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峰倪琇题刻
图 1:五老峰题刻(朱智强提供)
五老峰山间有巨石,其上题曰“海不扬波”,署款人“古滇倪琇”。倪琇,云南昆明人,嘉庆六年(1801年)进士。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倪琇由京城外放兴泉永道。友人郑开禧有赠诗道:嘉庆初年,闽台海面蔡牵势力扰攘不断,至嘉庆十四年(1809年)方才风波平定。莅任闽南的倪琇,此时有了另一番的繁忙:(倪琇)出授福建兴泉永道,一以地方事为己事,下车新政,吏目肃然。厦门旧有玉屏书院,每试,悉心校艺,捐廉奖励,谆谆以立品、勤学勖多士。复添建涪江、灌口两书院,增设膏火。厦门地当冲要,力除征税弊,商贾畅行。兴郡民多健讼,行所属严惩讼棍。泉郡民情犷悍,议设族长以约束之。修惠安县城,筑莆田县堤,修义仓,置义冢,施棺木,修养济院,惠政实多。丙戌,台番蠢动,总督孙尔准率师剿抚。琇督办兵船,筹运粮饷,迅捷策应,允协机宜。嗣以商艘在夷洋被劫杀,琇不动颜色,辑和营伍,指示方略,不匝月而凶犯五十余人尽数弋获。[2]道光丙戌年,即道光六年(1826年)。是年,台岛发生大规模械斗。台、闽、粤三籍民人卷入战阵,以黄斗乃为魁首的“番割”势力最为活跃。“台人有与生番贸易遂娶番妇者,俗名'番割’,其魁黄斗乃等久踞三湾,潜出为盗。当乱起时,诱生番出山助斗”。新任闽浙总督孙尔准,“遣参将黄其汉等分路侦击。番窜后山,士卒攀藤蹑葛而登,禽黄斗乃等二十一人,斩以徇”。[3]当年总督孙尔准率军渡台,经由厦门出海。名篇《厦门》就产于其时,孙尔准诗句咏道:“厦门本荒碕,何年盛都会?海壖数繁要,弹丸乃称最”,“浮天走估舶,隘地集市侩。南琛献丹于,上货罗紫贝……”[4]一座海边“荒碕”,竟然活成繁盛都市的模样。有商船从天边纷纷而来,有商人在狭小的空间交易;集市上各国珍宝,无奇不有,如珠贝罗列。金门士子林树梅也有类似的诗句:“民无恒产惟番市,海不扬波有贡舟。”[5]梯航既通,南琛北赆,百货丛阗,不胫而走。第地窄人稠,物价数倍,民多食红薯杂粮。先,湖广岁贩米不绝,粤东亦时至。自台湾既入版图,则内陆一大仓储也,谷食仰于台运。风潮迟滞,则米价腾涌。又山皆童山,束刍尺薪,皆自外来。春雨连绵,有米珠薪桂之虑焉。[6]岛上兵民食米,便是地方软肋。早在有明一代,厦地粮食供应已是脆弱不堪。最惨烈的,有嘉靖二十三年至二十四年(1544至1545年)的泉漳大饥。是时,泉州府境“相继大旱,民饥死者载路”[7],厦岛也在水火之中。同安乡绅林希元零星记载道:近日中左所城外富民陈大渊积谷千石,饿军三百,一夕抢掠而尽。海寇登岸,杀居民、栖淫妇女、索银赎命,闻皆各处穷民投附,助成其势,莫之敢御。嘉禾陈惟清家被掳赎回。初一、二间,嘉禾里民陈子厚佃户失姓名,一女五岁,杀碎煮食分羹。子厚惊讶问看,始知其子。[8]海贼上岸、饿军劫掠、饥民谋变……“官府恐民变,急调'潮米’数千石运抵厦门平粜”。[9]有过赈灾救荒实践经验的林希元,曾建言朝廷,救荒之策“有先时预备者,有临时处置者”,赈灾放谷等还只属临时应对,长久之计必须是“先时预备”。他说:“救荒不先时预备,而待临时处置,亦缓不及事矣。”所谓的“先时预备”,林希元提出有“常平、义仓、社仓等法”[10],即从不同层面作粮食储备。设立“常平仓”,是一项很古老的制度,政府以行政手段直接干预粮食的储备和销售,“谷贱时,增其价而籴以利农;谷贵时,减价而粜以利民”[11]。厦岛的“常平仓”记载,最早见于明万历版的《泉州府志》,“嘉禾所仓,在县南中左所城内,洪武二十年建”[12]。而清代,厦岛的“常平仓”有二处,称“恒裕仓”和“泉防厅仓”。恒裕仓,建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址在碧山岩前石浔司署左侧,属厦防同知管理。“泉防厅”,也就是厦防厅。依照规定,厦防厅职责有“管理海口商贩、洋船出入、收税、台运米粮、监放兵饷、听断地方词讼”[14]等。各项职责,或多或少都能与粮食牵扯上关系。清代的常平仓,仓谷有常平谷、官捐谷、监谷、兵眷米谷、台地调入赋谷等名目,其来源“有官绅富民捐输、贡监捐纳、按亩摊征、截漕增补、拨帑银采买等。其中最主要的来源是动库银采买,国家直接出资买补,有效地保证了仓储充裕,随时可以平粜赈贷”。[15]厦地兵多将冗,军队口粮耗损巨大。常平仓藏谷,很大一部分用于“兵米”和“眷米”(合称“兵眷米”),即为驻闽士兵和留闽家属提供口粮。常平仓姓“官”,社仓则姓“民”。