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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豆包也是干粮》(16)

        16

这些年,光华纺织厂在招工时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困难。如今城里的孩子,宁可闲在家里或去私营企业去打工,也不愿意进纺织厂——理由很简单,既不多拿钱工作又特别累,而且还得上夜班。在城里招不到工人,只能到农村去补充劳动力。在“工作出色者可以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这一条件的诱惑下,一批批农村女青年进了纺织厂,成了生产一线的主力。尽管这样,大量生产一线的工人的不断流失,仍然是令企业领导头疼的问题。每次从农村辛辛苦苦招上来的工人,进厂不到一年,便会有不少人不辞而别,其中的大部分都去了餐饮行业。在五彩缤纷的都市生活的诱惑下,那个原本在她们眼里金光四射的城市户口,在一些农村孩子的眼里,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魅力。

有一次,政府主管工业的赵副市长率队来光华纺织厂现场办公,厂长姜建国汇报工作时,主要谈了企业劳动力严重流失的问题,引起了市政府领导的重视,当场答应了姜厂长提出的增加农村女工转城市户口指标的要求。

这样的事,对纺织厂来说,算得上一个福音。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涉及到企业生死攸关的大事。这样说并不夸张,如果企业没有了人,那就是一堆没有生命和活力的钢筋水泥而已。

市领导前脚走,姜厂长后脚就把这一信息向各车间的主任传达了,各车间的主任也不敢怠慢,很快地传达给各工段。

细纱车间主任老胡立即差人,把在岗的或在家休息的工长召集来,把赵副市长现场办公的主要精神挑重点说了一遍。

老胡传达完毕,对四个运转工段的工长说:这件事非常重要,必须尽快传达给所有的新工人,越快越好。“大老板”的意思就是尽量把这个消息扩大,不但让新工人知道,还要在她们的亲朋好友之中传开,在这件事上一定要做足文章……我看呢,你们还是给这些人开个会,显得认真些,严肃些,全车间的这几年分来的新工人加在一起,也有二百多人呢!

老胡说的“大老板”就是厂长姜建国,虽然姜厂长不喜欢这样的称呼,但是厂里的中层干部都这样叫。这年头,“老板”是比较时髦的称呼。

王喜一听说开会,立刻如打了鸡血一般来了精神,亢奋了,当即表示立刻召集自己工段里的新工人开会,一定把这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传达下去,让工段里的新工人做到人人皆知。

很显然,另外三个工段的工长没有王喜的开会热情,背地里都觉得开会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负担和麻烦。乙班工长老肖像打趣一般地对王喜说:哎,我说老王,一个羊也是放,两个羊也是放,我看你开会的时候,干脆把我们乙班的新工人也捎带算了。老肖的话音一落,丙班的工长老许和丁班的工长老乔也跟着起哄,都说:我看中,老王你把我们两个班的新工人也一起捎带了吧。还没等王喜表态,老胡就在一旁叫起好来:好,好,这个主意不错,用句时髦的话说,这也叫“资源整合”呢。来个合并同类项,同样的内容的会开一次就解决问题。

其实刚才老肖的提议,无疑有调侃的味道,没想到竟然得到了车间主任的赞许,事情似乎是这样定下来了。这种事如果换上别人,打个哈哈客气一下,然后推辞算了,老肖他们没有想到,原本是一句玩笑话,竟被王喜当真了。

王喜抓抓脑袋,认真地说:合在一起开也可以,就是班次有问题——四个工段的新工人凑不到一起,无论怎么安排,总会有一个在班上的。

听王喜这样一讲,丁班的老乔说:这事好办啊,班次赶不到一起,你就分头开两次呗。你老王不是爱好开会吗,这次就让你好好地过把瘾!

虽然老乔说的办法可以采纳,但是王喜从他的话里嗅出了什么味道,脸色立刻严肃起来:我说老乔,你什么意思啊,什么叫爱好开会啊?

老胡也瞪了老乔一眼:研究工作呢,扯什么闲篇啊,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没个正形呢。

看见王喜恼了,车间主任也不高兴了,老乔自知失言,暗暗骂自己没屁搁弄嗓子,掏出打火机,咔吧一声点燃一根烟,然后“吭吭吭”咳嗽了几声,借此掩饰不安。

王喜对老胡说,乙班和丙班的“羊”,他可以捎带着“放”了,至于丁班的“羊”,谁爱“放”谁“放”,他王喜没有“放”那么多“羊”的爱好。

老乔听王喜这样说,急忙趁机赔不是:我刚才不就是说了句笑话嘛,用词不当啊,对不起了。你老人家别和我一般见识,求求你,把我们丁班的那些“羊”也一起捎带“放”了吧。

老胡在一旁和起稀泥来了,对王喜说:行了,你就别端架子了,给另外两个班的新工人开会你都答应了,就不差丁班那几十人了。这样吧,你这次给全车间的新工人开会,不仅仅是你甲班一个工段的事,你这是代表车间开的。

