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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冥城

冥 城
(话剧)

高行健

时间与地点
对公元前四世纪一位哲人的故事的评述。从人讲到了冥府。

人  物
庄 子
庄 妻
巫 师
阴差甲
阴差乙
叫口先生
小 童
老 者
老 妪
官 差
扮马的二人
官大人
牛 头
马 面
鸡脚神
师 爷
野 鬼
游 魂
黑无常
白无常
哼哈二将
雷 公
麻 姑
冥 王
(以上人物除庄子和庄妻外,都可由群众角色串演。)
群众角色:女人们、男人们、众帮手、众香客、众乞丐、众随从、众鬼卒、众野鬼游魂、众女鬼与众母夜叉。

上  阕
(庄子的扮演者葛衣长袍,头梳垂髻,手持巾上。打击乐,散板,轻声。)
庄子的扮演者:那是一个古老的时人,本是个陈旧又陈旧了的故事,说的是至贤先哲庄子同他年轻美貌的妻子,开了个荒唐的、愚蠢的、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恶毒的玩笑,便做出了这难以置信、叫人瞠目结舌、惨不忍睹、连鬼神都惊动了的戏剧,同今人当然全然没有关系。(戴巾)
[打击乐。二六板。嘹亮。
庄 子:此生,庄周是也。长年在外,跋山涉水,察人情世态,观日月星辰,以求天道。岂不知,道可道,非常道,心中毕竟放不下娇妻独守空房。于是乎,一时性起,便买通了巫师,佯装暴病身亡,令人抬上棺木一口,沿途吹吹打打,前往家中报丧!(下)
[巫师赤脚,缠头,袒胸、露臂、饰以花纹,领帮手四人,抬棺材一口,在吹打乐声中上。
巫 师:(唱)魂灵啊,莫要去东方。
众帮手:(和)莫要去东方。
巫 师:(唱)东方有恶鬼!
众帮手:(和)东方有恶鬼。
巫 师:(唱)魂灵啊,莫要去西方,
从帮手:(和)莫要去西方。
巫 师:(唱)西方有魔怪,
众帮手:(和)西方有魔怪!
[巫师和众帮手下。
[庄妻扮演者红衣长裙,打击乐声中上,导板。
庄妻的扮演者:此女,乃庄周之妻。日也盼,夜也盼,盼的是良人知返。这喜鹊早起在枝头上连声叫,莫不是我的那个他今个儿到。(翘首张望)常言说,女为悦己者容,待我快去梳妆打扮一番。(下)
[巫师和众帮手戴脸壳在吹打声中抬棺木上。
巫 师:(唱)魂灵啊,去不得北方。
众帮手:(和)去不得北方。
巫 师:(唱)冻得直哆嗦!
[庄妻插玉簪,穿绣鞋,在打击乐声中上,垛板。庄妻见棺木,却步,变色,惊呆。
巫 师:(唱)魂灵啊,南方也去不得,
众帮手:(和)去不得!去不得!
巫 师:(唱)日头通红赛火烤,
众帮手:(和)一烧就焦!一烧就焦!
[众人歇下棺木,庄妻抚棺失声痛哭。
巫 师:(唱)魂灵啊,就守在堂屋里。
众帮手:(和)就守在堂屋里。
巫 师:(唱)屋里阴凉好困觉,
众帮手:是的哟,阴凉好困觉。
巫 师:(取下脸壳,伸手)好了。大娘子,把两个辛苦钱。
[庄妻从腰围里摸出几枚蚁鼻钱,给巫师。巫师在掌上掂量。
众帮手:(纷纷)这大热天,不容易啊。要不是看先生面上,鬼才抬哟!还不是野地里暴尸,狼叼、狗啃,要不就臭了,烂掉……
[巫师把钱扔进脸壳里,掉转脸,一脚踩在棺木上。庄妻抽噎,拔玉簪,扔进脸壳里,巫师拿玉簪,将小钱撒在地上,众人拾钱,吆喝下。吹打乐远去,转滚板。庄妻跪在棺木前,号啕恸哭。
[庄子衣着华贵,高冠,扮楚公子,在打击乐声中上,一板三眼,迈方步,逡巡,端详其妻。
庄 子:悲哉!悲哉!
