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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龙涎·作家专栏】尚永琪:西域“贡狮子”的故事与图像 ——狮子文化溯源之二


历史上,进贡而来的狮子来自西域的帕提亚古国、波斯、疏勒、月氏、嚈达国、康国、石国等。当时西亚、中亚诸国把狮子作为贡奉的礼品有两个原因,首先是西域各国家视狮子为神兽,是威权和神圣的象征,进贡神兽给国际大帝国中国,是最能表达崇敬之心的;其次当然是因为中国没有狮子,物以稀为贵,这种象征勇气和力量的大型猛兽更容易引起皇帝和上层王公贵族的兴趣。

据18世纪的记载分析,亚洲狮曾经栖息在从欧洲西南部到西亚和印度的广大地区——就是说,在历史上从安息(古伊朗地区)等国家进贡到中国来的狮子,主要都是亚洲狮。

要将狮子这样的大型猛兽从万里之遥的西亚等国带到黄河流域、长江流域来,不但要历经沙漠戈壁等恶劣的地理气候区,而且行程时间漫长,到达后还不一定能适应东亚地区的气候条件,从万里之遥把西亚的狮子赶到东方的洛阳、长安来,在畜力时代,那可是一件耗日持久的事情,抛尸在丝绸之路上的狮子王不知道就有多少。

我们知道的一个最典型的事例是,北魏时期曾发生过献狮子的波斯人因嫌狮子拖累自己而将狮子杀死的事情,这件事情记载在《洛阳伽蓝记》卷3中。

北魏永安末年(530),波斯国王进贡给孝庄帝元子攸的狮子被送到京师洛阳,元子攸收了下来,养在皇家苑囿。到了普泰元年(531),广陵王元恭即位,他一则嫌狮子这样的大型猛兽养着麻烦,二则也可能是发了善心,觉得将威猛的狮子王圈养得无精打采是件缺德的事情,于是下诏说:“禽兽囚之,则违其性,宜放还山林。”于是这头狮子被下令送还到波斯国去。

那个负责喂养狮子和送狮子的波斯人好不容易挣命到了洛阳,现在又要让他带着这样一头猛兽,跨越万里山河险阻回到波斯去,不免心生畏惧。结果是,这个波斯人敷衍着皇帝的诏令走了不远,就想个办法把这头思乡心切的狮子给杀了,然后偷偷溜回洛阳。官府当然不会放过他,于是这个波斯人被逮了起来,准备治罪。事情报告到元恭那里,他可能也觉得情有可原,于是下令释放那个波斯人,赦免他抗旨杀狮的罪行。

这只是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西域贡狮子过程中发生的一件被记载下来的事情,但由此可以看出当时的贡狮子所造成的对狮子的猎杀情况。

唐代画家阎立本绘有《职贡图卷》,生动形象地描绘了西域国家的使臣率领庞大的团队,肩挑背扛地带着各种各样的西域奇珍异宝远赴华夏的情景。

阎立本所画的是西域国王派来的使团,有正式的外交使者带队。戴着阿拉伯式沙漠头巾的外交使者骑在马上,手执轻鞭,身边那个穿红衣服的可能是僧侣或翻译之类的文职随从,使者的身后有侍从为他撑起伞盖,其后依次跟随着手捧象牙与孔雀毛、头顶葡萄酒坛、怀抱奇石、手牵羚羊、抬着珍惜笼中鸟等贡品的庞大献宝队伍。在这支队伍中,还有一位胡人肩上坐着一个穿红裙的儿童,这应该就是西域百戏或魔术表演的艺人。

阎立本的这幅《职贡图卷》虽然没有画出贡狮子的具体形象,但从这幅图画里面,我们可以非常直观地了解中古时期的西域使团是如何将奇珍异宝奉送到中原来的。


西域诸国进贡狮子的历史从东汉时期一直延续到明代。东汉章帝章和元年(87)安息国王遣使进贡狮子,汉和帝永元十三年(101),安息王满屈再次献狮子与孔雀;汉顺帝阳嘉二年(133),疏勒国又献来狮子和犀牛,而月氏也有献狮子的记载。自此之后,历代都有狮子被贡献到朝廷的皇家苑囿来。

