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追梦
第十一章
第二节、夏雨
师专中文系毕业的夏雨有一双突出的青蛙眼,他很喜欢书法,无论是课堂上的粉笔板书,还是日记本上的钢笔字都流畅俊秀。一九六六年社教后期文革开始,充足的笔墨为他练习书法,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办专栏别人不愿抄写文章,他却乐此不疲,常写到胳膊发酸、手发麻、眼睛发涩。我喜欢欣赏他行云流水般的洒脱书法,常帮着他读原稿、拽纸张。
那天晚饭后,别人都出去乘凉散步,我和夏雨还弯腰爬在几张桌子拼在一起的大写字台上忙着。他用排笔加写完题目,点一根烟,歪着脑袋在孤芳自赏中陶醉,我要他出去溜达,他却意犹未尽,拿毛笔在剩下的半张白纸写写划划。
第二天有人反映他写“反标”,证据就是楷书、隶书、草书、美术字横七竖八,打倒、万岁皆有的那半张纸,他浑身是嘴都无法说清。不久夏雨就被处理回家。领袖式样的大背头剃成了光葫芦,清晰可见的白发和眼角的鱼尾纹,让我感到他比在学习班时苍老了许多,说话依旧是过去那么斯文。青蛙眼夏雨陪伴不会说话的牲口十多年,美好青春时光消磨在推土垫圈、添草拌料的牲口槽旁。
他牢骚满腹,说自己是老牛跌进井里头——有劲使不上。常跟套犁杖耙耱的社员打诨谝闲传,砸呱干部,讽刺现实。说公社干部“催粮要款,刮宫流产,除过这些,怂事不管”;还有什么“少提意见多通过,开会就往墙拐角坐。顺情说好话,溜尻子不挨骂”;“论有权,数书记,说话响,数队长。不下地,数会计。比作难,数社员。”发泄完毕,哈哈一笑,对政治完全丧失兴趣。他不再看书学习,不再动笔写东西,过年的时候,乡党把红纸和笔墨拿着他跟前,他都不写一个字。
青蛙眼夏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喂牲口,倒是把生产队的几十头牛马经管的膘肥体壮,对牲口习性摸得很清,搭眼一看,就知道是肯吃还是艰吃,是乖顺还是劣蹶。他说,正宗秦川牛毛色紫红,背腰平直,头是头,脚是脚,浑身上下没弹拨。犄角像根钻子,耳朵像把扇子,眼睛像酒盅子,嘴巴像升子,前裆能塞个斗,后裆能塞只手。腰长腿短,上角像碗。
甄别冤假错案开始,他才关注相关政策,向有关部门递交申诉材料,请求为自己平反昭雪。
上班后,夏雨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地道农民打扮变为一派老学究的样子。恢复当年的大背头,虽然没有当初任教时的乌黑浓密,依然每天梳的油光发亮。说话依旧是过去那么斯文,只是原本笔直的后背有些弯曲。文革中我曾多次为他的事到处奔走,与权力唇枪舌战大辩论。也许出于感恩,也许觉得新鲜,第一年上班工作还比较认真,不久就松懈起来。依旧喜欢搜集传播讽刺现实的民间歌谣:说土地承包“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说全民经商“发了海边的,富了摆摊的,肥了当官的,苦了出力的,穷了摇笔的”。
我安排他给秦腔本戏磁带添加剧情解说词,他斜靠在录音室门口向阳处藤椅上,翘着二郎腿,鼻腔哼哼,随着锣鼓节奏摇头晃脑,一副悠闲自得幸福满满的样子。左手端着飘香的陕青浓茶,右手指头捏根黑雪茄,抽到一半,就塞进那根粗壮的赭石色狼牙棒烟嘴。每当这时候,配音的艾光荣就说:夏老师,你品香茗,吸卷烟,听秦腔,自在的跟皇上一样。
青蛙眼夏雨得意地哼哼一笑,皇上哪能有我逍遥,我是皇上他二爸。用乡里人的话说,这就叫跩(zhuai)(方言,摆谱)的跟二万(财东家)一样。艾光荣见他懒得抬一下眼皮,故意逗他,夏老师,听说最近有一批招工指标,你不想......,
不等艾光荣说完,夏雨就一骨碌起身,忙问:“真的?”