[庄妻抬头,相望,欲哭,低头啜泣。
庄 子:(摇头)先生在上,受学生一拜!(在其妻身后跪拜)
[庄妻连忙起身,回避,垂首。
庄 子:(拜毕)奉楚王之命,请先生出仕,大展宏图,不料后生竟晚了一步!(叹息)
[庄妻抬头。
庄 子:尊师母,容小生一拜。(再拜)
[庄妻退让,侧身作揖。
庄 子:不才,楚公子是也。
[庄妻一惊,音乐声起,滚板。
[现代装束的女人们着长裙,缓缓上。
庄 子:(旁白)这庄子就这样戏弄他的妻子。(对其妻)娘子,好年华也。
[庄妻转过脸去。
女人们:(轻声)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那样,戏弄,戏弄,妻子,他自己的?他自己的,他自己的妻子!
庄 子:(自鸣得意,对其妻)红颜薄命啊!
[庄妻哭。
庄 子:(自白)倒还真哭。
女人们:不幸的女人,不幸的女人,不幸的女人,女人的不幸,不幸的女人,女人的不幸……
庄 子:(旁白)哭的是女人自己。(对其妻)娘子不要悲伤,来日方长。
[庄妻大哭。
女人们:(声音渐强)她好伤心,怎能不伤心?不能不伤心!她真爱好丈夫,她丈夫也爱她,爱就不该戏弄,爱是出于嫉妒,嫉妒总伴随爱,不只女人嫉妒,男人也会嫉妒?为什么?为什么不!
庄 子:(蹑足到其妻身后)夫君既已亡故,(眼珠一转)娘子就想想自己?
庄 妻:(轻声惊叫)啊,不!(连忙起立,移步退让)
庄 子:(旁白)说“不”是假。
[女人们面面相觑。打击乐,摇板。
庄 子:(自白)待我再撩拨一回,就此打住。(侧目,对其妻)这般美人,如花似玉,孤身独守,竟又何苦?
[庄妻一声抽噎。
女人们:可怜的女人,女人的不幸,可怜的女人,不幸的女人,女人的不幸,可怜的女人。
庄 子:(旁白)花不自恋人自恋,古人说,(摇头)
庄 妻:(缓缓抬头,相望)不——
庄 子:(自白)好一汪秋水,四溢流波……
[庄妻垂目。
庄 子:(旁白)果真是,是女人,都经不起诱惑!
女人们:(叫喊)不要对我们说女人!男人,男人才拈花惹草!我们不要听!不要!不要!不要!
庄 子:(搓手,拉其妻手,对其妻)人不自怜天见怜——(自白)庄周,你莫不在玩火?
庄 妻:(抽回手)喔!
庄 子:(看其妻)好一双纤纤素手!
[庄妻看自己的双手。
女人们:女人啊女人,啊女人,啊,女人啊女人,啊女人,啊女人。
[庄妻双手掩面。
庄 子:(得寸进尺,看其妻脚)瞧这双娇娇小脚……
    (自白)庄周啊,庄周!
[庄妻从指缝中低头看脚,节节后退。
庄 子:(情不自禁,拉其妻手)娘子!
庄 妻:(单手掩面,侧身)不——!
女人们:庄子就这样,那样,戏弄啊戏弄,那可怜的,不幸的妻子。
[女人们一个个缓缓转身背过脸去。
庄 子:(对其妻)秀发如漆,腰肢如柳——
庄 妻:(扭曲挣扎)不——
[女人们纷纷跺脚。
庄 子:(自白)看似一只蝴蝶,其实是只蝎子。(旁白,冷笑)女人还就是女人!
庄 妻:(喘息)不……
[跺脚声越加分明,节奏越益复杂,也越来越响。庄子突然推开其妻,佯装昏厥。
庄 妻:喔?
[庄子倒地,跺脚声止。庄妻跪下,双手直颤,为他宽衣。
[女人们回转身,围拢观看。音乐,急急风。
女人们:(喃喃)这是一个陈旧,又陈旧,又陈旧,陈旧又陈旧,又陈旧了的故事,庄子同他妻子,开了一个荒唐的,愚蠢的,恶毒的,一发而不可收拾的玩笑。
[庄妻端碗,含水喷其夫,庄子闭目摇头。庄妻碎步急下。
[女人们漠然走开。
庄 子:(翻身却起,卸冠,追上女人们,嬉笑)这庄周对他妻子说,只有吃人的脑子才能得救。
女人们:(无不厌恶,相互询问)什么?什么?他说什么?说的什么?这人——说些什么呀?
