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钟,躺在2号病床上的病人没有了心跳,心电监护上先是出现了一阵室颤,继而渐渐变成了一条直线。
按照家属之前的要求,我什么抢救措施也没有给病人上,只是站一边看着病人的妻子趴在床头痛哭流涕。
病人是一位年仅55岁的男性,此刻已经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再也感受不到胰腺癌带来的疼痛了。
他深陷着的眼眶、黄亮着的肤色、清晰可见的肋骨、隆起的腹部似乎都在无声的说明着生前同病魔斗争的经过,又似乎在控诉着胰腺癌给病人带来的无尽磨难。
病人的妻子蹲在床边,拉着他已经冰冷的手,有些泣不成声的喃喃自语着:“我以后做饭给谁吃呀,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我想上前拉起这位悲伤欲绝的妻子,我想告诉她人死不能复生,我想安慰她对病人来说离开便是解脱。
但我终究还是继续保持沉默了,在深夜的急诊抢救室里看着这人世间最寻常却又最让人感同身受的离别。
我知道病人的妻子此刻需要倾述,需要告别,需要哭泣,因为面对爱人的永别谁也无法掩饰内心的哀伤。
我也知道应该给家属留下可以拉着他的手、可以看上他一眼、可以感受他的温度、可以埋怨上他两句的最后时间,因为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送进殡仪馆,就会被放进那个漆黑冰冷的狭小空间里去,就会在烈火中得到永远的解脱。
这最长情的告别,是谁也无法逃避的现实。
几个小时之前,我刚接班的时候便发现了2号病床上躺着的病人。
张口呼吸的病人甚至已经呈现了濒死状态,血压仅有60/35mmHg,经皮指脉氧饱和度也仅有80%。
“这个病人快不行了,怎么什么也没有上?”我不解的问着当班医生。
当班医生悄悄的告诉我:“胰腺癌晚期,已经快不行了,和家属沟通过了,也签字了,家属的意思是除了静脉输液,其它什么抢救措施都不用,要是心跳呼吸没有了就算了。”
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眼前这位病人病情如此严重,却也只是在心电监护的报警声中慢慢死亡着了。
“死亡”这两个字对大多人来说都只不过是一个名词,它意味着病人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人世间再也没有了这个人的存在。
但是,对于我来说,它却是一个动词,一个带着鲜血泪水的动词。在急诊抢救室里,它更多的意味着生命的渐渐消逝,意味着病人们的苦难和家属们的哀痛。
接班前例行要查房,要了解每一个病人的情况。
2号病床上这位带着呼吸面罩的胰腺癌晚期病人已经没有了说话的能力,甚至连呼吸的能力也正在渐渐失去。
站在他的身边我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好,倒不是因为我心中知道他不久之后便会死亡,而是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已经没有能力回答了。
我看了看他的瞳孔,又在心前区听了听。
“大夫,白班的大夫已经向你说了吧?”病人的妻子问道。
“说了,你不是已经签过字了嘛,我都知道了。”我不能轻易的说病人和家属的决定是对还是错,虽然这原本便没有绝对的标准,我能做的便是尊重他们的决定。
得到我的答复后,妻子终于安心了,再也没有了其它的话,只是坐在床边拉着病人黄染消瘦却又浮肿的手。
就当我又为病人盖好了被子准备离开之际,一直睁着眼睛和嘴巴的病人朝我笑了笑,甚至试图举起无力的手朝我挥了挥。
虽然一直在泵着镇痛药的病人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但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所有话语。
“没事,好好养病吧!”我不知道从自己嘴巴里蹦出来的这几个字算不算是谎言,但身处此情此景除了这几个字之外我真的又不知道该要怎么回应了。
乘着病人又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之中,我悄悄的向他的妻子了解了具体的情况,人命关天之事我必须要了解家属内心真实的想法。
她告诉我病人被查出胰腺癌已经快五个月了,外院的医生已经反复交代了病情,对于现在的情况自己也早有心理准备。