魏晋南北朝时,西域朝贡狮子的记载逐渐增多。

隋唐时期,西域的波斯、康国、石国等几乎都有贡狮子的记载,但是狮子之难以豢养也是众所周知的,因而唐朝、宋朝都有“止贡”的记载。

《旧唐书》卷89《姚璹传》记载,武则天当政时期,西域石国国王打算进贡狮子到洛阳来,大臣姚璹上表认为,把狮子从碎叶送到洛阳,不但在路途上耗费财力,即使到达后,光供应狮子的肉食就所费不薄,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武则天认为姚璹讲得有道理,就拒绝了石国国王献狮子的打算。

《宋史》卷17《哲宗本纪》记载,北宋元丰八年(1085),于阗国打算进贡狮子,宋哲宗也下诏拒绝了。

对华夏地区来讲,狮子虽然是金贵稀少的大型猛兽,但是过于频繁的进贡和狮子难以在苑囿中豢养,使得狮子往往成为皇家或官府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因而中原王朝对于贡狮子抱着一种喜忧参半的复杂心态。

西域国家向中原王朝进贡狮子,当然是有着政治、军事或经济目的的。如安息王向中原王朝进贡狮子,是因为安息把持着丝绸之路上中原与大秦之间的经济交易与往来,他从二者之间的丝绸等交易中牟取暴利,自然也需要讨好中原王朝。而疏勒、月氏等西域国家因为在汉唐军事力量可及的范围之内,通过这种频繁的进贡可以寻求中原王朝的保护和支持。如东汉章帝章和元年(87)月氏贡献狮子,目的在于向汉朝廷求亲,想娶汉朝的公主,遭到拒绝后,就攻击汉朝的驻军。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贡狮子都是政府行为,至少是隋唐时期有贡狮子的是一些商团领袖,他们打着所在国国王的旗号,带着狮子来到长安、洛阳等大城市,目的在于同中原皇家与官府建立联系,为其经商创造便利。

据《旧唐书》卷198《西戎传·拂菻国》、《新唐书》卷221下《西域下》记载,在唐代开元七年(719),大秦国王派遣吐火罗大首领罗摩献狮子、五色鹦鹉。像这种派遣商团首领来献狮子的,可能更多的是商人开拓经商环境的个人行为。

而有一些在狮子产地或有机会到狮子产地的地方官员,为了讨好朝廷升官进爵,也加入了贡狮子的队伍。

如据《北齐书》卷24的记载,平秦王归彦因罪被贬到今天的甘肃宁夏一带,多年后学会了西域胡人的语言,被派去做西域大使,带回一头狮子献到朝廷,获得功劳,被升为河东太守。

据《宋史》卷154《舆服志》的记载,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广西的地方官莫世忍向朝廷进贡狮子等奇珍异宝,就被赐以“西南诸道武盛军德政官家明天国主印”的官印,同时还赐给广西南丹州刺史印。

到了明代,郑和下西洋从马六甲带回狮子,狮子传入又多了一条途径,《明史》卷332记载,宣德五年(1430),郑和出使西洋,买回了奇珍异宝及麒麟、狮子、驼鸟。

古代史书中记载的最后一次外国贡狮是清康熙十七年(1678)葡萄牙使臣携带非洲狮子朝觐,《清圣祖实录》卷76“康熙十七年八月庚午”中记载了葡萄牙国王进贡狮子的表文,内有“永怀尊敬大清国之心,祝万寿无疆”之语。

据宋岚《中国狮子图像的渊源探究》一文的统计,从《后汉书》到《明史》,历代正史本纪中记载外国贡狮有21次,其中东汉4次、北魏2次、唐2次、宋2次、元5次、明6次。《清史稿》本纪中未载。

随着狮子这样一种外形极具震撼力的大型野兽的进入中国,狮子作为图像也进入了中国艺术家的笔下,但是因为隋唐之前贡献而来的狮子相对非常少,真正见过狮子的人就更少,所以艺术家们对于狮子的了解就比较浅,社会上流传的那些狮子图样跟真狮子差距甚远。

《洛阳伽蓝记》卷五记载北魏时期的敦煌人宋云曾在西域见到狮子的事,就很能说明当时的人们对于真狮子了解的程度。宋云在北魏明帝神龟元年(518)十一月,受胡太后之命,与崇立寺沙门惠生、法力等出访天竺。从洛阳出发,经吐谷浑、鄯善、于阗等地,进入西域,在犍陀罗国(今印度白沙瓦地区)见到中印度舍卫国国王送给犍陀罗国王的两头小狮子。宋云是第一次见到真狮子,感叹中原地区流传的狮子图或狮子造像实在是变形太大,与真狮子大大不同。