“社仓谷石,出自士庶捐输,储于里闬,以贷贫农。法良意美,实足补常平之不逮,而广利济于无穷。闽省边海之区,山多田少,社仓积榖,尤宜充裕。”[16]简而言之,社仓之谷取自于民,藏之于民,用之于民间的储粮备荒和社会救济。厦门社仓始于乾隆十九年(1754),岛内有7处:二十一都昭塘保社、二十二都长塔保社、二十三都仙莲保社、二十四都店前保社,以及将军祠保社、鼓浪屿保社、袁厝保社,存谷3091石8斗4升5合。道光十年(1830年),存谷增至4384石5斗9升4合。社仓由同知管理,各社长、社副负责收管,春借冬还,借1石加息1斗,内扣2升给社长、社副作“仓耗”和“纸笔之资”,8升归仓。每户借谷1石为限,量少者3斗。[17]常平仓、社仓本意良善,但耐不住日久生弊。譬如社仓,原本“举社长副分储四乡,民为收管,不虞官有那移;官为稽查,无虑民之侵蚀。俾力农贫民,冬作之时,籽粒可贷,免受富户之重利盘剥”,然而“无如闽省地方,良楛不一,所举社长副之中,敦厚诚实,出入谨慎,固不乏人,而此中多有不肖社长副,或假出借之名,私自粜售,或以借多报少,收息肥囊,或肆意亏空,或肆行营运,或有应借之人,或意勒掯索规,是济民反以剥民。似此积弊多端,不一而足”。[18]乾隆《泉州府志》也说道:泉负山跨海,田少人多,即丰年尚仰给于台湾之米谷,稍遇歉岁则人心皇皇,莫知所出。是故,积贮尤不可不豫也。顾掌在官者,患吏胥之渔利而历久不免红朽(米粟陈腐而变红色)之虞;掌在民者,患社长之售奸而散处不免掩饰之病。[19]厦门社仓之外,还有“义仓”。义仓者,“民间储蓄以备水旱也”[20]。其性质与社仓同,区别在“乡村设社仓,市镇设义仓”[21]。当年倪琇创设义仓,选址于道台署旁的魁星河前,大概就有便利管理的意味。地志记录道:道光四年,总督赵慎畛檄饬通省举行义仓,倪琇捐廉为倡。厦门绅商士庶共捐银二万余元,买魁星河吴姓之田,筑基建盖仓房五间,中祀先啬之神;以左右四间为丰、亨、豫、泰四廒。设仪门,勒董事、捐户姓氏于壁。旁建小屋各四间(为守仓者住宿之所)。外建倪亭一所,以供倪巡道长生禄位,董事、诸绅志感戴也。外设仓门,缭以围墙。实贮谷三千四百六十六石,余银存典生息。设立仓正、仓副二人专司银数出纳。一年一换,就董事中拣委。年终造册查核,交代时取具“并无亏挪”结状。设仓丁一名,看役一名,专司住守。道署拨民壮二名,厦防厅拨捕役二名,水师营拨兵二名,逐夜巡逻看守。[22]此次募捐所得款项,除买地、建房、买谷、雇工等花费开销外,并有余款用于发典生息,“以为修理仓廒、辛力经费”[23]。倪琇又于禾山湖莲保买“义田”,“岁收粟,储义仓,为荒凶之备”[24]。事成,倪琇特意拟定义仓章程。章程共17条,后人摘其要:第1条 宗旨:备青黄不接,以借贫民;台米因风汛不济或粮价骤涨之际,减半平粜。第7条 从捐谷中提取十分之二,交商生息,或置田收租,以资经费。第10条 遇平粜,先呈明。临粜应由巡道安排地方官员临场监督。第14条 积谷应出陈易新,遇霉变虫蛀等,随时出粜,杜防损耗。第15条 进出数量造具确册,呈巡道查考,年必清盘,会审岁报。第16条 义仓帐簿,由仓正、仓副分别管理,一年一替,交接清楚。图 6:倪琇行书对联(《厦门大学馆藏珍品书画卷》)
嘉庆二十五年,厦门大疫,署厦防同知咸成、兴泉永道倪琇置地,给贫民埋葬,并施棺木。[27]嘉庆二十五年,因疫疠时行,巡道倪琇、水师中营参将杨继勋、厦防同知咸成劝捐洋银4175圆,随时施棺瘗埋。[28]道光间,兴泉永道倪琇及游击杨继勋劝捐(金门浯江书院),岛人吴献卿体父琳公遗志捐银4000圆,官绅共捐1000圆,合5000圆,配典生息,立规考课,由道甄别。[29]道光十年(1830年)倪琇秩满去厦,友人作诗送行,歌道:“玉屏”句:“君修玉屏书院,复木兰陂水利。”[30]当年修义仓事毕,倪琇撰有《新建厦门义仓碑记》。文末道:余监司厦门,忽忽八春,深愧毫无善政以对诸君子。惟建立此仓,差强人意。而尤望后之为监司者增高继长,克成数百年不朽之盛事也。[31]道光十二年(1832年)厦岛遭遇大旱,义仓正派用场。据后任道台周凯所记:壬辰之夏,米价翔贵,余发义仓谷减价济民,食既,而台阳米不至,价益昂,籴者日益众。仓谷将罄。余惧民之乏食也,将劝绅耆商贾之有力者,买米补助之。捐廉银五百以为之倡。[32](义仓)在东关外,旧储米粟以备不虞,今殆有名无实。再延至1928年,“因开辟中山公园,折让为园。另由路政处重建于大悲阁前”[34]。大悲阁,旧寺院,址在今实验小学一带。厦门沦陷时,日伪拆毁大悲阁。诗人钟文献有诗曰:[原注]大悲阁古寺及胡府内厝均拆毁无遗,农民租为园地,加垦植焉。[35]厦门的粮食存储,之后还有很多种形式;但义仓一项至此,也应告结束了吧。
