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升先
上篇 做梦
第六章
第一节、难产
旬邑县的马栏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地势险要。这里曾经历了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血与火的洗礼，同陕北革命根据地、陕甘边革命根据地，一道成为红军长征的落脚点和抗日战争的出发点。刘志丹、谢子长、习仲勋等老一辈革命家，组织领导根据地人民和革命武装力量，先后将马栏建设成陕甘革命根据地中心区、西北陕甘根据地优等区和民主中国实验地模范区。为中华民族独立、中国人民解放和新中国的诞生做出了重要贡献，红色马栏是革命传统教育基地。
马栏山中植被丰厚，森林茂密，满目苍翠，空气负氧离子含量极高，是八百里秦川的西双版纳。马栏河从中流过，山清水秀，堪比美丽的九寨沟。绿色马栏是旅游避暑胜地。鲜为人知的是一段时间这里还是陕西省劳改农场所在地。转角、羊奶子等监狱关押着判刑后接受劳动改造的囚犯。农场总部在马栏河转弯处开阔地上，姐姐一家两个人都在农场总部上班。姐夫是农场医院主治医生，姐姐在学校任教。这里还是孕育我处女作的地方。
一九六八年暑假，我主动把自己在这里几乎与世隔绝地“关”了二十多天，老母鸡孵小鸡一样，昼夜不离不弃地守候在姐姐办公室里，忘记吃喝潜心写作。媳妇张喜倩在家忍受恶心呕吐等身体不适反应，为我们孕育孩子，我在山高水秀的马栏山中，艰难痛苦的孕育我的中篇小说《春》。
写作是非常艰苦别人不能替代的个体劳动，一旦进入创作过程，等于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沼泽地里跋涉，不时停下寻找出路，热切盼望着尽快走上坦途。
到学校两年时间里，除过给学生天天照常上课、组织活动外，每周三个下午要到中心小学去“闹革命”——参加各种批判会、辩论会、斗争会。不同观点的两派群众组织，各取所需的选用毛主席语录只言片语，引经据典，攻击对方的同时，为自己最忠于毛主席、最革命、最正确寻找依据。
我和权利在台上争辩的满口白沫，唾沫星四溅，如同斗红眼的公鸡，相互鹐得头破血流，依然不依不饶。台下观战的人，全神贯注瞅着、听着、看着，不失时机地为自己观点一方鼓掌、举拳头、呼口号、喝彩声援。揪住对方辫子不放手。哪怕出现一点口误、失误、错误，便吹口哨、鼓倒掌、起哄，打压、嘲笑，没完没了地闹腾到深夜。
两派间的分歧是，一九六六年暑期社教中，七十二天集训会，对教师夏雨的处理。权利为首的一派认为定性是正确的，开除回家是罪有应得。以我为代表的一派要为夏雨翻案。认为夏雨反对毛主席的罪名是强加在他头上的。社教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工作组把矛头指向一般群众，斗争大方向错了。毛主席一贯强调实事求是，有错必纠。
权利一派则坚持社教的《二十三条》，是毛主席亲自主持制定的，谁反对毛主席，就把他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保卫社教运动成果就是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我们一派坚持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史无前例的。坚持真理否定错误，才是真正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
无谓的派性争斗，耗掉我大量的宝贵时间。小说《春》的写作虽然没停笔却进展不大。实现革命大联合，建立革命委员会后，我决心排除干扰，集中时间和精力完成我的小说。姐姐为我创作提供方便，安排我到她学校办公室去写，饭熟了叫我。马栏山中暑期晚上不热也没蚊子，我就睡在姐姐办公室。
环境凉爽安静舒适，创作却进行的异常艰难。为构思一个故事憋得我抓耳挠腮、坐卧不安。熟悉的面孔难以变成站在读者面前的文字，滔滔不绝的日常语言，不能提炼出言简意赅，表达人物思想的语句。时间的过度，章节之间的衔接，更让我大伤脑筋。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倒去难以入眠，做梦都在故事中。半夜想起一句话或者一个情节，赶紧爬起来记在纸上，好不容易写出一段文字，回头再看又觉不合适，便撕了重写。写罢觉得还不行，再撕再写。一会儿又将揉了的纸团，从废纸篓捡起来再用。这一段挪到前面，那一段插入后头，实在挪不动，干脆用剪刀剪下来贴到合适的地方。常常写得手腕子发麻忘记吃饭，姐姐又二次来催。越写越感到艰难，有时被逼得在床上打滚，真向黑旦他舅一样疯了。
有人说写文章比生娃还难。女人肚子里有娃才能生出来。肚子里没东西，也憋不出文章来。实在写不下去就停下阅读我带的《短篇小说选》，学习分析人家的写作手法。将描写人物形象、风光景色、心里活动的好词句记在小本子上。硬是咬着牙把初稿划出来，心中牵挂已久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不管它能不能顺利出生，划上最后一个句号，如同我锄完自留地最后一锄，长长地出一口气，痛痛快快伸个懒腰那么惬意舒畅。
走出房间，登上山坡，脚下绿草顶着五颜六色的花帽子，在微风中摇头晃脑。红的山楂、绿的核桃，黄的山杏、黑的野葡萄，各色果实晶莹透亮。表面光滑的像桐油漆过的桌面。我兴奋地摘下一把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极目四望，山脚下场部发电房的烟筒，袅袅升起乳白色的烟雾，与远处天边白云连在一起。一排排房子如同小小的模型，公路像带子一样在对面的山腰缠绕。白亮亮的马栏河水蜿蜒在山谷间流向远方，岸边是棋盘样的田块。刚下过一阵雨，空气湿漉漉的。远处一道美丽彩虹架起巨大的七彩桥，将我所在的地方和遥远的山头连接在一起。我顿生奇想，踮起脚尖向北边望去，期望能看见延安的宝塔山......