艾光荣瞟一眼渴望得到肯定回答的夏雨,一本正经道:“信不信由你”,头也不回进了录音室。
夏雨立即跑到劳人局他同学杜建国那边打探消息。
杜建国和夏雨是铁哥们,当年上高中,他和夏雨俩同住一个宿舍,关系不错。人多劳少的杜建国地处塬下家境不好,玉米面锅沓馍不到周末就吃完了,经常吃夏雨的白馍,让他很感激。后来一同考入师专,学习、吃饭、睡觉、上街,都是成双入对形影不离,如同异姓兄弟。毕业后贫农家庭出身的杜建国调去参加社教,家庭富农成分的夏雨分配到小学教书。社教结束后,杜建国调入组织部门,鞍前马后跟着部长写材料、考察干部。
夏雨含冤回农村,杜建国虽然十分同情异姓兄弟的不幸遭遇,以至愤愤不平,却毫无办法。常到到夏雨家里去看望,有时候谝到天黑,就和夏雨一起睡在饲养室,给他说些宽心话。甄别冤假错案时,杜建国已经是劳人局办公室主任。借着落实政策的东风,夏雨问题很快得到解决,按照夏雨意愿,安排到广播站记者岗位,顺利和满意度令他人羡慕,甚至嫉妒。
青蛙眼夏雨有了满意工作,补发工资有了一笔可观收入,政治上、经济上均彻底翻身,当然对老同学杜建国感激不尽。带着名烟好酒去杜建国家里感谢,还给杜建国正在上高中的儿子买了辆飞鸽自行车。
得知省属纺织企业九个单位公开招工的消息,夏雨喜出望外。但杜建国却给他说,招收对象为城市待业青年和尚未返城的下乡知青。
夏雨道:“不公平嘛,为啥不要农村娃?”
杜建国笑道:“不公平的事多着哩,政策规定谁也没办法。”
青蛙眼笑道:“活人还能拿尿憋死!”
夏雨更加频繁的到老同学家去活动,早晨到西门口一块去吃羊肉泡,有意透露出安排女儿的想法。
杜建国笑问:你孩子在年龄范围?
夏雨放下筷子,深情望着吃得满头大汗的杜建国,慢慢地斟满一杯啤酒,乳白色的泡沫顺着杯口溢流到桌上,双手递到杜建国面前,长叹一声,撂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在不在都一样,乡里娃,低成色着哩!”随即从西服左边衣袋拿出一包精装大前门烟,抽出一支放到杜建国面前,热情地说道,不着急,慢慢吃。又从右衣袋拿出自己平时抽的黑色卷烟,若有所思地抽起来。
杜建国说:“这次不招回乡青年。”
夏雨跟老同学开玩笑:“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俗话说,活泼泼,吃喝喝,死叮不行,吃今儿没明儿。共产党把咱冤枉了这些年,最好的年华都贡献给不会说话的畜生,如今又提出废除终身制,你也得抓紧时机给自己办点事,不然再过几年,娃娃错过招工年龄,咱也该退休了,那时候哭都哭不出眼泪!”
哈哈哈哈,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饭后,杜建国在人民广场亭子底下停下来,悄悄告诉夏雨,那你得想办法弄一套手续。
吴德把夏雨求他偷开待业证明的事汇报给武局长,家在农村的武局长也想借机安排儿子,两人一拍即合。授意办公室吴德私下给自己的儿子武小宝,夏雨的姑娘夏天蓝,偷开待业证明,盖上广播局的公章。夏雨拿到杜建国那里换取待业证。杜建国帮他在广场派出所弄了两个假户口本,一夜之间,两个农村青年成了“合法”的城市待业青年。
西北国棉一厂劳资科长和武局长是一担挑——娃的姨夫。体检政审过后,两个娃顺利实现进城当工人的华丽转身,春节后就可以进厂报到上班。所有这些都是秘密进行的,广播站其他人都不知道。
武局长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望着窗外光秃秃的白杨树枝发呆。夏雨撩起棉门帘进去,武局长没有说话,用眼神示意他坐下。他知道局长不抽烟,便没话找话地说,房子咋不暖和?随手打开炉子上的铁盖,惊呼:“哎呀,炉子都快灭了!”动作麻利地从屋外拿一块蜂窝煤放入炉堂,不大工夫,屋子就暖和多了。
出门观天色,进门看脸色。望着武局长油光发亮的额头,蹙起两道深深地皱纹,心事重重的样子,夏雨殷勤地问:“咋咧,身体不舒服?”
“心里瞀乱得很!市上下午开会,追查招工走后门的事。”
“那咋办?”夏雨也坐不住了。
离开时天完全黑了,院子空无一人,只有昏黄清冷的路灯亮着。冷风一吹,夏雨不由得打个激灵。他裹紧衣服,快速回到房子,自己的炉子彻底灭了,屋子冰凉冰凉的。
连载之41 未完待续 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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