[1]郑开禧:《赠倪竹泉琇观察》,《知守斋诗初集》卷5;《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60册,第33页。
[2]《新纂云南通志》卷198 列传10 倪琇传,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08页。
[3]赵尔巽:《清史稿》卷380列传 第167 孙尔准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1613页。
[4]道光《厦门志》卷9 艺文志,鹭江出版社1996年版,第283页。
[5]林树梅:《读芸皋夫子<厦门志>怆然书感》,《啸云诗文抄 啸云诗存》,厦门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36页。
[6]道光《厦门志》卷15 风俗记,第511页。
[7]阳思谦:《万历重修泉州府志》卷24 杂志 祥异,台湾学生书店1987年版,第1786页。
[8]林希元:《与俞太守请赈书一》《与俞太守请赈书二》,《林次崖先生文集》卷6,厦门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18、221页。
[9]《厦门粮食志》大事记,厦新[97]第07号,1997年印刷,第320页。
[10]林希元:《荒政丛言疏》,《林次崖先生文集》卷1,第42页。
[11]俞森:《荒政丛书》卷8 常平仓考;《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66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10页。
[12]《万历重修泉州府志》卷4 规制志(上)杂署,第351页。
[13]《厦门粮食志》第六章仓储,第170、171页。
[14]道光《厦门志》卷10 职官表 国朝职官表一,第292页。
[15]苏全有主编:《近代中国专题研究》第27章 近代灾荒,线装书局2008年版,第986页。
[16]《福建省例》社仓例社榖积弊;孔昭明主编:《台湾文献丛刊》第199种,台湾大通书局1984年版,第389页。
[17]《厦门粮食志》第六章仓储,第171页。
[18]《福建省例》社仓例社榖积弊,第389页。
[19]乾隆《泉州府志》卷22 仓储,第1页;《中国地方志集成 福建府县志辑》22,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543页。
[20]俞森:《荒政丛书》卷1 宋董煟救荒全法;《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663册,第17页。
[21]赵尔巽:《清史稿》卷121 志96 食货志(二),第3553页。
[22]道光《厦门志》卷2 分域略 仓廒,第45页。
[23]道光《厦门志》卷2 分域略 仓廒,第45页。
[24]民国《厦门市志》卷30 良吏传 倪琇,方志出版社1999年版,第630页。
[25]《厦门粮食志》第六章仓储,第172页。
[26]民国《厦门市志》卷30 良吏传 倪琇,第630页。
[27]道光《厦门志》卷2 分域略 义冢,第56页。
[28]道光《厦门志》卷2 分域略 义冢,第57页。
[29]道光《金门志》卷4 规制志 书院,《台湾文献丛刊》第80种,第63页。
[30]吴嵩梁:《题倪竹泉观察同年鹭江留别诗卷即送出都》,《香苏山馆诗集》卷17;《清代诗文集汇编》48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99页。
[31]倪琇:《新建厦门义仓碑记》,道光《厦门志》卷9 艺文略 艺文略二 记,第241页。
[32]周凯:《例封宜人吴母陈宜人寿言》,《内自讼斋文选》卷6;《清代诗文集汇编》528册,第201页。
[33]萧宝芬:《义仓》,《鹭江竹枝词》,抄本。
[34]民国《厦门市志》卷21 惠政志,第471页。
[35]钟文献:《厦岛沦日百咏》拆毁无遗;戴光华选编:《厦门诗荟》,鹭江出版社1996年版,第204页。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
点击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