鲑鱼那么大，红鲑鱼再小也不是黄毛仔，因此“黄毛仔大尾假红鲑”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拿黄毛仔当“小只红鲑鱼”倒是很好骗人的。正如“猫狸大只假老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拿猫狸当“读幼儿园的老虎”还是有人信的。
“钱，赚外行的！”在没有大尾黄毛仔假红鲑的时候，春子、加网仔稍加化妆也能登台上场，这种“假红鲑”上台假唱骗了许多外行人。这替身演员常常被不是艺术家的鱼贩子打扮得从头到尾一个样的姜黄，内行人一看发好笑。
天下最可恶的是内行人造假。最卑鄙的是为造假的内行人当吹鼓手的另一伙内行人。
作者简介：雪狼，男，厦门人，艺术家，勤于笔耕，擅长刻画本埠底层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