秋季开学不久，媳妇张喜倩在村里接生婆帮助下，在家中炕上顺利产下一个漂亮健康的小千金，我当爸爸了。喜儿有喜，喜上加喜，第三天她娘带着婴儿衣服、一把挂面、芥疙瘩咸菜，还有一罐罐醪糟来给小孩下奶。伺候到满月，母女一块回娘家子孝村。
我的小说《春》却在半年后因难产而胎死腹中。
回来后，我兴致勃勃拿着初稿给文海燕看，请求她做我作品第一个读者，提出宝贵意见。海燕拿起厚厚一沓稿纸，大概翻了一下，眨眨长睫毛下一对灵气十足的大眼睛，莞尔一笑，敲响铃铛似的清脆声音客气地说：“我是外行，可不敢班门弄斧吆”。我说，看戏的人不一定会唱，却能评论哪个演员唱的好不好。海燕不好推辞，带走几天送回来，冠冕堂皇地说乡土语言浓郁，好着哩。我怀疑她大概就没有仔细看，但也不好说什么。
我又拿给黑旦看，对他说，我这是新媳妇坐轿——头一回。咱俩自小耍尿泥长大，又是月下盟誓的好朋友，看完甭客气，有啥你就直说。他接过厚厚一沓稿纸，由衷地说道：“不容易啊！不要说写作，抄一遍我这个急性子都没这个耐心。”他大概翻了一下，挠着头直言不讳笑道：“你这稿纸上画满圈圈、杠杠、箭头，又是红墨水、蓝墨水、沾笔、毛笔、改的五嘛六道，让别人咋看嘛！”
我抱歉地拍了黑旦一巴掌：“好，够朋友！说的一针见血。”
黑旦说，我建议你誊清后，找个内行人看。咱这些人是狗看星星一灿明，看了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谁是内行？
魏老师或者文化馆的毛老师呀。
一言提醒梦中人。哎呀，我咋把这个路数给忘了呢！
我不是不知道稿件划的五嘛六道，只认为是熟悉的朋友很气长，想让他两个先看有没有再修改和重新抄写的价值。假若差的远就不再瞎子点灯——白费蜡，搞无效劳动。我确实怯火这么大的的工作量。
从马栏回来一个多月，我的右手腕子和肩膀还疼的抬不起来，捉筷子都有些费劲。十多万字重抄一遍，谈何容易！黑旦一说，我才觉得誊清过程还可修改，再说抄清楚也是对指导老师的尊重嘛！
我边修改边誊清，每天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无论多累多晚都必须完成。但只进行了大约三分之一，就毅然决然停下来，不再往下抄写了。原因是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辛辛苦苦几年种出来的“瓜”，跟我在院子栽的柿子树上，结的果子一样苦涩。甭说给别人吃，自己一尝，都苦涩地张不开口。果然，文化馆毛老师把誊清这部分看过，从老师对学生关爱角度，客客气气地给我提出如下意见：
小安好！你的小说《春》拜读，总的印象是：社会信息量很大，焦点热点人物和事件众多，可以感受到疾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时代气息浓郁，具有一定的可读性。
存在的问题：
一、体裁：究竟是小说还是报告文学、通讯，甚或是日记，读后感觉不明确。按当前情况看还不是小说的格局。主要是人物、故事和矛盾冲突尚不到位。小说要艺术的再现生活而不是照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革命的文艺，应当根据实际生活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人物来，帮助群众推动历史的前进。”
二、结构：以第一人称叙述，这样读起来亲切、真实、有现
场感，但必须将“我”彻头彻尾融入故事和情节，发挥中枢和链接作用。但这方面比较弱，有些部分完全与“我”脱节。整体结构不是很清晰。建议按时间、事件或人物划分章节，每章大一些，这样结构骨架就立起来了，读起来清晰明了。
三、故事：有些故事很好，但挖掘发挥不到位，需继续拓展延伸。要有伏线和悬念，以此增强可读性。将故事情节打碎糅杂在一起，越粘络越有味道和嚼头。
四、人物：要生活化，增加心理描写，揭示心路历程和命运沉浮。这样会增加可读性。要确定好主人公以及二号直至三号人物。突出主人公，使其贯穿于整个过程。
建议多读中外名著，学习人家的写作方法。先从练习写短篇开始，具有一定基本功后，再考虑中长篇。
最近特忙，不能细读，以上意见仅供参考。
祝你成功！
文化馆毛云霄
一九六九年六月十六日
连载之22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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