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养的古力，野生的小李

　　有人曾不间断地攻击古力，甚至棋院的老大哥刘思明毫不留情地批评。这一切，都是在古力疲软的时候。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当你红及一时，所向无敌之时，神马都是浮云，老大哥也会对你俯首帖耳，因为他的GDP需要的你贡献；当你疲软，不堪一击，神马依然浮云，就象一条狗一样，一文不值。古力的身边，一度波诡云谲。我曾经悲观地认为，古力，已经作古。

　　但是古力，既没有被自己打败，也没有被世俗打败。当古力再次站在世界大赛的舞台上，其意义已经超出了他曾经拿到过的那些世界冠军的份量。一颗冠军的心，怎么会轻易关闭呢？而当他的对手竟是李世石，却又让我多出了一份选择的痛苦。两位当今最杰出的棋手，一个肩抗着中国围棋抗韩大旗的阳刚青年，一个是特立独行、才华出众的异域才俊。古力和李世石之间，从家国意识考虑，我当然倾向于古力；从个性选择来说，则非李世石莫属。家国意识过于宽泛，又常常容易落空，更兼我又非民族主义者，因此，在更多时候，我是抛弃家国身份，去看棋手的竞技。而兼具竞技和艺术的双重要素，围棋的黑白之魅，往往使我的立场选择，进入了一种道的自我暗示当中，我对此也是心安理得地顺意而为。

　　小李的特立独行，是我倾心的主要因素。虽然，有时候特立独行也会被诟病为一种探试法律红线的危险行为，但在我，说者有心，听者则无谓。甚至，我以为，特立独行是一个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区别于人的根本所在。古之圣者，亦无完人，更何况凡夫俗子。所谓的高大全，不过为政治教条的愚民说教。因此，我认识一个人，首先从他的性格开始。

　　飞禽岛少年，此一名号，起于李世石之身，堪称绝配。假设嫁接于中国，此岛如何置换？桃花岛？八卦洲？仰或星宿海？虽不乏传说之玄，却失之错位。小李的性格中，有一种动物性，桀骜不逊，动静不拘。有单挑体制的勇气，也有置身虚空的淡定，更有偏安一隅、收拾河山的气概。有时候，我觉得这个少年过于卤莽，过于性情，也就是说，他的心胸还不够宽大，但是却总是被其后他的言行和成绩所折服。这当中，多少有韩国社会相对宽松的环境所至，但更多的还在于寻常人难以企及的控制力和天才因素。有控制力而没有天份，或者有天份而没有控制力，想达到这样的高度，是万万不能。

　　今天的李世石少年不再，但依然长发飘飘，颇具艺术家的气质。每当看到他长发的样子，总是不自觉地想到日本的板田荣男，以及他的剃刀术。同样是长发，同样是世所罕见的近身搏杀术，难道不是很奇特的现象吗？是否，艺术嗅觉总是精于在一些细节之处发现破绽，并触发灵感的爆破点？今天人们喜欢说，细节决定一切，不也是这个道理吗？说实在的，我之喜欢李世石的棋，正是他行棋的诡异多变，贴身肉搏时的灵光闪现。

　　我问过很多人，喜欢谁的棋。答古力的少，而说小李的，则很多。古力的棋玩命起来，显得很大气，但有时也是背水一战的无奈。他的手法是，攻击，持续地攻击，或者，在另一边靠一下，扳一下，甚至不惜被人拔一朵鲜艳的花朵，所谓的缠绕手法是也。这让我想起，过去棋摊上一位棋友，从第二手开始，就口中念念有词：公鸡，公鸡。公鸡者，攻击也。跟他下棋的结果是，下一个星期，就得休息两个星期。因为这样的棋，让你无奈，让你无聊，让你无趣。小李则不然，目标不那么明确，棋局的走向也就不明确。这好比一首诗，能指多向，诗意无穷，是小李；诗以言志，乃至排比成战斗檄文，则已非诗，此为古力也。

　　在没有见过国手之前，国手都是神秘的；在见过国手之后，国手都是普通的。这是我见过古力之后最大的感受。当年新人王合肥一战，让我见到了棋盘上古力的攻心计在王尧身上得逞的那一消魂时刻。从那一刻起，我就认定，王尧永远不会有什么突破，而古力也终究不会有大的突破。然而我失算了。从古一轮到古冠军，并且是决赛百分百的胜率，让我惊诧于这个人的潜力，也惊诧于我之失算，如此地不合常理，不合逻辑。然后，我告戒自己，冠军的心，不是一般人能够懂得和把握的。但我的告戒，并没有意义。我否定了北京帅哥孔杰，但他接连拿了三个世界冠军。于是，我不得不再次告戒自己，冠军的心，你真的不懂。然后，孔杰就象寒夜里的一株火苗，摇晃了几下，熄灭了。

　　长发，虽然是一种装扮，但至少，它不会出自一个GCD员的头颅之上——我说这句话，不是说古力不该入党（尽管我以前确实反感他的这一政治要求），而是说，当一个人有了政治的符号之后，他就很难保持个性的完整。棋友们应该明白，我这句话的含义：个人的政治愿景与特立独行的素养并无必然的联系，但在中国，由于一党独大，意识形态一元化，这两者也就存在着天然的悖论。那些体制内的所谓国家队棋手，有哪一位敢留长发的？有哪一位敢挑战体制的？没有。因为的他们的口粮被别人掌管着，即便有反抗，也顶多打打酱油，象猪一样去睡觉。一个被修理的群体，他们会有什么强大的心脏？

　　个性的完整，一方面是特立独行者必要的基本素质，另一方面，也和职业素养存在着关联。对了，我说的终极含义就是：中国棋手和日韩棋手其实是有差别的。差别就在于，职业与非职业；个体是否独立和完整。

　　人们吃的蔬菜，早就没有二十年前的美味，这就是所谓反季节蔬菜，科技的恶果之一；买几条鲫鱼，你一定要懂得它是野生，还是放养，或者是养殖。如果你选择失误，对不起，浓烈的土腥味会惩罚你。如果说古力是豢养的，那么李世石就是野生的——起码也是放养的。到目前为止，中国棋手一直难以出现一位常胜将军，聂马俞常，无一不是——古力和孔杰，还有待于时间的考验。而放眼世界，大李，老曹，小李，乃至日本的武宫正树，都曾在世界舞台上保持着长时间的辉煌。其缘由，其实很简单：中国的棋手都是体制下的被豢养者。

　　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的一位弈城朋友说，古力胜利的背后，有俞斌的影子，特别是第四局的某个局部，是他们共同摆过的。不，我不同意这个看法。因为我基本不认同所谓教练的意义，也不认同临阵磨枪的作用。围棋不单纯是技术。吴清源，大李小李，曹熏铉，他们在成为职业棋手之后，谁会有教练？中国所谓的国家队的意义，教练的意义，其实就是搞乱围棋的本质，贬低棋手的价值。李承鹏说：在中国，人人都是违章建筑。这就是国家队的本质，它要求那些被豢养的人听它的话，做它的好孩子。否则，就给你三鹿奶粉，给你毒奶粉，吃成大头娃娃，你不违章都不行。比如马晓春，倒是特立独行之人，但是在这样的圈养体制下，迟早被违章。

　　古力是败了。败在当今最顶级的棋手李世石之手，并不悲哀，因为只有你，才拥有与最强者挑战的能力。但为什么会失败？技术？运气？客场？都不是理由，一颗强大的心脏，不会考虑这些。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古力之败，既是他个人的失败，也是整个中国围棋体制的失败。失败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