就这样,王喜分两次,用不同的时间,在车间大会议室向新工人传达了赵副市长来光华纺织厂现场办公的指示精神。

望着眼前百十双专注的眼神,被聚焦在目光中心的王喜浑身无一处不激动。他很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演员,一上台就进入角色,能将自己最大的能量释放出来,表演得淋漓尽致。

王喜拿出个小本本,放在讲台上,然后便绘声绘色地讲了赵副市长与姜厂长谈话的情景。王喜的讲话应该算是很有特点,非常生动,同时辅以表情与动作。每当讲到兴奋时,他甚至会离席,站起来,就像表演单口相声一般,一个人分别扮演几个角色,声调、表情都会随之发生变化。

如果不知情的人,如果不知道王喜的身份,你听了王喜下面的描述,就像当时他也在现场亲历一样——

赵副市长进了咱们的厂部的贵宾室刚一坐下,姜厂长就说,市长大人,我这个厂长没法干了,你另请高明吧。人家赵副市长什么世面没见过,不急也不恼,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喝茶。姜厂长接着诉苦,说这几年,人家是赔本赚吆喝,我这是打掉了牙往肚里咽啊。我这边搭钱搭人又搭工,千辛万苦从乡下招来的人,结果没过多长时间,都跑到歌舞餐厅端盘子去了,还有的去当“三陪”了,敢情我是为歌舞餐厅的老板当雷锋了——你养活的孩子都让猫叼去了,到头来那些猫未必领情!人都跑了,你说我还咋干?赵副市长一听,立刻说,老姜,别耍小孩子脾气呀!有困难你就提,我给你解决,干嘛动不动就嚷着撂挑子呢。我今天干什么来了,不就是给你解决问题来了吗?!哎,这件事我还有印象呢,市里不是给你们光华纺织厂特殊的优惠政策了吗?姜厂长说,算了吧,一年就二十个转城市户口的指标好干啥的,以这样的比例,一百个农村来的孩子才能有机会摊上一个,简直比考大学还难。这项政策开始时还有些吸引力,可是时间长了,人家农村孩子也明白了——这不是马三立相声里的“逗你玩”吗。赵副市长问姜厂长,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你增加转户口的指标吗?姜厂长说,僧多粥少,撒芝麻盐似的,不解决问题,怎么也得让人家跷一跷脚就能够得着啊,望梅是不能止渴的。赵副市长一摆手,说不就是增加几个户口指标吗,好说,不就是我一句话吗。就这样,市政府给咱们厂的政策更优惠了,户口的指标增加了!

市政府领导来纺织厂现场办公,就连车间主任老胡也不知道姜厂长与赵副市长怎么讲的。可这件事在王喜的演绎下,市长与厂长活脱脱像两个江湖上的好汉,“小弟”在向“大哥”讨价还价……王喜的讲话在时下所有会议中,“收听率”无疑是很高的,可惜没有人肯做这方面的统计。

到这时,已经进入佳境的王喜站起来,离开讲台,卖起了关子。他双手叉腰,身子向前探了探,冲着面前的新工人问:你们猜——市领导这次给咱们厂增加了多少转户口的指标?

新工人们怯生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都冲王喜摇了摇头。

王喜继续卖关子,冲一个名叫杨雪的新工人问:你来猜,使劲猜。

杨雪有些紧张,看样子她是使劲猜了,脸胀得通红:一倍!

王喜像抓空气似的,夸张地把胳膊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圈儿:我告诉你们吧,指标增加了三倍。这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每年在一百名新工人之中,就有三个人能拿到城市户口了!

比起厂长、车间主任,王喜把增加指标的事掰扯得更具体。他说,全厂新工人一年大约有六十个转户口指标,咱们细纱车间是大车间,能摊上十多个。按人头分下来,每个工段至少也能摊上三四个。以甲班工段为例,新的老的加一块,有一百多人是农村户口,我细算了一下,平均每三十个人就一个指标,这样的百分百,比评厂级先进还容易。姜厂长说了,把户口指标集中使用,每两年转一批,这样一来,就等于十多个人就有一个指标了。当然了,想转为城市户口是有条件的,咱们按技术等级、出勤率、思想品德几大方面对大家进行考核,谁得的分高,那户口就是谁的了。

王喜的话在会场引起了一阵轰动,来开会的人都兴奋了,尤其是像杨雪这样迫切想成为城里人的新工人,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见会场反应热烈,王喜更加来劲了。

要说王喜在基层工长中还是有一定水平的,这件事如果放在老肖老乔老许他们身上,通常的做法就是把新工人召集在一起,草草地传达一遍,也就是十几句话三五分钟的事,根本没像王喜弄得这么大扯。其实,老乔他们说王喜开会有瘾,一点儿都没委屈他。你瞧,他刚讲完了增加户口指标的事,又不失时机地向新工人进行了一番教育。

