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做梦
第二章
第三节、拜师
立志容易坚持难，做梦容易追梦难。
时间过了一年，庄稼收获了两料，我的作品没有成熟，青涩的令人难以下咽，距离成熟收获似乎遥遥无期。三百六十五天里我在自学写作的道路上摸爬滚打，如同初学走路的小孩，没有人扶，走得跌跌撞撞。绊倒了爬起来再走，坚持不懈艰难地朝着认准的目标努力行进。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十八日晚夜深人静，长颈鹿独自犟着长脖子，爬在家中土炕旁边的板柜上，回顾总结自己一年来工作。钢笔在纸张粗糙厚实的小笔记本上快速移动，不知不觉已经正反两面密密麻麻写下近十页。
月夜盟誓后，三兄弟每周如期而约到黑旦家聚会，为改变命运而读书，一年中交换阅读了《红旗谱》《平原游击队》《苦菜花》《迎春花》《保卫延安》《小二黑结婚》《红与黑》《创业史》等小说书籍。读书的好处只有读书的人知道。读书的人可以经历许多种人生，不读书的人只能活一次。
记述何明书记带领社员兴修水利，改善灌溉条件的报道《双泉大队斗渠衬砌报告》是我们三兄弟的第一篇处女作。接着又写了“何书记带领社员在沟北坡地，栽植果树发展多种经营”等五篇报道。在给集体栽树的同时，我在院子空地上栽下一棵食指粗、一米高的柿子树苗，盼望它能伴随我一起成长。
我们的写作几乎在秘密状态下进行，就像大家闺秀躲在阁楼上学刺绣，怕绣的不好遭人笑话,没有告诉包括家里人在内的任何人，何书记更不晓得。所有内容都是我们亲眼见的、亲手干的，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事实，没有一点虚构和掺杂使假。寄到市广播站均没有被采用。确实没有人笑话，却也没有一鸣惊人的成功。
一次次地失败，令我们火一样的写作激情逐渐降温。
冬天，李金钱给生产队盖饲养室，大志跟着他爸学砌墙。捋顺大梁、檩条、木椽。黑旦看了几章的《创业史》也找不见放到啥地方。地里干活歇下，先是蹲在旁边看别人“栽方”，或是拿他爸一扎长的烟锅耍着抽两口，慢慢上了瘾，就把书或者报纸撕成绺绺卷喇叭筒。他爸用火镰撇火，黑旦用火柴点烟。黑棉褂褂上勒一条他妈用灰灰菜染的灰色布腰带，俨然一个标准老式农民接班人。能人王三说黑旦长成大人了，到处撒话托人给黑蛋说媳妇（介绍对象）。
我仍然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创作热情，异想天开地做着作家梦。写报道、写快板、写诗歌、还扑着写小说、写剧本......一个人在家里悄悄地写，偷偷地往出寄，回头一算竟有近四十篇之多。草稿写在弟妹用过作业本背面，正式寄出的纸是五分钱一张白粉连纸，自己裁成三十二开，折叠出暗格。信封是从地里捡回日本尿素包装袋牛皮纸自己糊的。好在那时候寄稿件不用贴八分钱邮票，只要写编辑部收，邮局就会盖个“免费”的三角邮戳。
寄出的是梦想，收到的是通联部千篇一律的铅印回复:
“你好，来稿收悉，经研究未被采用，望再接再厉，继续赐稿，谢谢！
Xx年x月xx日”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搞写作的料？是打退堂鼓，改弦更张，还是把它当做加油站，再接再厉继续赐稿。
我苦恼，我犹豫，举棋不定......
我在苦闷中徘徊，是目标错了，还是功夫不到？
学校里师与生一目了然，生活中谁是老师要自己寻找。大眼黑旦说，咱三个辛辛苦苦弄了一年，跟我二舅一样，是个不结果的白杨树，把苦下到戈壁滩去了。
我问：你二舅是——？
二舅叫董方红。一个人过日子，吃口现成饭都难常，还埋头写作哩！回来快十年了，听说连一篇都没发表过。听我妈讲，二舅在西安上学时就参加八路军。八年抗战出生入死，在著名的百团大战中担任战地记者，在血与火的战场写报道。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听过毛主席讲话。建国后在山西运城地区作协从事专业创作，写过剧本、小说，编过歌，谱过曲…….
