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的乳房

陈希凡

初秋的太湖畔，凉风吹来一块灰色的云，细雨就弥漫开了。

雨并不大，像水雾一样随风飘洒。我漫无目的地在湖边游走，看到一群孩子兴高采烈地进了蠡园，我也买了一张门票，跟着进去了。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就坐了游船，直奔西施庄了。

西施庄是湖中的一个小岛，离岸边并不很远。但是乘坐古色古香的木船，越过一段宽阔的水面，就平添一些意境了。

船靠了岸，迎面就看到西施的一尊石像。她站在庄前，微微含着腰，双手轻挽裙摆，在秋风中迎接远客了。我仔细端详，努力依据石像想象西施的风姿。她脸盘如满月，低眉顺眼，似乎带着一点娇羞，怎么看都像一个村姑。传说西施少女时在水边浣纱，让鱼儿忘记了游动，直至沉到水底，所以有“沉鱼”之誉。我觉得这个石像几乎没有体现西施的风采，如果西施就如石像雕刻的模样，中国还不知有多少个西施呢。我的目光最后落在西施的乳房上，心头一颤，觉得这尊石像只有乳房把握得最准确：不大不小，圆而不腴，挺而不坠，含而不露。曹植在《洛神赋》中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西施的乳房竟然让我想起赞美洛水女神的句子，我也说不清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乳房不仅显现女人经历的生活，也关系女人的性格和命运。

西施出身农家，父亲打柴，母亲浣纱，生活条件艰苦，能改善生活的也只有河里的鱼虾。那时候没有污染，也没有注射用的硅胶，所以西施的乳房不会很大，石像所取的尺寸是合理的。西施的乳房大小适中，浑圆挺拔，显示了她生活的朴素，劳动的勤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她的乳房代表了水乡女子健康、能生养的体魄。含而不露，则是她和善而腼腆的性格了。西施如果生在唐代，可能就要自卑了。唐朝以丰胸为美，乳房即使不大，但要努力烘托，西施是羞于烘托了。总之，她并不缺少古典的中庸之美。如果孔子见了西施，也会赞美道：“郁郁乎西施之乳，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吾从之。”

我信步漫游，曲径通幽。岛上树木葱茏，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只有秋风穿过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西施的住所在小岛中央，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院子，门前有一副对联，“轻帆数点千峰碧，水接云山四望遥”。越过穿堂，便看到两侧是游廊，院子中间有方形水池，水池边建了一个戏台，一如她家乡诸暨的风情。我轻轻地落脚，生怕惊扰庄园的安静。我不觉来到陈列西施“遗迹”的房间，顺着木制的楼梯上楼，在她用过的织布机、制陶工具面前徘徊，感叹她的才艺。下楼的时候，我眼前一亮，才发现门旁坐着西施的蜡像，蜡像要比庄前的石像生动多了。她身着汉式长裙，黑发如瀑，垂过腰际。她的脸是瘦的，下巴是尖的，两颊青红，鼻梁很高，棱线分明；右手放在一架古琴上，中指无名指略微扬起，欲拨又止。恍惚间似有悠扬的古琴声从她的指间流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和着太湖的波浪声，还有秋风翻动树叶的声音，一齐撞击我的耳膜。

屋外的秋风吹进木楼，把两片黄色的银杏叶放在西施的脚边。

不知是我一时的错觉，还是因为天凉蜡像上有水汽，西施眼角居然有泪痕！

如果越国没有败给吴国，或者没有范蠡的献计，西施说不定嫁给一个农民，在水乡过着他们平凡的日子。何曾想到，本来属于一个男人的乳房，却要几番易手。西施的乳房被范蠡抚摸，被夫差搓揉，复又归属范蠡。就连勾践看到西施，也想撕开她的衣衫，拨弄她的乳房，但为了不让夫差看出破绽，还是咽下了喉咙间的唾液。勾践，人品真的很贱。他为了实现自己的阴谋，还派了美女郑旦与西施一同入吴。勾践太了解男人的本性了，再完美的女人，男人也会有玩腻的一天。为了不让夫差审美疲劳，就送了两个各有千秋的越女。夫差经常品鉴西施和郑旦的乳房，在四只乳房之间流连迷惑，他的精力都消耗在上面，能不亡国吗？