紧接着,王喜打开了话匣子,从国外纺织工业的萎缩,谈到国内纺织业的兴旺发展——

去年,咱们的姜厂长去欧美一些发达国家考察,发现纺织行业在人家那里,已经成了“夕阳工业”,有的国家十几年前就把纺织企业“斩尽杀绝”了。为什么呢,答案明摆着的——纺织厂是劳动力密集型企业,人家老外不愿意做这赔本的生意。恰恰相反,纺织这一行,在我们这个经济欠发达的国家还算是“朝阳工业”,因为老外再富裕,科技再先进,也不能光屁股开航天飞机吧,只要他们还穿衣服,就得大量从我们国家进口纺织品……这就是说,咱们厂还是有前途的,咱们干纺织这一行还是有希望的。我希望你们不要近视眼,看咱们这儿苦点儿累点儿就想法往外跑,上饭店给人家端盘子,上什么洗脚屋给人家摆弄臭脚丫子……那有什么出息!大家把眼光放长远些,像咱们工段的程婕一样,当个省劳模,那有多光荣啊,不但你们自己光荣,而且你们的父母脸上也有光彩!我希望大家一定安下心来,好好干,争取几年之后,都拿到城市户口!

王喜的话音一落,立刻赢得了新工人的热烈掌声。以这样鼓舞人的内容作为结束语,真的挺有力量的。应该说,那些新工人的掌声是发自内心的。

王喜对自己的表现也挺满意。让他没想到的是,鼓掌的不仅仅是新工人,在大会议室的门外,也有两个人在为他的讲话鼓掌,同时还叫了声好。

这两个鼓掌又叫好的人,一个是王喜的车间主任老胡,另一个就是光华纺织厂的一厂之长姜建国。

说来也巧,老胡在厂部四楼会议室开完生产调度会,散会后在厕所里遇见了姜厂长。

姜厂长问老胡,市领导给咱们厂增加转户口指标的事,你们车间传达了吗?老胡说,“大老板”交代的事谁敢怠慢啊,那也算得上人人皆知,家喻户晓了。姜厂长说,老胡你别吹,我知道你们这些中层(干部)糊弄我都有一套。老胡来劲了,冲姜厂长叫号说,“大老板”你敢不敢跟我去看看,我们车间的会现在正开着呢,这已经是第二次传达了!姜厂长说,看看就看看。就这样,老胡陪着姜厂长来到细纱车间的大会议室。他们走到门口,老胡刚要进去,被姜厂长栏住了。姜厂长说,咱们别惊动他们了,就站在门口听一听吧。

就这样,老胡陪姜厂长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其时,王喜的讲话已经进入尾声。

姜厂长问老胡,说那个讲话的人是谁啊。

老胡说回答,那是我们车间的一个工长。

姜厂长笑了,说这家伙挺“哏儿”的哈。

老胡也笑了,说这家伙就爱满嘴跑火车。

就这样,姜建国记住了,在细纱车间有个名叫王喜的人,并且知道他的身份是一个工长,一个对开会情有独钟的工长。

在光华纺织厂这个近万人的大型企业,厂长姜建国的级别是很高的,相当于政府机关的副局级干部。以姜厂长这样的位置,在厂里一般的基层工长是没有机会与他正面接触的。这样说不等于说人家姜厂长有官僚作风,而是说企业太大,部门太多,大大小小的头头多如牛毛,认识不过来,同时也记不住。

唯独王喜是个特例,他不但认识姜建国,而且有什么事还可以去直接去厂长的办公室。

尽管王喜的讲话有些内容的真实性值得商榷,且不排除其中有一定的虚构成分,但是姜建国很是欣赏他的这种讲话方式。应该说,以如此生动活泼的形式传达这样的信息,对于生产一线的普通工人来说,要比他这个当厂长的讲话更有鼓动性,更有力量,更有感染力。作为一个厂长,姜建国觉得自己已经习惯那种郑重其事地一本正经地做报告,习惯照本宣科式地传达文件,现在已经不习惯或者说是不会这样不拿稿即兴地充满激情地讲话了,

很显然,姜建国的情绪也与新工人一样,被王喜的讲话感染了。所以,他情不自禁地鼓掌了,由衷地叫了声好。

这声好惊动了王喜。他楞怔怔地瞧着站在大会议室门口的姜厂长,一时间,他慌乱了,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头皮……

姜厂长和善地冲王喜笑了笑,然后与老胡离开了。姜厂长又向老胡问了几句王喜的情况,然后发出了一声感慨:在光华纺织厂,我们不缺少中层干部,就是缺少像王喜一样的人。

老胡没有理解姜厂长的意思,不以为然地说:像他那样的工长,我们车间还有好几个呢。

姜厂长说:你没发现吗?在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

老胡莫名其妙:没什么特别的啊,好像就是个子比别人高点儿。

姜厂长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在这个人身上,有一种对工作的敬畏之心。一个对工作没有敬畏之心的工人,一定不是个好工人;一个对工作没有敬畏之心的干部,一定不是个好干部。

姜厂长的话,老胡事后品味了好久,最后想明白了。(待续)


                                    电视剧《生活有点甜》剧照。

       望着眼前百十双专注的眼神,被聚焦在目光中心的王喜浑身无一处不激动。他很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演员,一上台就进入角色,能将自己最大的能量释放出来,表演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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