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羊老岩

常长平

山西省平顺县羊老岩是我曾经在那里工作过八年的地方。八年时间与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树、那里的草、那里的石头、那里的土块都有着深厚的情谊，更不必说与那里曾朝夕相处，同地劳动、同锅吃饭、同屋居住过的父老乡亲们的感情了。我日思暮想都在羊老岩，那里的父老乡亲的面孔、身影、言语行动无时不在我的脑子里晃荡、回响。

我曾经在全国著名农业劳动模范武候梨、郭玉恩、李顺达、申纪兰所在的羊井底、城关、西沟三公社工作了12年。我是1976年1月奉命从西沟公社调到羊老岩公社任职的。在此之前，从未去过羊老岩。只听人们说过，那里山高、沟深、路险、人穷。所以对那里的情况也就大概印象如此。一过春节，我就带着行李和调令从老家消军岭起身徒步到岗位报到。这条山路从未走过，只知道在东北方向，经人介绍要经过龙镇、扬威、淙上、佛堂岭一溜山岭，下去直到西湾。一路上山套山、沟连沟，不知扒过多少山头、下过多少沟壑，转过多少拐弯。特别是山上没有人家，也没有人走路，到了山岔口不知道该走那哪个方向，又无法问路，只好瞎走，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起早吃的饭早已消耗光了，肚里咕咕叫，双脚全部打了血泡。到了寺头西坪上一打听，去羊老岩还得往东走十里大山沟，经过回菜洼再登五里大山到门楼岭，再往东北栽十里长的深沟才能到达。我走到回菜洼时肚饥、口渴更加严重，只觉头晕、眼花，眼前尽是星星，啥也看不见，身上出着虚汗。一路上没有饭店，想到老百姓家找点饭吃，却又误了午饭时间，只好在路边躺一会，眼能够看见东西了，起来艰难地走几步，然后眼就有看不见了。到了羊老岩，见只有星星点点几户人家的石板房、坩土房。看到远处有一座二层土楼，我想那可能就是公社，去到跟前却是供销社，问一边的同志，“公社在哪里？”回答说：“你已经走过了。” 用手一指，“那不是？”我扭头一看，是一排土房，门前是一面土坡，没有院墙，自然也没有挂牌子的地方。我走了几个门，都上着锁，只有桑广才副书记在公社值班。经打听其他同志都在乡下各自包的大队工作，除了公社开会就不回来。公社没有食堂，干部下乡自然是在乡下吃派饭；公社开会，干部就都是在羊老岩老百姓家吃大锅派饭，即今天全部在这家，明天又换另一家。老桑身体不好，家属在这里伺候他，安了一个小灶。我进到老桑办公室（与卧室、灶房三用六七平米的屋子），老桑一边给我倒开水，一边叫老伴赶快做饭。谁知喝了点水倒不觉饥了，一头栽在床上就睡着了。等我醒来，天已大黑，桌上点着了玻璃罩的煤油灯。老桑老俩见我醒来，赶快给我舀饭、端汤，一边放在我手上，一边说：“饭早做好了，看到你太累了，睡得挺香，不忍心叫醒你，快吃吧！你一路颠簸，饿透了吧！”我说：“确实饿了！”老俩见我狼吞虎咽地吃饭，又很感到心疼，说“慢点吃！慢点吃！多喝些汤！”吃过饭，想起来走动走动，双脚却不听使唤，血泡破了好几个，钻心地疼。就又一头栽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脚疼好了点，由老桑领着就在羊老岩大队的几个庄上看了看。从第三天起，老桑带病领我又到公社北部片上的五个大队了解、熟悉情况。先到了西桥沟大队，支书刘买根不在家，只有买根媳妇在家。老桑问：“买根哪里去了？”回答说：“下乡去了！”我一听发起呆来：这里本来就在乡下，还去哪里下乡？老桑看出我的呆劲来，马上解释说：“咱们这里，大队干部也得下乡。西桥沟大队24个自然庄，16个生产队，都在这一条长岭两边的各个山洼里。要转一个圈，没有三天不行，要详细地到田间、户下调查研究、指导、检查工作，没有六七天不行。他们下去也得吃派饭，住宿。”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老桑又问买根媳妇：“买根哪天走的？”“夜个！如果没有麻烦，明个能回来！”我说：“老桑，咱就先到这里看看吧！”老桑同意。我们看到前面山洼里有几个劳力在担肥，就去了那里。哪有路呢？他们担肥都是扒着直陡直陡的山崖，脚如果踏不对，或风一猛吹，就有一脚登空粉身碎骨的危险。其实这里年年都有因割柴、放牛摔死人的。老桑作了相互介绍，我们也就参加了劳动。乡亲们非常热情，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我问“社员们现在生活怎样？”刘发川立即说：“怎样？不等下完种，家就没有吃的了！”一个说：“你还好办，咱西桥沟三勾有一勾现在就揭不开锅！”又一个说：“有蔓菁（即山药蛋）野菜吃就都不赖拉！”晚上，我们住在了副支书王守斌家，在煤油灯下，老王就地给我们放下两个小板凳，让我们坐下，老王老伴把饭端给我俩。饭是菜汤，里面有两个玉茭面煮圪塔，两个煮蔓菁。老桑悄悄对我说：“这是老王高待我俩哩，他们一家只吃蔓菁喝菜汤。蔓菁皮可不能扔了，去年，县里一个同志来这里下乡，把蔓菁皮扔在地上，老王马上拾起来就吃了，说别叫糟蹋了！闹得这个同志很不好意思。”我心想：这都是因为缺粮食造成的。北面五个大队走遍后，就又到剩下的大队看了一下，大体情况都差不多。