我羡慕地伸长脖子说：“你应该为有样的舅感到自豪高兴。”
黑旦不满地白了我一眼：“自豪个屁！五七年给整的下放回老家。”他叹口气说：“向我舅这样树大根深，一名二声的人，轻轻一拨啦都倒了，咱这毛毛草还想成啥气候，安安宁宁做庄稼吧，再甭做作家梦了。”
我问：你舅如今还在村里住着不？
陕西地方斜，说曹操曹操到。
“姐，姐—— 在没？”有人在院子喊。
黑旦对我说：“二舅来了，保准又是找我妈做啥针线活。”他没挪窝地对着院子大声说，我妈在窑里头呢！然后接着对我说，不住村里他能去哪里？妗子跟他离了，唯一的女子也带走了。剩下二舅孤身一人。用安家费在村子外面盖了说土不土、说洋不洋的一点房子。整天不要命地趴在桌子不知道写球啥哩。屋子不收拾，发不理，衣帽不整，邋里邋遢，村里人都说他是个疯子，过年我都不愿意到他哪儿去。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苍蝇找厕所，跟着蜜蜂找花朵，跟着先进当模范，跟着乞丐会讨饭。我像蜜蜂寻找花朵一样，寻找生活中的老师。“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不，老师来了。
黑旦二舅就是我追梦路上的楷模。不大工夫，就听到黑蛋妈挽留她弟的声音：吃过饭再走嘛！
不咧，姐，我一个人习惯了。
我急忙溜下炕来到院子。一个个儿不高的中年男人正在朝外走，看样子年逾四十。串脸胡，破旧呢子鸭舌帽，直直的身板上四个贴兜中山装少颜没色。
我急忙彬彬有礼地上前招呼：董老师，您好！
他迟疑地看着我。黑旦给他舅介绍说我是他的朋友，喜爱写作。他舅长眉毛下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立刻充满光亮。兴奋地拉住我的手，亲热地说：“好啊，写作这事并不比做庄稼轻松..要准备吃苦，还要持之以恒……”
黑旦舅家在渭店村，住的也是一溜溜窑洞，距离我们双泉村只三、四里地，我去茂陵经常路过这里。村边有座坐西向东没有围墙，伸手就可摸着屋檐的低矮小屋。这种别出心裁的玻璃门窗西式建筑，当时在农村是绝无仅有的。房子一边盖的当地人，认为这种房利用率低——一满是给墙盖了房。黑旦他舅董方红当时不听任何人劝阻，偏要盖这种样式不可。
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我来到这里，沿着南面甬道敲开玻璃门进到屋内。三四十平米的屋内没有隔断，一目了然地敞开。屋内没有普通农家人的土炕，最中间位置的单人床四周均不靠墙。床上像个书摊，堆满书籍、本子、纸张。被子没有折叠，还是早上起床时的样子。油囔囔的枕巾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上面放着一副连着房顶蜘蛛网天线的矿石耳机。老旧窗帘堆满尘土，很明显长期没有拉动过。床边有张四折叠屏风。墙上挂着一把京胡，一个手风琴。大概是屋檐低，门窗玻璃外面蒙着铜钱厚的灰尘，不知哪个顽皮的孩子在上面用指头划了个三毛娃娃头。大晴天空旷的屋子，还是光线不足。
董老师，您好，我问候同时深鞠一躬，拜他为师。
他那双和夜空一样深邃、神秘小眼睛看着我，十分客气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欢迎你来寒舍，我这屋子凌乱邋遢，很少有人愿意进来。”
我欲翻看他桌子上的稿子，他像遭到蜜蜂蛰了一阵痉挛立即收起。说：“写作如同十月怀胎，胎儿没到瓜熟蒂落的时候很不雅观，别人见了不舒服。”
我称赞董老师青年时代很辉煌，有幸亲耳聆听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真是太幸福了。他说，正因为这个，他才有不写出好作品不罢休的勇气和动力。决心要写一部像杜鹏程《保卫延安》一样的长篇《百团大战》。说这话的时候，董老师如同《列宁在十月》电影里的列宁，说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一样激动和充满必胜信心，挥手指向前方，小眼睛明亮放光。
董老师告诉我，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文艺工作者指明了方向、方法。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才能写出群众欢迎的好作品。下放回农村虽然冤枉，他都无所谓。柳青为写创业史，心甘情愿在长安县黄埔村，深入生活当农民八年。心疼的是多年他搜集整理了一大箱子资料，有的是在战场用鲜血和生命保存下来的，一九五七年竟丢失了，带给他的痛苦远远超过妻离子散。