南朝刘宋的宗炳曾画过《狮子击象图》,是根据曾到印度大陆的僧人的描述而画的,表现的是狮子与大象搏斗的场景,至于宗炳本人是否亲眼见过狮子,就不得而知了。

南朝刘宋时代画家顾光宝是以画狮子闻名的。他的好友陆溉住在建康,患病多年,求医问药毫无疗效。顾光宝偶然去陆家造访,认为陆溉之病是被恶鬼缠身所致。他让人拿来纸笔墨,画了一张狮子图,并把画挂在窗外。当晚,陆家焚香祷告,夜深人静时,窗外有悉悉声。第二天早晨,画上的狮子口胸有鲜血,陆溉的病也好了。这自然是神话故事,所谓“猛狮啖鬼”,但从一个侧面看出了顾光宝画技高,将狮子画得栩栩如生,威猛有力。

唐玄宗时期的画家韦无忝,以画马和异兽擅名于当时,有“韦画四足、无不妙也”的说法。据说他曾为西域献到朝廷的狮子画了写真,等到后来这头狮子被放归本国后,那些养在皇家苑囿的大型猛兽们见到这张狮子图,都会露出惊恐畏惧之色,由此可见韦无忝所画狮子是何等生动形象。

唐代画家阎立本曾画过多幅狮子的写真图,见于记载的就有《职贡狮子图和《西旅贡狮子图》,可惜此二图久已失传,我们不得见其真容。

宋人周密在《云烟过眼录》卷下记载阎立本《职贡狮子图》的内容是:“图大狮二,小狮数枚,虎首而熊身,色黄而褐,神采粲然,与世所画狮子不同。”阎立本以写实见长,写真的狮画当然与变形的狮画相去甚远。周密是宋末元初的大学问家,他在《云烟过眼录》卷上还提到阎立本的另一幅狮画《西旅贡狮子图》,图中的狮子“类熊而貌猴,大尾”。宋代画家钱选也画有《西旅贡獒图》。

据《图画见闻志》卷2《纪艺上》记载,五代时期的蒲延昌出身画工之家,工于画佛道鬼神,尤其精于画狮子。他画的狮子行笔劲利、用色不繁,很受人们喜爱,后代的王公贵族、文人墨客往往以拥有一轴蒲廷昌的狮子图而为乐事。

我们今天能见到的古人画的贡狮子写真,最早的是出自元代画家笔下的《贡獒图》


这幅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画面上是两个胡服打扮的壮汉一前一后牵着庞然大物狮子。显然,这头鬣毛飞扬、劲尾横扫的狮子王不愿意在狮子郎的牵引下前进,它抬起前爪紧紧抓住拴着其脖子的铁链,对着前面的那个壮汉低声吼叫;身后的那个壮汉,一手牵着铁链,一手高高扬起捶打狮子的臀部,驱赶它前进。这个画面,真实地再现了狮子在被贡献之路上无奈无助的生存状态。

中国古代画家对于狮子的描摹写真,有“怒则威在齿,喜则威在尾”的深刻认识。一个被铁链锁起来的雄狮,其血盆大口中的利齿之威和可自由甩动如钢鞭似的劲尾之雄,全都无法发挥。明代画家画的《西旅贡獒图》中的狮子,与那个牵着它的胡人蹲在地上,完全没有了雄狮的气概,像是一个体型巨大的乖乖狗,难怪看到它的人要把它称为“獒”了。


狮子在中国古代又被叫做“狻猊”,狻猊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猛兽,至于它的原型是不是狮子就很难说了,因为在先秦文献中就有这种瑞兽的存在,所以东汉以后也往往把狮子称作“狻猊”。

明清时期的画家画过不少《狻猊图》,就是雄狮的写真,如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狻猊图》中的雄狮卧在中国式的青松山涧的岩石上,其场景完全是按中国传统画虎的场景来表现的,但是狮子的写真程度则很高,尤其是对雄狮头部及身体比例的表现,同中国传统狮子艺术造型的那种变形表现法不同,完全是写实的——狮子的眼睛、口形与牙齿的描摹,非常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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