庄 子:(戴冠,旁白)道是唯有提取死囚脑髓作药,他这怪病方能解救!这楚公子说得好生玄妙。(做鬼脸,下)
[女人们愕然,隐没。
[庄妻短打扮,粉面乌眼,执斧,咬发,音乐声中急上,抢板。
[庄妻跳上棺木,举斧劈棺。
[庄子葛衣戴巾,棺木后立起,大笑。
[庄妻惊骇,扔斧,扭身便逃。
[庄子追逐,大笑不已。
[庄妻哭喊。
庄 子:吾乃庄周是也,并非鬼魂,你这荡妇的夫君!
[庄妻哭而转笑。
庄 子:竟不知人间还有羞耻?
[庄妻由笑转哭。
庄 子:好了,好了。(上前相抚)
庄 妻:(挣脱)不!
庄 子:你家夫君又未真死,开个玩笑而已。
[庄子再度逼近,庄妻以斧相拒。
庄 子:贱人,放下!
庄 妻:不——!
庄 子:好一个淫妇,夫君都不认?
[庄妻散发,举斧狂笑。
庄 子:别犯傻装疯……
[庄妻进,庄子失措,退。
庄 子:(大怒)把斧子给我放下!
[两人对峙。
庄 子:娘子——
庄 妻:不——!
[二人转。
庄 子:贱人,你果真要谋害亲夫?
庄 妻:不——!
[庄妻再进,庄子再退。
庄 子:(不免害怕,轻声试探)小亲亲——
庄 妻:(疯狂发作)不!不——不——!(举斧)
[庄子却步。
[庄妻双目紧闭,自毙。
庄 子:(呼天喊地)娘——子呀!(伏倒在其妻尸体上)
[男人们手持面具,在打击乐和音乐声中上,缓板。
男人们:(合)那是一个古老的时代,说的是一个陈旧又陈旧了的故事……(戴上面具)
庄 子:(对众人)此生结果了那个妇人?
巫 师:(唱)魂灵啊,莫要去东方,
众帮手:(和)莫要去东方。
[巫师与众帮手绕棺木而行。
巫 师:(唱)东方有恶鬼,
众帮手:(和)东方有恶鬼!
男人们:(取下面具,对庄子,合)一个愚蠢的人,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
庄 子:(对众人,指其妻尸体,轻声)一只蝴蝶。(指自己)一只蝎子。(对众人嬉笑)
男人们:(取下面具,合)一个荒唐的男人,害死了自己的妻子。
巫 师:(戴上面具,唱)魂灵啊,莫要去西方,
众帮手:(和)莫要去西方。
巫 师:(唱)西方有魔怪,
众帮手:(和)西方有魔怪。
庄 子:(大叫)汝为蝎子,吾为蝴蝶!(狂笑)
巫 师:(唱)魂灵啊,去不得北方。
众帮手:(和)去不得北方,
巫 师:(唱)北方好冷啊。
众帮手:冻得直哆嗦!
庄 子:(笑声戛然止住)莫非做梦吧?梦耶非耶?吾庄周梦为蝴蝶抑或蝴蝶梦为庄周?抑或庄周梦为蝴蝶乃蝴蝶之梦?抑或庄周之梦为蝴蝶乃蝴蝶之梦为庄周抑或蝴蝶之梦为庄周乃庄周之梦为蝴蝶?抑或庄周之梦为蝴蝶乃蝴蝶之梦为庄周而非庄周之梦乃蝴蝶之梦抑或……
男人们:(取下面具)你又不是你,又不是他,又是你,又是他,又是,又不是,又不是,又是——
巫 师:(戴上面具)魂灵啊,南方也去不得,
众帮手:(和)去不得,去不得。
巫 师:(唱)日头通红赛火烧,
众帮手:(和)一烧就焦!一烧就焦!
[巫师做法,起舞。众帮手把庄妻抬入棺内。
巫 师:(唱)魂灵啊,就歇在堂屋里,
众帮手:(和)就歇在堂屋里。
巫 师:(唱)屋里阴凉好困觉,
众帮手:(和)屋里阴凉好困觉。
[巫师和众帮手下。庄子木然,垂首。

下  阕
[庄妻一身素装,白面,束发,铁链铐住双手,打击乐声中低头上,行板。
庄 妻:身不由己,这魂魄,急匆匆,恍悠悠——
[两阴差跟上。
阴差甲:过了阴阳界,
阴差乙:前面便是鬼门关。
[庄妻一惊,甩发,抬头。
阴差甲:不涉阶级须从这里过,走,一步是一步,
阴差乙:无分贵贱都向个中求悟此生非此生。
[庄妻却步。
阴差甲:(擦汗)也罢,由她一歇,进到冥界,不怕她还转去了。哥儿们,拿酒来!
