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油大学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几栋千篇一律的火柴盒式的建筑毫无艺术感地摆在公鸡山的山坡上。学校里面预备着一些专业,可以随时招生。立志献身教育的人,到了寒暑假,每每花四文铜钱,乘一趟公交车,——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乘公交要涨到十文,——来学校试讲,试讲过了即被聘用;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乘空调车,或者坐中巴,免得挤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打的,但这些应聘者,多是教书匠,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应聘干部的,才踱进学校的贵宾室里,指点江山,慢慢地坐着侃。
我从三十岁起,便应聘到哈利油大学,领导说,样子太傻,怕教不了书,就去教学楼查课罢。上课的老师们,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我把课时填在本子上,看过本子上填错没有,又亲眼看我填正式表格,然後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想扣点课时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门统计课时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办公室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麼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上司是一副凶脸孔,串门的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甲己到办公室,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甲己是上课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副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超课时、买保险,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甲己。孔甲己一到办公室,所有老师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甲己,你这周又交上挑花运了!”他不回答,对我说,“对一下课时,要对一个月的。”便掏出自己的上课记录。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学校辞退了!”孔甲己睁大眼睛说,“你怎麼这样凭空乱猜……”“什麼乱猜?我前天亲眼见你拿了通知书,垂着头。”孔甲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辞职不能算辞退……辞职!……是自己要走的事,能算辞退麼?”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麼“此地不留爷”,什么“自有留爷处”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办公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甲己原来也考过研究生,但终於没有考上,加上就业困难;於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有一身好酒量,便替人家陪陪酒,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习惯,便是一喝就醉。陪不到几天,便连主人和嫖客小姐,一齐得罪。如是几次,叫他陪酒的人也没有了。孔甲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有混进别人的婚宴白吃的事。但他在学校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课时;虽然间或请假,暂时记在黑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补上,从黑板上拭去了孔甲己的名字。
孔甲己对完课时,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甲己,你当真辞职麼?”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研究生也捞不到呢?”孔甲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办公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上司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上司见了孔甲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甲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打杂的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喝过酒麼?”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喝过酒,……我便考你一考。国内名酒的品牌,有哪几个?”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甲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说不出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品牌应该记着。将来做老板的时候,应酬要用。”我暗想我和老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老板也不一定靠卖酒赚钱;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沃尔玛家润多家乐福么?”孔甲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办公桌,点头说,“对呀对呀!……名酒有四种品牌,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甲己刚用手拿了粉笔,想在桌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办公室的同事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甲己。他便给老师们发槟榔,一人一颗。老师们嚼完槟榔,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袋子。孔甲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袋子罩住,转过身子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拉开袋子又看一看,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这一群同事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甲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麼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上司正在慢慢的结帐,取下黑板,忽然说,“孔甲己长久没有来了。他有一千九百元的超课时费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领课时单的人说道,“他怎麼会来?……他早就辞职了。”上司说,“哦!”“他总是不安分。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然搞招生去了。招生的东西,干得的麼?”“後来怎麼样?”“怎麼样?先是发传单,後来是做考生工作,做了大半月,再收预录费。”“後来呢?”“後来拿招生奖励。”“奖励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发财了。”上司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帐。
中秋之後,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老师来对课时,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领超课时。”这声音虽然极牛,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甲己便在办公室门口站着。他脸上泛红而且放光,已经不是原来样子;穿一件皮尔卡丹,叉着两腿,手里拿着一把名车钥匙,用金链在皮带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领超课时。”上司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甲己麼?你还有一千九百元钱呢!”孔甲己很爽快的仰面答道,“这……回结清罢。这一回要现钱,好请客。”上司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甲己,你又交桃花运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辞职,怎麼会发财?”孔甲己低声说道,“蒙骗,蒙,蒙……”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别人,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上司都笑了。我填好单,签好字,准备送到财务处。他从衣袋里摸出四张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脸真诚,原来他便用这四张请客的。不一会,我们喝完酒,孔甲己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开着他的名车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长久没有看见孔甲己。到了年关,上司取下黑板说,“孔乙己的超课时费结清了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甲己不欠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於没有见——大约孔甲己的确发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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