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字。这是整整三千年前的字,甲骨文,彼时商代的人把它刻在牛的肩胛骨或龟的腹甲上头留给我们(我们这么说是不是太自大了点?),奇妙的是,时隔这么久,我们居然还不难看懂它,这其实是有理由的,和中国文字黏着于具象的有趣本质有关系。
首先,它里头很清楚有个“人”字,
人站高处,会忍不住驻足而望,这好像是某种人的本能,也因此,几乎每个此类的观光景点都会设置瞭望台什么的,甚至投币式的望远镜,看得更远。
这让我想起童年时一个朋友过早的浪漫想法,说他很想哪一天有机会站到一个四面八方无遮拦的大平原之上,可以看到整个地平线圈成一个漂亮的正圆形——那是一九七年以前的往事,当时我们还在宜兰念小学,兰阳平原是个三角形的小冲积扇,三面山,一面太平洋,我们四分之三的视野总是被雪山山脉和中央山脉的余脉给挡着,看不了太远。事隔十三年,不知道老友这个梦想究竟实现了没?
说真的,就一个已经存留了超过三千年的字而言,“望”这字的确还活得极好,生气勃勃。有些字会死去,有些字会在长时间的使用中改变了用途,变得形容难识,“望”字却一直到今天还存留着最原初那个引颈看前方的基本意思。
比方说,同样强调官能知觉的另一个甲骨字,
这个字就是我们今天也还用的“圣”字,从听觉转到智慧,再到最终的德行无瑕不可逼视,一路往抽象、概念的世界走去不回头。
相对的,走上高处睁眼而望,只要健康,无需天赋异禀,是绝大多数人能做而且常常会做的事,所以仍好端端留在我们日常生活行为之中。而且,就像了不起的阿根廷盲诗人博尔赫斯(显然正是一个比较接近“圣”而不是“望”的人)所说的,愈是具象,愈是现实,它愈有机会被装填入更多的情感、心思以及想像。于是,大耳朵的“圣”字升天而去,成为伟大的字、宗教的字;大眼睛的“望”字则留在平凡的生活里头和我们脆弱的人日日相处,成为诗的字。
好,既然如此,就让我们顺着这样的诗之路再往前走一点,看看可否像这个站上山头的人,多看到些什么。
同样也是诗人博尔赫斯所说的,尽管我们在字典辞典里总是看到诸如“望者,看也”这样的解释方式,但事实上,每一个字都是独一无二的,并没有任何两个字存在着完完全全的替代关系,没有任何一个字可以百分之百重叠在另一个字上头,因为每一个字都有它不同的造型长相,不同的起源,以及最重要的,在长时间中的不同遭遇。这不可能相同的历史遭遇,给予了每个字不可能相同的记忆刻痕,不可能相同的温度、色泽和意义层次。
比方说,“望”字就比单纯的“看”字要多了不少东西,包括动作、意识和观看焦点,以及因此迟滞而带来的时间暗示,这不论从字的原初造型或实际使用都分辨得出来。
甲骨文中我没找到“看”字,但我们可用“见”字来替代——“见”字有两组造型,这种情形在形态尚未稳定的甲骨文阶段很常有。一是
相照之下,“望”字就有趣许多了。不管是起始于有意识的走上高处瞻视,或原本并无目的的信步意外驻足,我们都很容易察觉出,它事实上是包含了一连串的动作以及最终的静止,时间便在其间迟滞下来了。而且,“望”字只有外表的动作,没有触及任何内在的情绪,因此,这个时间因为不涉及特定意义的指涉而暂时空白了下来,它遂如老子所说的“无”,是未着色、未有意义存留的虚空,可以供我们装载东西于其中,因此,我们便可用以置放某些忽然多出来的心思、情感以及想像。
同时,我们也可以说,“望”字也是进行中、尚未完成的“看”。未完成是因为我们尚未看清楚,或看清楚了但尚未想清楚整理清楚,或甚至我们想看到的某个对象事实上还没出现或永远不会出现,因此,除了眼前事物清晰显像于我们视网膜之上的自然生理作用外,“望”,于是还有着“期盼”、“凝视”、“等待”乃至于“失落”、“孤独”的意义层次。
所以说,博尔赫斯一定是对的,字和字怎能在不损伤的情况下彼此快意互换呢?怎么可能互换之后不带来不一样的感受线索和情感暗示呢?
读老中国那种某某征东、某某扫北的武打式平话小说时,战将出马亮相,说书的人总喜欢在此节骨眼停格下来,卖弄意味十足地来个所谓的“有诗为证”,这里,我们也仿此为“望”字找一首诗作为收场。
这是李白的诗,仔细看活生生像对准着这个甲骨文而书写的——“登高丘,望远海。六鳌骨已霜,三山今安在?扶桑半摧折,白日沉光彩。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
六鳌,是神话里六只神龟,负责扛住岱舆、员峤两座东海之上的仙山使之不漂流,人的肉眼,如何能“看”神话世界里,“看”已然朽坏漂流历史里的种种呢?于是,傻气的李白便只能这么无限期地站下去,看转换成等待,直接硬化成的图像。
其实,另外一首也很好,出自我同样最喜欢的诗人苏轼,它其实是夹在《前赤壁赋》文中的一段仿楚辞极其华丽的歌谣,以柔婉的期盼代替李白那种绝望的等待,而且苏轼显然是好整以暇坐着的,坐在夜游的船头叩舷而歌,辛苦划船的另有其人——“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说真的,尽管坐船的人这样是有点不知划船人的疾苦,但说用兰和桂这样带香气、毋宁用于祭祀降灵的柔质植物作为船桨,马上就让我们警觉起来这似乎不再是寻常的舟船泛于寻常的江上,然后,兰和桂的船桨一触江水,水上倒映着的月亮哗的整个碎开来,化为金色江流滔滔而下,你这样子溯江而上,再不容易分清楚,是赤壁的江水呢,还是一道着上了金光、还有着汩汩流淌声音的时间大河?
也许,你就是得把时间推回到屈原的、宋玉的楚民族幽邈时代,到那个神灵和人杂处不分的尚未除魅时间,李白和苏轼所等待的,才有机会像《九歌》中说的那样翩然降临是吧。
以上内容,均摘自 唐诺 《文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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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著名读书人“专业读者”唐诺经典作品,2002年横空出世惊艳文坛,让华文世界的读者一下记住“唐诺”的名字,囊获台湾地区所有重要好书奖,此番新版重装上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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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简介
这本书的缘起,是作者读《说文解字》未能过瘾,转而到甲骨文中寻找中国文字原貌,谁想因爱成痴,于是有了这个由文字和故事构成的美丽世界——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么?也许我们在里面待得太久,已经感官麻木了。而唐诺,一个游手好闲的漫游者,随手拾起散落在历史途中的文字碎片,抹去上面的灰尘,拨弄它们发出“叮当”的脆响……于是记忆部分复活,古老的灵魂被召回那么一点点,历史和当下碰出火花。我们有幸跟随作者进入一座座歧路花园,希望找回与文字曾经亲近的感情,以支撑我们脆弱的智慧……
图 / 姚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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