西桥沟的老百姓为了准备下种时的硬腰粮食，挑上蔓菁去林县的石板岩公社换白面。我一是想去那里游览一下，二是也想体验一下社员们的苦头，提出我也要去。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那可不中，那是啥路？你还能走了？”我说：“可以试试！”社员们下山每人挑八十斤蔓菁，要我空身下去。我说我也要挑上蔓菁，怎还能空身下去？他们拗不过我，就说要挑也只能挑上40斤。我说：“这四十斤不和空走一样？”社员们说：“今次先试试，如果可以，下次多挑一点。”我也拗不过他们，只好我挑着四十斤蔓菁下石板岩。开始我走在前面，走的挺快。他们一直劝告我：“下山咱们走得可得慢些，一步一步踏稳，快了容易墩腿。”我说；“不要紧！”说实话，我当时还真不服气呢。到了石板岩，一等蔓菁五斤、二等蔓菁六斤换一斤白面。搭上一天工，用一挑蔓菁才换十来斤白面。心想这都是交通不便造成的，山区交通就是出路，交通不通，万事难成。可别说，我在下山时真的墩了腿了，除了脚痛外大腿根简直不敢招了，腿疼的不能走路，抬头往上一看，再上四十里高山就更难了，这次我是在乡亲们的扶持下，强才回到西桥沟的。

经过下乡考察，一个月感受颇深：一是交通不便，信息不灵，社员们的产品运不出去，生活用品购不进来；二是光山秃岭水土流失严重，旱天渴死牛，雨天洪水流，农业生产环境恶劣。三是生产管理体制有问题，一个生产队由好几个山庄组成，相距四、五里，六、七里，种地、管理、收秋、分配时间都跑在了路上。

在公社党委会上，为了彻底改变生产环境，提高人们生产、生活水平，展开了热烈讨论。通过讨论作出几项决定：一是马上向上级反映社员春荒问题，请示返销粮；二是当年架通从寺头通往羊老岩公社各生产大队的高压线，争取当年家家亮电灯；三是架通有线广播，家家安喇叭，都能听到中央的声音，都能及时收听到产品销售信息；四是重新加工修好寺头至羊老岩的大山公路，并当年修通从公社到各大队的简易公路，争取秋天山货能运出，生产、生活用品能运进来；五是从林业局赊购松柏树种籽，大搞植树造林，争取在5年内全部绿化（即三通一造工程）。       在农业生产体制上，大家都认为“大概工，大窝工，大锅饭、大呼隆”不适应羊老岩山区的实际情况，但是谁也不敢公开别出心裁。（在当时极左路线压的人们抬不起头来，在大批李顺达时，我被列入李顺达体系，李顺达解脱后，我才解脱）。然而居住特别分散的生产队正在悄悄地、自发地实行包产到组、包产到庄（单庄独户也就包到了户）。我们知道这是唯一能够解决社员们生路的好办法，内心支持。但为了应付上面，只装不知。这一年，这样做了的生产队收益、产量大增。1977年全公社三分之一的生产队也仿造他们的做法做了，都实现了增产增收。我们在总结工作时，只说要学习这些生产队调动了社员的生产劳动积极性，不敢公开说出怎样调动。然而，群众都心清肚明。这样，1978年全公社实行了包产到户，而且还有一小部分实行包干到户。结果这一年全公社丰产丰收，摘掉了吃返销粮的帽子。恰巧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我们才敢公开说“我们已经实行了包产到组、包产到庄、包产到户。”三中全会后，全公社实行了包干到户。在宣传、贯彻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时，平顺县、晋东南地区、山西省都派员来羊老岩总结包干到户的经验，并进行了推广。1982年我被山西省委树为“党的政策的模范宣传员”。但实际上这是社员们自觉抵制极左路线的成果，公社党委只是根据实际情况悄悄地支持了他们的行动，绝不能说是宣传了党的政策，而当上“党的政策的模范宣传员”。