阴差乙:(解腰间酒葫芦)慢着点喝。
阴差甲:(对庄妻)此处即是望乡台,过了此地,进了那门,休想再见人世,要看还可再看上最后一眼。(抓起葫芦,喝个不休)
阴差乙:领这差事那咱。上头说得好好的,一家一口!(夺葫芦)
[两阴差打架,庄妻翘首遥望。
[一老者身为叫口先生,着灰布长袍,扎红布腰带,脚穿麻鞋,手打铜铰,跟随一小童,同样衣著,敲击铁钗,两人边走边唱,在前开道。众香客,男女老少,皆头缠布长帕,帕上结红香烛,也有捧一小木凳,凳上插有点燃的香火。众人尾随叫口先生,边唱边走,拖腔。时走进停,作揖打拱。
[二阴差赶庄妻下。
叫口先生:(唱)土地,土地,一大坡,
众香客:(合)纳耶呀莫耶,
叫口先生:(唱)我来汇总一起说。
众香客:莫莫呀勿泥拖——
叫口先生:(唱)土地公,土地婆,
众香客:(合)纳耶呀莫耶,
[扮成土地公和土地婆的老翁与老妪一侧上。土地公白须白发,土地婆头挽小髻,身穿花衣,一个卖冥钱,一个提瓦壶卖茶水。香客中纷纷有人买冥钱、喝茶水。
叫口先生:(唱)来人进贡就笑呵呵。
众香客:(合)莫莫呀勿泥拖——
叫口先生:(唱)哭爹的,哭妈的,
众香客:(合)纳耶呀莫耶,
叫口先生:(唱)进香还愿的都跟着。
众香客:(合)莫莫呀勿泥拖——
叫口先生:(唱)求子续弦的莫错过。
[进香队下。
[二阴差拉铁链,带庄妻在打击乐声中上,赠板。
阴差乙:婆婆,快走!
阴差甲:还望她男人替她进香哩。(怪笑声)
[二阴差执链拉庄妻,庄妻一步一回头,被强行拖下,进香队另一方向上。
叫口先生:(唱)要做官,要发财,
众香客:(合)纳耶呀莫耶,
叫口先生:(唱)城隍庙里去抽签。
众香客:(合)莫莫呀勿泥拖——
[众乞丐四方上,瞎子,瘸子,驼背和下身瘫痪地上爬行的都伸手向众香客讨钱。
众乞丐:(纷纷攘攘)老爷!太太!行行好!行善的行善,积德的积德,多少把一个,把一个吧,大闺女呀!好后生!
叫口先生:(唱)早也拜,晚也拜,
众香客:(合)纳耶呀莫耶,
叫口先生:(唱)逢凶化吉保平安。
众香客:(合)莫莫呀勿泥拖——
众乞丐:(围住众香客,拖衣扯袖)老公公,小少爷,长命百岁!子孙满堂!老婆婆,少奶奶,行善的得好报,一文能招万文来!
[进香队缓缓移至正中台口桥头,众乞丐拥上,众人闹哄哄挤成一团。
叫口先生:(高唱)你挤我来我踩你,
众香客和众乞丐:(合)纳耶呀莫耶,
叫口先生:(高唱)莫蹬住倒霉鬼往上窜!
众香客和众乞丐:(合)莫呀勿泥拖——
一香客:(突然尖叫)抓住他!
[一瘸腿乞丐在人群中直钻,众香客扑上去。
众香客:(高喊)打死他!贼骨头!打死他!贼骨头!贼骨头!贼骨头!打死他!贼骨头!贼骨头!打死他!
