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野性由来》

十五岁時，我和人打架，打不赢，晚上把镰刀磨快，趁着月色，到后山把那家人巳背红缨的玉米一口气放倒，也不回家，就在树林里爬着等天亮。天亮時，那家人的奶奶上后园摘瓜花。一看满地包谷秧子，立即大哭起来，惊动村子，全村人湧到后山上来，齐声讨伐说：啊呀，谁干的？我父母和两个姐也来了。不用说，坏事谁干的一目了然：我昨天和温明全打了架，两少年抓着耳朵头发在地下翻滚，一会明全骑到我身上，一会儿我骑到他身上……

既然弄清楚谁干的，我父亲自然要对教育儿子脱不了干系。于是他一句话不说，回家从屋角取了牛鞭，就气吼吼地到处喊我，叫我找我。母亲和两姐吓得面如土色。结果我从半山一棵浓密的檬子树上，看见父亲先找厢房，后找牛圈，再找烟房。那气势，不把我抽到皮开肉绽，是绝不好向受害方赔礼和向全村人交待了。样子像头被激怒的公牛。我这才从快意中变得害怕起来。心想幸亏干完好事没回家，不然这回就不是打几个耳光过得了坎的事了。

没被揪住，我选择逃跑。于是翻过后坡，下了龙潭井，一头扎向北面的大山。开始了沿着斯拉河往西流浪的一段经历。好在身上虽一无所有，却有一把雪亮的镰刀，口袋里揣有平時放牛，生野火偷吃烧苞谷的洋火。有刀火在身，野外生存在我不是难事。当時正逢夏天，我白天玩坟堆，夜晚睡渡口。渴了喝生水，饿了吃八月瓜。反正穿城过镇，我拾得一顶破草帽，扣到头上，就成了一个野人，像叫化儿，便谁也认不得我了。

当時逢着运动，到处乱翻了。北部山区的乌江沿岸城镇，搞武斗，打乱仗一点不比大字报，大喇叭里吵吵嚷嚷的乱象差。人多，反衬得我这小坏蛋越不入流。耳濡目染，学得尖刁诡异，一点不像良人家子弟。每每看到山林草泽上的野鸡兔子，我就想，要有一个弹弓多好，打野物换钱！我用弹弓打烏的本事可高呢。就钻头觅缝想搞到买一个橡皮弹弓的钱。

可谁会给我三毛钱呢，总不能去人丛里偷去摸吧。摸包儿被人逮住，是要被野蛮的山里人当捡纽子（小偷）打到灵魂出窍的。没胆子，忽然想起竹林有野生笋，茅草山上有菌子（山蘑茹），这些山货不可卖钱吗？我就去找蘑菇。一找运气就来，没费多大劲就摘了一草帽。用野藤拴成一串提到市集，还没站定就被收山货的盯上。三言两语后，五块钱到手。赶紧去摊上买两条橡皮，削一个木叉，毫不费力做成一把弹弓。

有了五块钱，不愁肚子喂不饱了。五分线一个白面馒头，二毛钱一碗辣汤面。不用破衣烂衫了，几块钱买件小褂，再去找蘑菇，换了钱，再买条土布裤子，换双新草鞋。最后再买条竹扁担，两根麻绳，干起替人做挑夫的脚力来。凡织金大山里的猫场，化起，牛场，我轮流跑。哪里有生意赶哪里，哪有热闹往哪钻。有次场上偶然遇一伙村人，没等他们打招呼，我把扁担一提就蹓了，根本不想见到老家的人。

不过，有人看见我在河对门的信息还是传回了村里。家里人开始有方向找我。哥哥开始到斯拉河对岸寻踪迹。可我已玩野了，一点儿不想回村，不想见任何认得我的人。然后每遇不相干的邻村大人我不躲，若人苦劝我回家去，我就坚决地摇头说，不！大人们便叹气：嘿，小狗日的，真犟！此后我怕再遇熟人，就在一小客栈藏起来。那店家有个宝贝女儿，独辫子，十六七岁，胸鼓鼓的，漂亮极了。五毛钱一宿，她晚上用桐油给我往灯盏添油，用竹壳水瓶给我送水。只不用眼瞧我。更不和我说一句话。

日子飞快，有天客栈一客人问我，愿不愿给他打下手？我问，做什么？他说，带货。我说什么货？他说：小良货。我说行嘛，咋算帐？他说，半年一双鞋，保底三张杠子（扛子叫十块钱人民币）。我说干。这样，等于有正事干了。我问那人，那我怎么叫你？他说猪哥，你叫我猪哥。闲话少叙，所谓活路儿，无非把一个装了牛油的陶罐从这里送到那里，或把几砣糯米糍耙送往哪里交给谁。

活不重，我跑得勤快。主人很是满意。不过渐渐地，我发现了其中秘密，原来瓦罐的牛油底里藏了鸦片，糍粑里裹了票证。就坚决不干。这時，刚好我哥嗅到我的气息，揪住了我，这才回村。这時期三线建设开始，我们村的地，大片被公家征用，父亲把我领到厂里，对一个麻脸主任好说歹说，找了一个小工安顿我。

可上工第一天就打架。我被分到一个工区背石棉瓦上房，活儿是，把石棉瓦背到脚手架下用绳拴了，由下面一层一层往上提。刚合作，上面的瘦子一拉一放，故意砸我头。我火了，骂了一句你妈个x。他就回骂，小杂种骂谁？我说，骂你狗操的。于是他一跃跳下脚手架。朝我从牙缝挤出一口唾沫，几乎啐到脸上来。一场斗殴不可避免了。民工们一瞧有热闹看，都歇了工，看我们两小子怎么交手。

我看他比我高但是瘦。我想起连环画里保尔在河边打架的招儿。于是侧身蹬马步，等他扑来，我攥紧拳头猴一样掏去，瘦子没料想我是半流浪出身，惹事生非，打架斗殴家常饭，他踉跄一下几乎摔倒。等他回过神，我已抄到一把铲。工友们一看要出血，赶紧扑上来劝架……

所以我血性自小养成，一生没人敢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