经过贯彻落实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农业生产责任制更加扎实，大大调动了群众的社会主义生产、劳动积极性，家家户户有粮吃，有钱花，交通、通讯、广播都有了很大发展。从信息不通到家家安上喇叭，公社安排工作，通知开会，就是在喇叭上广播，真是方便了。老百姓还有所创造，因为一股线上连着几个山庄，按着几个喇叭，他们在喇叭上互通电话，就不用来回跑了。为了打破山西至河南、长治至安阳、平顺至林县、羊老岩至石板岩的交通瓶颈，全公社社员总动员，自带粮食、自带铺盖、自带工具住在工地，吃在工地、干在工地。从1981年至1983年底连续三年打通了行香栈，修通了羊老岩至石板岩的公路。为山区经济发展增添了翅膀。公路一通，家家放鞭炮，进行庆贺。都说，去石板岩再也不用扒直陡直陡的山崖，担心摔死人了。1982年国家交通部和山西省政府在晋东南召开农村公路建设现场会，与会人员专程到羊老岩修公路现场参观，一个个都被羊老岩人民在悬崖绝壁上修路而感动。会议上号召全国、全省都要向平顺县羊老岩人民学习，在全国全省掀起乡村公路建设高潮。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羊老岩的山水草木，更想念着共同为改变山区面貌出大力、流大汗的父老乡亲。羊老岩的天脊山、五龙洞成了平顺、长治、山西乃至全国的名胜旅游区。我从1984年调离24年后，于2008年携带全家老幼专程去了一趟羊老岩。宽阔光亮的柏油和砼基路面直通羊老岩；一到门楼岭，就见一幅“天脊山风景区欢迎您”的标语横挂在凯旋门的顶上，使我心里一下热血沸腾；30年前我们亲自播下的松柏籽已经长大成林，满山的青松翠柏郁郁葱葱，山风吹起，哗哗作响，在向我们热烈鼓掌，招手致敬；山坡上，粉的桃花，红的杏花，白的梨花、苹果花，黄的连翘花争放芬芳，一朵朵都向我们张开笑脸，向故友敬献亲情；林间的金鸡、玉兔来往穿梭向我们耍乖；树上的百灵、黄莺为我们唱歌；昔日的土棚、黑屋换成了一排排整齐有致的二层别墅楼院、农家旅社，就好比仪仗队在接受检阅；路旁商店、超市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式旅游商品、景点介绍，在招惹游客们的青睐；当年的破衣烂衫不见了，姑娘、小伙们各个标致，穿着新颖，有谁能说不像城里人呢？我们在支部书记秦保成同志（我在羊老岩工作时，他刚从部队复员回来，担任民兵连长）的带领下，走进了天脊山景区：“神牛”头顶上一座迎宾大楼直矗云天；蓝天白云、青松翠柏、绿灌红花全部倒影在十八碧湖中；股股山泉流声潺潺、条条小溪清激见底；亭台楼阁奇妙别致。沿着栈道往前走，顶天立地的千古大佛巍然屹立，默默念经，在为游客们祝祷福寿；再往前走，天桥、天梯引领我们走向一个人工造就的隧道，隧道内灯光闪烁，如同流星；一出隧道，极目远眺，又是一幅幅动人景象：在悬崖绝壁之上建造了有几个“之”字组成的云梯直通谷底，如一条盘旋直上的长龙；往下观望，桃花仙洞豁然亮出，洞下的“仙女”翩翩起舞；我们脚下，原本稳重静谧的流水突然变成了一条飞龙，披银挂玉腾空而起，咆哮着直扑346米飞落玉池，发出震天轰鸣，显示出了无比巨大的威力，使人无不惊讶；飞瀑落谷激起的团团白雾冲天而上，亭午时分，阳光照射，形成七彩霓虹，动人心弦；谷下游车飞奔，游客如蚁，各个拍照、摄影，都在尽情欣赏华北第一高瀑的胜景，用镜头留下永远的欢乐。

