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峰上有一棵无名小树从巨石中穿孔而出(吴陈陈摄)
谨以此文献给《教师博览》杂志的同仁,此次新识的朋友,接我、陪我、送我的旺旺和陈陈。还有,龟峰上这棵让我永生不忘的伟大的树。
——野 莽
在龟峰,我遇见一棵树,它不似全世界所有同类的姿势举首向天,而是将蜿蜒的身躯匍匐在地上,如一条游走中稍息片刻的蟒。起初我误会了它是一根长藤,细看方晓,仅这轻轻一个意念就大不该地辱没了它坚贞的品性。藤是柔韧的,它却刚健;藤是攀爬的,它却矜持;藤是寄生的,它却独往。我决定认它做原本便是的树,并且终于明白,它的陌生乃是因着它的奇异与珍稀,这让它几乎举世无双。
这棵树从一方赭色的巨石中穿孔而出,披一层青苔制就的铠甲也难掩其周身的弹洞累累,伤痕斑斑。初现身时它的腰围是一只杯口,这窈窕的身材自然受限于小的石孔,如古代押赴刑场的死囚,纵使脸红脖粗做英勇不屈状,那脖子也无法超出枷锁核心的圆。或许它这样想,能够出来就好,见了天光,浸了雨露,威武高大乃至顶天立地的未来总会有的。于是低下头去静静悄悄地长,不知不觉长到了罗汉碗粗,再长下去,又成了一只盘子的外沿。
此时它竟有些儿沉不住气,那般急切地,想与它的同类一样昂首看这广大的世界,它要么从未见过,要么已久违了。孰料这应有的理想刚一滋生,不幸便被上苍发现,从它的顶上,凌空飞下第二方巨石,及时斩断它向上的苗头,逼着它形而下,否则就置它于死地。
它曾经是死过一次的,抑或几次。很久以前,大约因一阵风,一只飞鸟,一双登山者的粗糙的鞋底,将一粒优秀的树籽带到此地,它居然就活了,卑微地活在赭色巨石圆而小的枷孔中。当然,后来人亦可试作另一种的猜想,它本生长在此,原以为先入为主,正野心勃勃地做一个参天栋梁的梦,不期然惊天动地一声轰隆,第一方巨石顺势一掌拍倒了它。它没有力量顶翻这后来居上的压迫者,是对方天生的缺陷让它逃过一劫,因此它心怀了杀身之恨,而又暗自的庆幸着。
弋阳龟峰的词典一如神洲千年的正史,成者为王地印下了银杏、竹柏、水松、檫木、青钱柳、南方红豆杉的名录,唯有这棵小树查无名姓。它又被掩蔽在庞然巨树的冠盖下,从出生的那一日,就未曾有过忝列于植物小王国的非分奢望。
一千一百年前,唐代一位禅师栽下的古樟,迄今已高十丈,冠幅千尺,另有一棵亦逾了千年寿龄,三丈高冠幅百尺的四季桂,当年它们被根植于绝妙的境地,承天地之灵秀,日月之精华,土肥水种之无限的优越,无比幸运地避开了无数难逃的浩劫,凛凛然雄踞在云遮雾罩的山间。天人合一,天与人把一切好的东西都赐予了它们,让它们势如破竹地成长为同类的榜样。
穿过巨石的裂缝,它有时也偷窥过这些英雄,朝领夕受着万千人众的仰视与膜拜,每一片闪闪发亮的叶片都流溢出内里无尚的荣光。
为了活着而低调,而非为了低调而活着(史南城摄)
还有春天的杜鹃、玫瑰、桃李、洋槐、紫藤,夏秋的百合、栀子、桂花、紫薇,冬季的松、竹、梅,相映于它们的风流貌美,它是一条被打翻在地的青虫,丑陋而畸型。它以弹洞做成的填塞了泥土的眼,一次次看见游人从它的上面跨过,弯曲着身子走向它们。妒忌、牢骚、抱怨、悲伤乃至愤怒,在未成为圣树之前是会有的,当夏日的凉风穿透林间,它用在风中颤抖的叶子发出冷笑。
它却又分明知道,命运的事从来就取决于造物的率性。它的力量远不够挣开石障,它的身躯也不能移出困境,它只有重归沉默,在巨石的重压与大树的掩蔽下极尽所能地延伸,步步为营地寻觅,捕捉从冠盖中滴漏的阳光点点。
于是就继续地甘败下风,宁可永永远远地效法山谷的哲学,流水的艺术,怀一颗高远的雄心而身向低处,为一个奇迹的存在而伏地不起。练习着在第三方巨石临头之前,将自己变得铜头铁臂,百器莫伤。这忍辱负重的秉性又让人想起此山的名字,传说中的龟峰无论大山小梁,高岗低峦,全都是神龟竟后天匠的造型。缩头与探脖,曲颈与引吭,前瞻与回顾,扬首与低眉,百态千姿,万化一物,游人至此莫不惊叹其名无虚。
然而最为振奋人心的画面,却在千呼万唤中蓦然展出,一只伟大的龟身前,有一杆同样伟大的龟头笔挺于群峰之上,直插于青云之中。那是它历经了千年的隐忍,终究在天地间竖起一具好汉的浮雕。由此,关乎龟的词条,龟峰的词典上就有了新增的图文。
趁着远去的登山者一去不返,这棵被污辱与被损害的,被藐视与被遗弃的,最丑陋与最坚强的树,它已习惯了不能合眼地小睡一会儿。春天已去,也非夜晚,它做了一个夏令的白日梦,梦见它贴着地面生长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步之后,身边的巨石与头上的冠盖全然消退。它第一次看见大片的天空,太阳光直接照耀在它的身上,它的千疮百孔的匍匐的身子突然像所有的同类一样向上昂起,瞬间长成一棵大树。
与那棵十丈高的古樟,与那棵三丈高的四季桂,遥相并立于龟峰之上。后世人说,在这山中,有三棵传奇的树。
此处今日成了一个景点,九零后青年宣誓要学习这棵在逆境中发愤图强的树(史南城摄)
萍水相逢的女士竟敢把手搭在野老师的背上,让人想起一个暖昧的词(史南城摄)
这位挺拔的青年暗示着这棵树最后会像他一样的直立起来(邱益莲摄)
2015年7月31日匆于北京竹影居
(原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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