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乡两年的梁珩发现，农村人很有意思，他们与富农周罗锅子始终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非常微妙。平时，中农也好，贫农也好，他们与老富农一家都以三叔二大爷相称，而且经常走动，看不出有什么界限。一旦有个什么运动，这关系便发生了变化，彼此间拉开了距离，见面也不打招呼了，周罗锅子的家门可罗雀。梁珩觉得这些农村人很聪明，他们竟能把尺度把握得如此精确，就如晴雨表一样，准确地根据政治气候，掌握着与老富农接触的分寸。梁珩曾经与大老白探讨过这一现象，大老白说得很直白：我们农村人与你们城里人不一样，不太重视成分。人家周罗锅子也是人，一个齁巴老头子，平时不招灾不惹祸的，从不乱说乱动，一样和别人出工，工分给得低不说，一年还得给大队出不少义务工，年底分红时还要扣掉几百工分给大队干部做补贴……都把人家熊成这样了，你还连个好脸都不给人家，都像何玉权那样，那还有人味吗！
梁珩对大老白的说法不太赞同，总觉得这个人的阶级立场不太坚定。后来，梁珩听说，大老白的父亲年轻时给周罗锅子的父亲打过短工。大老白的父亲在世时经常说，老周家的豆包好吃，酸甜酸甜的，给他家干活吃得饱……如此说来，作为贫农出身的大老白与曾经剥削过他父亲的老周家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还有一些好感，难怪他对老富农一家的态度有些暧昧。
大老白所说的那个何玉权，与村里的其他人相比，倒是个例外。这家伙爹妈死得早，光棍一个，家徒四壁，人又格外的懒，出工不出力，每年挣的工分连个女劳力都不如，一个人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唯一让他感到自豪的就是自己的成分，是地地道道的贫农，一点儿水分都不搀，不像大老白他们那些贫农，土改时划成分时，家里还有几分薄田或一两间土坯房，可他何玉权家那真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啊。
平时人们对何玉权是不是贫农并不待见，视这家伙为泼皮无赖，在村里的待遇并不比周罗锅子好多少。可是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何玉权立刻变得欢实了，找到了自我，开批判会时积极发言，上蹿下跳，对老富农周罗锅子拳脚相加。
“敌情通报”传达后，老富农让知青游斗了，村里的人如不是万不得已，是不能去周罗锅子的家。可这个何玉权却与别人不同，在这段时间里，一天几趟，专往老富农家里跑，说是要监视这家人的一举一动。由于是特殊时期，周家的人尽管很烦这个家伙，但敢怒不敢言，只好耐着性子由这个家伙胡来。何玉权进了周家，如果赶上人家吃饭，坐下来就吃，到了晚上，人家都要关灯睡觉了，他依然赖着不走，出了东屋进西屋，弄得老疙瘩的媳妇都不敢脱衣服睡觉。
这家伙还经常对周家的人故弄玄虚，说什么“我已经掌握了你们的一些事，但是我现在不说，有些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只要我一说出来，肯定够你们喝上一壶的……”周家的人听了，心里难免会紧张，于是胡乱地琢磨起来，反省自己都做过什么事，让何玉权抓住了把柄。
刘淑仙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怎么琢磨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有一天晚上，何玉权在她家糗够了，晃晃荡荡往外走，刘淑仙随后追了出去，试探地问起何玉权：大哥，我咋就听不明白你说那话的意思呢？我们家的人也没干啥呀，你咋总是一惊一诈地吓唬我们呢！
何玉权不怀好意地瞧着刘淑仙，说：那好吧，我给你提个醒吧，这些日子，你是不是总往东院跑？
话到嘴边留半句，这家伙不再说下去了，那双色迷迷的眼睛盯着老疙瘩的媳妇的脸。
刘淑仙听何玉权这么说，立刻犯寻思了，也不再问下去了。
这个何玉权说到这儿，放肆地在刘淑仙的胸脯胡噜了一把。受到惊扰的刘淑仙本能地向后闪了一下，退到院门旁，操起立在旁边的扁担。
占了便宜的何玉权像没事似地，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个家伙说自己“总往东院跑”是啥意思呢，刘淑仙想来想去，认定何玉权说的就是自己给五七战士孩子喂奶的事。
这件事让她联想到几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刘淑仙有个姐姐，也是嫁给了一个富农子弟，家里日子过得不错，省吃俭用，置了一台缝纫机。姐姐只因为给县里来的下派干部用缝纫机补了一次衣服，轧了副鞋垫，就被人添枝加叶，说成是“富农儿媳拉拢腐蚀革命干部”，那个干部也被弄得灰溜溜的，被县里提前调回去了。刘淑仙的姐姐一提起这件事，就伤心地说：唉，我冤啊，就是跳进饮马河也洗不清！如果不是舍不得两个孩子，我死的心都有哇！
想起这件事，刘淑仙不寒而栗。给五七战士的孩子喂奶的事，可比姐姐给下派干部补衣服、轧鞋垫要严重得多！如果有人在这上面做文章，自己惹了一身麻烦不算，还得把梁珩夫妇牵连进去。
刘淑仙找到李大娘，委婉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说：我不想喂那孩子了，我一个乡下人倒是不怕啥，就是怕牵扯人家梁大哥的两口子。我姐就因为给县里来的一个干部补衣服、轧鞋垫，那个干部就被处理了……你说，咱们本来是一片好心，最后让人家受了处理，那不是害了人家吗。
李大娘也觉得刘淑仙的话有点儿道理，便把她的意思对梁珩说了，梁珩虽然觉得是个问题，但仍坚持让刘淑仙给孩子喂奶。秦雨音动摇了，怕惹上麻烦，可又没什么好法子，她问李大娘：能不能换个别人？李大娘想了想，队里的媳妇倒是不少，可现在有奶的就老疙瘩媳妇一个。
三个人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来好办法。最后，李大娘问梁珩：老梁，你拿主意吧，这孩子奶还是不奶？给句痛快话吧！
梁珩考虑再三，坚决地说：奶！大不了认可挨处理了……我总不能眼看着孩子饿死吧？
李大娘找到刘淑仙，把梁珩的意思说了。刘淑仙还是心有余悸：我倒是不怕别的，就怕那个“骚泡卵子”乱嚼舌头。
李大娘说：别管他，有啥事就往我身上推，听“喇喇咕”叫还不种庄稼了呢！他要是敢闹，我就去找大老白去，让大老白收拾他！
就这样，刘淑仙还像往常一样，一天几次跳墙来给孩子喂奶。
看来，那个何玉权并没发现什么，或者说是捕风捉影，故意吓唬刘淑仙的。一段时间过去了，何玉权没弄出什么是非，也算是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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