同龄人已经抱着孙子享天伦之乐时，董老师抱守孤独，随随便便地打发生活，却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对待事业。我敬佩他身处逆境，仍然无怨无悔地敬业精神，和不惜牺牲一切的信念坚守。他却一个劲地抱怨自己太没用了，枉活到这把年纪，糟蹋些粮食。他说：“人是要有点精神的。人生不能重来。年岁大了，只能抓紧每一天，把荒废了的时间补上，才不枉在这个世上来过一回。”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说这番话。后来一有空就去请教董老师。
那天我去的时候，董老师刚写完黑板报，两手沾满粉笔末，板凳上粉笔盒里有红绿黄蓝各色粉笔。他正在端详着黑板上的蘑菇云插图，和醒目的大标题：特大喜讯：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十五时，巨大的蘑菇云，在新疆罗布泊荒漠腾空而起，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打破了两个超级大国的封锁，实现了百年梦想。中国政府郑重宣布，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中国都不会首先使用核武器。
董老师告诉我，每天早上六点半，躺在床上戴耳机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是他雷打不动的必修课。听到这个爆炸性新闻时，他立即跑到小学校，取来粉笔更换黑板报，他要让村里人，尽快知道这个振奋人心的特大喜讯。董老师眨着和天空一样深邃、神秘的小眼睛，高兴地对我说：“中国人原子弹都能造出来，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什么梦想不能实现！”
我反复琢磨董老师的话，重新张开梦想的风帆，借着毛主席《讲话》的东风，决心在新的一年里，给自己把任务下重下狠，把别人喝茶、抽烟、栽方、睡觉的时间全部用来看书。夏天不午休，困了用凉水洗脸。为防止冬天夜里打瞌睡，再冷也不坐在热炕上看书。明年这个时候回头望时 一定要实现今年提出的目标——稿件登上市广播站。
长臂猿李大志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下苏轼的话：“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出之才，亦有坚韧不拔之志”。
大眼黑旦用高尔基的亲切话语鼓励我：“亲爱的朋友，请做一个文学工作者吧，比这更好的事怎么会有呢？尤其现在——有许多社会人情可写也非写不可的现在”。
“中国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有出息的文学家、艺术家，必须到群众中去，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到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然后才有可能进入创作过程。”
我把导师和名人的这些名言警句写出来，贴到房子墙上和炕头，时时警醒激励自己。
官方的新闻媒体不采用，我就学董老革命的样子，想办法把村里一块废弃黑板刷洗干净，写上自己的作品，画上报头和插图，给自己建立一块说出去的阵地，坚持利用业余时间定期更换。
五保户柴棒老汉瘸瘸胳膊，每天早上天不亮起来，来回走二、三十里路，捡拾牲口粪便，义务给生产队积肥。石人大叔雨天不要工分，在饲养室收拾农具、绳索。我把这些爱社如家的人和事写在黑板报上，有的编成顺口溜或者快板。大队购回扩大机和高音喇叭，我主动承担义务开广播，定时转播新闻、播放唱片，常常端上饭碗去办公室开机、关机。
有了自己的文化阵地，社员们既新鲜、又新奇。村子里一改往日死气沉沉的局面，一下子充满热闹气氛。乡亲们对我刮目相看。面上社教，工作组把清理生产队账目的任务交给我和黑旦。一九六五年七月，党支部送我去市委党校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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