一乞丐:(一手高举香袋)饶——命——呀……(手垂下)
男女香客数名:(一下尖叫)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
[众乞丐四散,众香客追赶,一片叫喊。
[马蹄声逼近,骏马嘶鸣。打击乐,小快板。
[众香客和众乞丐纷纷退让两旁,顿时鸦雀无声。
官 差:嗨——哪溜子的哪号儿的统统闪开道,莫叫马蹄子钉的铁掌踩着了就吃不消也跑不了,腿瘸了较比眼瞎了只要赶上一回就一辈子倒霉你还真说不准哪个比哪个更糟糕,咱这做官的大老爷给他作古的老太爷烧香还愿来——了——!
[一高官加冕,骑马上桥,一人在前扮马首,一人在后执马尾,边上一人举流苏华盖,打幡掌香的随从吆喝在后。高官人马一行过桥。
[叫口先生重新领上进香队,且唱且拜,缓缓尾随,众乞丐也跟着乞讨。
叫口先生:(唱)积阴德,烧纸钱,
众香客和众乞丐:(合)纳耶呀莫耶,
           老爷呀太太,
叫口先生:(唱)阴间有钱也好过关,
众香客和众乞丐:(合)莫莫呀勿泥拖——
          多少也把一个——
[众人下。
[二阴差押庄妻打击乐声中上,流水板。
阴差甲:奈何桥上滑不溜湫一步一出溜好似浇了油,
阴差乙:奈何桥下黑咕隆咚汩轳汩轳的都是血水流。
[二阴差赶庄妻过桥,她一步一滑行,好生艰难。
[桥下女鬼披发,伸出双双血手,争相拉扯。
阴差甲:过去过不去今儿也得过去!
阴差乙:是好是歹好歹俺们也得交差——(背后踢她一脚)
[庄妻跌入血水河中,淹没。二阴差转身下。
[牛头、马面持大刀斧钺吹打乐声中上,正板。
[继而师爷八字胡,三角眼,上。
师 爷:判官大人升堂!
[众鬼卒拿棍、鞭、刀、锯上。
[众野卒游魂跟上,战战兢兢。
师 爷:(呵斥)去,去,去,闲得无奈,找打讨罚不是?
[众鬼卒拦阻众野鬼游魂。
[判官,阴阳脸,扶带提袍,锣声中上。
[众野鬼游魂不顾棍鞭刀锯,推推搡搡,拥上前去。
众野鬼游魂:(小声哀求)判官老爷……青天大老爷……俺们一帮子野鬼……一帮子游魂……哪一监……哪一狱……都没俺们住处……没得归宿……哪一监……哪一狱……哪一狱……哪一监……都不给俺们住处……都不肯收留……
判 官:(拂袖)大胆妄为!
[牛头、马面和众鬼来将众野鬼游魂赶开。
[判官坐堂。众野鬼游魂抢着跪拜。
众野鬼游魂:判官大人……青天老爷……千万……千万千万……给俺们作主……求求老爷……俺们游荡够了……是的哟老爷……没有白天……游荡够啦……没有黑夜……没年没月……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
[判官惊堂木一拍。
师 爷:不得吵闹公堂!
判 官:一个个向本官从容道来。
众野鬼游魂:我说,我只说,我说,让我先说,我说,让我先说嘛,让我说,你让我先说,我先说。
师 爷:呔!总有个先来后到。
[一野鬼急忙匍匐爬行上前。
野 鬼:(叩拜)青天大老爷在上!小鬼来到冥府,如今已十有三载,各押司都不肯收留,求只求老爷开恩,好多判个罪名,发落到哪监哪狱,受何等刑处,俺这野鬼也好有个落脚之处。
判 官:把姓氏报将上来,生死簿上给他查一查。
野 鬼:小鬼本姓吴,河间人氏,大名没得,奶名小不点儿。
师 爷:(舔指,翻生死簿)报告大人,遍翻生死簿,上上册、上中册、上下册、中上册、中中册、中下册、下上册、下中册、下下册,老死病死饿死撑死打死杀死的都没得,跌死砸死烧死踩死挤死淹死毒死砍死吊死闷死卡死外加那活不耐烦找死的,统统都有记载,唯独此案查无。
判 官:何故来到阴间?
野 鬼:屈死的,求大人替俺伸冤!
众野鬼游魂:(叩头,齐声)冤枉呀冤枉,实在是冤枉呀冤枉!
判 官:(拍惊堂木)本官一向秉公办案,岂有屈死之理!