我一下子明白了西施眼角的泪痕。夫差宠爱西施，这是不用怀疑的。据说西施也萌生了与吴王欢度一生的念头。可是她的命运不是吴王能掌握的，她是担负使命来的，是潜伏在吴王身边的美女特工。每当吴王把玩她的乳房时，她一边享受生理上的快感，或许也有情感上的欢愉满足，但在理性上，却常有“我要用我的乳房为越国复仇”的想法。岂不悲哉！

可怜的西施，在男欢女爱之际，还有沉重的使命，高悬的理性让她不能放纵。美好的年华只能像工具玩偶一样被利用，谁会理解她欢歌狂舞背后的辛酸？越国塑造了她，最后还要把她当作祸水消灭。所以她只能乔装改扮，逃亡江湖，隐居民间。西施庄就是传说中西施和范蠡隐居的地方。

西施作为女人，还不如王昭君。王昭君嫁给呼韩邪单于，生育一子，拥有了爱情，也做了母亲。但后来呼韩邪单于死，依匈奴制度再嫁丈夫原长子复株累单于。王昭君觉得屈辱，但为了顾全大局只得忍耐，但至少，在名义上，王昭君是匈奴的王妃。杜甫借题发挥“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怨恨肯定是有的，但我觉得王昭君想念父母的成分要多一点，绝对不会想念那该死的画师毛延寿和有眼无珠的汉元帝。可是西施想爱不敢爱，也没有听说她有子嗣，她在吴国，只能是越国奉送给吴王消遣的尤物。

隐居后的西施，乳房才回归她自己。给她的丈夫欣赏，或者喂养孩子，或者在洗浴时自己轻轻地搓揉。总之，西施获得了自己的乳房，她的命运才掌握在自己手中。西施教人们养蚕、养鱼、制茶，和范蠡一起教人民烧制陶器。西施原本就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的品德在家乡就备受称赞。她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在吴王身边呆了十年，至少也学了一些施政于民的方法，她把自己的手艺和爱心给了她周围的百姓。所以西施后半辈子，才像一个人，正常地生活。小岛的最高处，是“望越亭”，再清楚不过了，这是西施眺望家乡的地方。她目光所及处，无非就是几株矮树，和湖面的云雾连成一块，哪里望得见家乡？

小岛旁还拟造了西施范蠡漂泊五湖的船，名曰“浪琴舫”。船舱两边有对联：“披一蓑烟雨笑指浮云几点横，贮满腹经纶轻催舴艋五湖阔。”这是多么潇洒的境界呀，范蠡的确是满腹经纶，可是他精神是被阉割过了，为了所谓的国与君牺牲自己的女人，浪得虚名！如果不是西施恋旧，范蠡一辈子也别想摸她的乳房了。

陈列室中还有一张地图。西施入吴时，从诸暨到苏州，基本是走直线，可见勾践的心情多么急切；越灭掉吴国时，西施为逃避追杀，在五湖一带辗转曲折，可见勾践追杀之凶恶。勾践是阴险的人，而且是小人，复国的重臣他容不下，自然也容不下西施了。

时近中午，天空还没有放晴的意思。秋风吹得更紧了，太湖水拍打堤岸的声音，渐渐清晰。船准备返航了，我不得不离开西施庄。原本打算到鼋头渚，一睹太湖烟波浩渺的水面，只得作罢。应该有再看太湖烟波的时候。

西施还是坐在门旁，右手放在古琴上，若有所思。日出日落，冬夏春秋，她只穿一身衣服，只梳一个发型，这恐怕和西施爱美的天性不相符吧？

船驶离了小岛，回首凝望，细雨打湿了庄园前的石像，也淋透了西施的乳房。

【注】

1.吴国灭亡后，关于西施的去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只取其中的一说，写文章而已，重在抒情，不必拘于史实，更何况历史本来就经过了叙述者的取舍。

2.精神阉割：中国古代，其实也包含现代，很多知识分子喜欢对自己进行阉割，为了达到所谓的佐国君建立霸业，或助帝王大治天下的人生目标，牺牲个人利益甚至人格，这就是精神阉割。统治者熟悉了知识分子的弱点后，也会对他们进行精神阉割，让他们成为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