“不想再让他遭罪了,太痛苦了。”泪水一直在她通红的眼睛里打转,似乎马上就要滴落在急诊抢救室冰冷的地板上了。
再次确定放弃除了静脉输液之外的任何医疗措施之后,她却欲言又止。
“没关系,有什么问题你就说。“我鼓励她将自己的疑问说出来。
“大夫,你看他还能撑多久,能撑到天亮吗?”她惴惴不安的追问着。
这个问题让我难以回答,因为从实际情况来看,这位胰腺癌晚期、多脏器功能衰竭、休克、呼吸衰竭、高钾血症的病人随时都会出现心跳呼吸骤停。
以病人的状态来看,恐怕再难以看见阳光照进人间了,尤其是在放弃气管插管、心肺复苏等抢救措施的情况下。
“难。”在确定了家属已经准备好了寿衣等物品后,我唯有这样回答。
原来患者唯一的儿子此刻正在从外地赶回来的路上,最快也要到清晨六点多钟才能赶到医院。
在得知病人的儿子还在赶来的路上时,我提醒她:“你有没有告诉他实际情况,要是见不上面的话,你可以视频通话。”
“下午就已经说了,不然他也不会急忙赶回来,现在大家都在忙着病毒这个事情,请假不容易。”
患者妻子的话开始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这样说,怕是见不上了。”说完这句话,她径直转身离开又回到了病人的窗前。
那一晚急诊抢救室里并没有很多病人,因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的原因,医院反倒成了危险的地方,所以有很多病人都选择在家中等待。
2号病床上这位胰腺癌晚期的病人同样如此,他因为同样的原因在已经出现疼痛不适、不能进食呼吸困难三天后才被送进医院。
因为没有多少病人,我便有了难得的空闲时间。
但是,这深夜里的空闲时间却又让我感到无比难受。
如果非要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选择忙碌起来,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不用眼睁睁看着一个病人的死亡了,我就可以用忙碌来掩饰这死亡的悲哀了。
病人罹患胰腺癌多日,甚至早便有医生向家属告知了这终要面对的死亡。
按理说,家属早早便有了面对这一情况的心理准备,应该随时守候在身边才对,但患者的儿子却为何还在匆忙赶来的路上呢?
时光在无情的流逝,和它一起从我们眼前溜走的还有曾经充满活力的生命。
病人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却只能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床边的妻子和急诊抢救室里的世界。
他说不出一个字来,甚至根本看不清这人世间的最后景象。
病人最终永远的沉睡了下去,没有留下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一声痛苦的呻吟。
如果不是心电监护仪上消逝了的生命符号,如果不是我无情的告知,家属甚至认为他只不过是又一次的昏迷了。
“我以后做饭给谁吃呀!你不是最喜欢吃我做的饭吗!”
“你就不见见我们的孩子了!”
殡仪馆来人了,他们正在为患者穿上新衣。不久之后,他们就会将患者带走,而我和同事也会将2号病床整理消毒。
就像病人从来没有来过一般,就像之前那些躺在2号病床上离开的人们一样。
凌晨三点,急诊抢救室门外的风还没有停息,他们即将将患者带走了。
家属要做的便是天明后拿着死亡证明前往殡仪馆办理遗体火化,然后慢慢适应这个没有了患者的世界。
这样的一幕我曾无数次遇见,甚至常常遇见要比更加悲痛的故事。
但是,患者妻临行前的一句话却让我突然心如刀绞,甚至要泪如雨下,她向我道别,带着悲伤和自豪说:“大夫,你幸苦了。你们太不容易了,我的儿子也是一名医生!”
那一瞬间,我心中终于找到了最后一别的答案。
看着他们离开了急诊抢救室消逝在了茫茫夜色之中,我坐在办公电脑之后在帽子口罩隔离衣之后再一次体会那股来回激荡心房的暖流。
我再也不会见到患者和她的妻子了,也注定不会见到那位深夜里才能匆忙赶回的同行了。
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没有为什么,因为他们就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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