[一游魂悄悄将一锭锡箔折成的元宝塞在师爷手里。
师 爷:(对判官耳语)趣趣趣趣,趣趣趣趣趣趣,趣趣趣,趣趣。
判 官:(侧耳听,露半边黑脸,听毕,露半边白脸,抽一根竹笺,朱笔一批)发往铁围城中,看管饿鬼。
游 魂:谢大人恩典!(连滚带爬,急下)
[鸡脚神单腿蹦跳上。
鸡脚神:大人,那庄周之妻魂魄捉拿到了!
判 官:统统轰出去,将那贱妇带上堂来!
[众鬼卒赶众野鬼魂下,鸡脚神带庄妻上。
音乐加打击乐,滚调。
[判官暗自一惊,黑脸观之。转而白脸视之。再一摇头,正面定睛,端坐。
[女人们四面上。
判 官:(连连拍击惊堂木)好一个大胆淫妇!
师 爷;判官大人在上,还不跪下。
女人们:她说她没有罪,她说她没有罪,她没有罪,没有罪,她说她没有罪,
判 官:你这荡妇劈棺谋害亲夫,还胆敢抵赖!(吹须抖手)
牛头马面:(助威)嗯嗯嗯嗯嗯嗯——
众鬼卒:(喝堂)哦哦哦哦哦哦哦——
[庄妻单腿跪下,扭身侧面。
女人们:她哭了,她哭了,这可怜的,不幸的,可怜的女人,不幸的女人,这不幸的可怜的女人,这可怜的不幸的女人,啊,好说好没有经得起诱惑,她说她不知是丈夫的阴谋,女人啊女人啊女人啊,啊诱惑,计谋,诱惑和计谋,计谋和诱惑,不该这样陷害她,不该利用女人的软弱,她承认她软弱,可不该对她这样诱惑,她说,她说,她说,不该都算作她的过错!不该都算作她的罪过!不该,不该,不该,不该!
师 爷:(对判官)这娘们说她男人引诱的她,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判 官:(起立,大喝)本官中判死鬼,不管活人!
牛头、马面和众鬼卒:(齐声喝威)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庄妻战栗不已,伏倒在地。
女人们:(声音渐高)她说明明是她丈夫的引诱,明明是她丈夫引诱她堕落,她不知男人这样歹毒!男人也同样有罪过!这没法说得清楚,为什么就不清楚?她说她不知是丈夫的诡计,丈夫既死妻子就不能再爱?这怎么说得清楚?应该说清楚,说不清楚,得说个清楚!
判 官:这刁妇胡说些什么?
师 爷:说是男人娶上她这下贱的女人,就只有当乌龟的分!(嘿嘿奸笑)
判 官:来人呀,将这淫妇舌头给我割下!
女人们:(齐声惊叫)哦——
[众鬼卒执尖刃割舌,庄妻挣扎不已。
女人们:(齐声叹息)唉……(转身)
判 官:(朱笔一批)打入地狱底层,永世不得超生!(掷下一签)
师 爷:退——堂——!
牛头、马面和众鬼卒:(齐声唱诺)啊——
[判官、师爷、牛头马面和众鬼卒下。女人们隐没。庄妻爬起,踉跄不已,强打精神,悲愤欲绝,下。
[黑无常和白无常戴尖顶高帽,拖长舌,踩高跷,在音乐声中上,犯腔。
黑无常:阴错来阳差本无是无非,
白无常:颠三来倒四总反覆无常。
[众母夜叉唱古怪歌上。
众母夜叉:(唱)古怪来古怪真古怪,
此间原是个鬼世界。
稀奇稀奇真叫稀奇,
台上嘛本是在做戏。
[黑白无常戏众母夜叉。
黑白无常:(重唱)浪里个浪,浪里个浪,
众母夜叉:(齐唱)浪里个流里个流里个浪,
黑白无常:(重唱)浪里个当,浪里个当,
众母夜叉:(齐唱)浪里个当里个浪里个当。
[庄妻音乐声中上。急鼓转乱锤。庄妻击鼓鸣冤。
[无常和母夜叉们面面相觑。
[哼哈二将著盔甲急上。
[黑面雷公上,众母夜叉四散逃下。
[麻姑妖艳,麻脸施胭脂,打扇,伴赤脸冥王上。
冥 王:(伸懒腰)
麻 姑:是谁惊搅了冥王陛下的好梦?
雷 公:一名女鬼鸣冤,禀告陛下。
冥 王:(含糊不清)
麻 姑:阴天子问,何处闯来的女鬼?