当我们看完景点返出来时，早有全村老少在路边等着我们，都把我们往各自家里拉，硬让我们去吃饭、喝酒，回顾当年为共同致富的奋斗历史、叙述昔日的深厚情谊。当我们离别羊老岩时时，有的扛着蔓菁、有的提着鸡蛋、有的提着红豆、有的提着干豆角，有的取着香椿、新鲜野菜……为我们送行，更叫我激动非常。回到家里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气吟诗十三首，方觉心安。

一

回忆登程羊老岩，心思三十二年前。羊肠千折步行难，峰岭万寻攀栈艰；碌碌饥肠回菜洼，茫茫昏眼门楼山；腰酸腿困脚生泡，举目荒凉心胆寒。

二

石棚岩下度终年，百姓生活最困难。烂院烂门烂炕头，破屋破被破衣衫；天天岭壑忙坡地，三顿菜汤煮地蔓；闲日门前挤虮虱，进屋赤黑无光线。

三

党定方针战恶山，干群共写脱贫篇。开山劈岭修公路，跨壁登崖架电线；岭壑造林出尽力，高峰植树流完汗；山中孩子进学校，辛苦初步变甘甜。

四

改革开放红旗展，百姓喜心添笑颜。废除糊弄大概工，划分扎实责任田；饭菜人人肚填饱，粮食家家囤冒尖；饥寒生活换温饱，内心拥护邓路线。

五

同甘共苦战八载，分别重逢廿四年。山岭柏松林涛起，沟壑泉瀑水流喧；百灵杜鹃唱枝头，山狍野鹿戏林间；白云朵朵蓝天飘，游者陶醉不思返。

六

移民新村更可观，排排层楼新崭崭。几亮窗明装玻璃，墙白地平铺瓷砖，床铺制作别致样，炉灶改造新式款；实用舒适心意美，“三农”政策人人赞。

七

老沟面貌大改观，旅游道路挂崖半。远看绿林似湖海，近观清泉起波澜；周遭美景游客欣，满目翠枝百鸟喧；万丈飞瀑落细雨，桃花潭顶彩虹妍。

八

钻开深洞过山南，再走悬崖栈道间。远眺对峰千丈直，近瞧深谷万寻渊；远观景点人如蚁，登上下瞻冰聚山（1）；世上稀奇比比是，风光独特此为冠。

九

水阁凉亭石上建，雕梁画柱角挑檐。顶铺红枣琉璃瓦，地设高级翡翠砖；诗圣吟诗超万首，画师图画越千篇；景观常使游人醉，股股香风醉客眠。

十

崖缝谷底尽流泉，万股千条难数完。天热洗身周体凉，口干畅饮透心甜；滋生万木株株翠，养育人民个个贤；养性修身真圣地，只要励志必成仙。

十一

游兴未尽仍留恋，招至乡亲圈套圈。握手不松全指痛，对眸长望满心酸。当年日子家家苦，今日生活户户甜；个个齐端喜庆酒，情深意厚话明天。

十二

天才几次脑血栓，听我来至强跛踮，相看对目直流泪，紧握双手齐发颤；指己嘴巴指俺身，拍自胸脯拍我肩；激情满脑口难表，不言更胜话千篇。

十三

双方肺腑尽真言，相见只嫌时间短。汽车慢慢往前行，百姓紧紧随后赶；走者胸中心肺裂，送者眼内泪珠转；更感我鱼百姓水，鱼水情深万万年。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今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前不久我又去参观了一次。我离开羊老岩三十四年了，老人们都走了，甚至当年搞生产建设的主力军--年轻后生们，也走得不少，现在都换成了新面孔。但是说起名字来，一下子就亲热了几倍。他们说：“俺知道，俺知道！俺爷爷、俺奶奶、俺爹、俺娘经常给俺访起你们那茬干部和他们同甘共苦、帮助俺建设山区、脱贫致富的事儿。告诉俺咱可不能忘了那茬干部。”羊老岩村又有了新的变化。原来住在边远山区的老百姓在国家政策的扶持下大都搬迁到旅游区的周围，都是一崭新两层楼房，街道宽广，楼房整齐划一，新颖大方；旅游区内又增加了天桥、旅社、铁锁等更多景点，进一步修缮了游路，游客人山人海、挤拥不断，漫步在仙人桥上，真有成仙成佛的感觉。

改革开放四十年，昔日贫瘠山区竟变成了如此如花似锦的旅游胜地，游人不绝，老百姓过上了如神似仙的天堂般生活，我说什么好呢？只有感动了。

                                                  2018年5月7日于青羊山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