[庄妻下跪。
黑无常:世间寻道的那庄周发妻。
冥 王:(打呵欠)哈哈……哈……哈……——!
麻 姑:阴天子问这女鬼有何冤屈?
白无常:此乃持爷劈棺取亲夫脑髓予姘夫作药的淫妇!
冥 王:嗯——?
麻 姑:人世间还有这等怪事?阴天子好生恼怒!
[哼哈二将咬齿咋舌,捉拿庄妻。
雷 公:待我拿宝镜照她一照——(出示照妖镜)
[一道闪电,一串霹雳,庄妻惊骇,无地自容。
雷 公:(请冥王看镜子)陛下,一个妖精!
冥 王:(大笑)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呆……
庄 妻:(双手遮掩)不……
哼哈二将:(争看镜子)果真是一个妖精!一个赤条条的妖精!
庄 妻:不……!
麻 姑:(看镜,啐一口)真不要脸!
冥 王:(端详镜子)哦呵呵呵呵呵……转身对庄妻,赤脸变金脸)
庄 妻:(叫喊)不!不——!不!不!不!——!不——!
[雷公、麻姑、哼哈二将、黑白无常均纵情狂笑,折腰旋转,转身皆变脸,都成了只露两眼的一张张白板。
[庄妻四处逃奔,遇到的女人一个个都转身回避,男人则一个个冷眼相望。庄妻羞愧,不能自己。
[冥王、麻姑、雷公、哼哈二将和黑白无常暗中消逝。男人们和女人们四下渐渐显现。男人们和女人们交错围成一圈。火光起,人们舞动一条条透明的纱巾,犹如火焰。庄妻在炼狱中煎熬,音乐转摇板。
一男人:这女人是谁?
一女人:是庄子的妻子。
一男人:人们在折磨她?
一女人:她折磨她自己。
一男人:这没有必要。
一女人:这你不懂!
男人们:(合)那是一个古老的时代,
女人们:(合)一个陈旧又陈旧了的故事。
男人们和女人们:(混声)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开了一玩笑(有女人高喊)一个恶毒的!(有男人高喊)一个愚蠢的!(混声)荒唐的、愚蠢的、恶毒的、又愚蠢又恶毒又荒唐的、一发而不可收拾的玩笑……
[众人散开,神情淡漠。
[庄妻在刀山上步履维艰,遍体鳞伤,周身翻滚,音乐转摇板长锤。
众男女:(女声)你就不能拿开?
(男声)拿开什么?
(女声)你就看着它流?
(女声)你什么都不明白。
(男声)你不要这样。
(女声)有一天,他对她说,
(男声)谁对谁说?
(男声)我爱你。
(女声)是真的吗?
(女声)我们还是分开的好。
(男声)宝贝儿。
(女声)全都弄脏了。
(女声)别这样,会让人看见。
(男声)没有人认识我们,也不会有人知道。
(女声)我真受不了,罪过。
(男声)这是罪过吗?
(男声)不要说他,我不知道。
(女声)啊,活着,活着都是痛苦!
(男声)我知道你烦我,我知道你想的是谁,我知道!
(女声)你会忘记我吗?
(男声)我发誓!
(女声)别逗了。
(男声)是的,都会过去的。
(女声轻唱)特拉,特拉,特拉拉,一只鸟儿飞去了……
(男声)你别唱了好不好?
(女声)啊,不要发誓。
(女声唱)飞去了,飞去了,特啦啦,特啦——
[庄妻滚至台沿,背台跪坐起,双手在腹前抱拳,闭目反仰,音乐转行板。
[男女们成双,从她面前经过。
一男声:她在做什么?
一女声:她在清洗五脏六腑。
众男声:(低语)怎么回事?什么?不明白,说呀!就怎么?为什么?不对,唉,真是的!不懂,完了什么?什么也不是,说清楚呀!
众女声:(同时窃窃私语)啊,真的……这一切……是的不要说了……就这样……什么也别说……好的……快些……别……我要……什么……完了……这一切都不要说了……
[众人下,庄妻仰倒。不动。隐没。音乐声越来越轻,又似未终结。

尾  声
[舞台深处高台上,庄子盘坐瓦盆前,持箸击缶,单调的打击乐声中高歌。一板一眼,高腔。
庄 子:(唱)生之犹死,
死之亦生,
生生死死,
了了不知。

全剧终
一九八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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