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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沃堯《九命奇冤》
第二十五回    折毛錐智伯辭陽世 聽童謠制台察冤情

  卻說梁天來自從攔輿遞稟之後,雖然領教過智伯,知道蕭中丞已經准了,卻又連日不見動靜,心中未免旁惶,不住的前去打聽,哪裡有個消息?不覺煩悶。
  這一天又去探望,只見轅門外面,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梁天來批」四個大字,旁邊還有兩行小字,連忙看時,寫道:「爾天來不遵官判,屢次越控,更膽敢告官告吏,真乃刁筆健訟,該打死!該打死!」天來滿肚的希望,看了這兩行字,猶如跌在冰窖裡一般,冷的通身都麻木了。只得再來尋訪智伯。入得門時,只見座上先有一個和尚,天來見有人在那裡,不便提起。智伯指與天來道:「這位是海幢寺高僧,法號東萊,」天來便與相見。智伯又問起今日有無消息,天來見問,先流下淚來,把那批語背誦了一遍。智伯聽說,沉吟了半晌,道:「奇極了!既然收了呈詞,為甚不提審,又不發府縣,又不委個委員審問,單就這樣一批呢?」東萊便問是甚麼事。智伯便把這事的前情後節,略略說了一遍。東萊道:「蕭撫院是個極明白的人,斷不至於這樣。他與其這樣一批,不如當日攔輿的時候,把原稟擲還了,何必多此一舉呢?這裡一定有個緣故,莫非是左右做的弊麼?何不再進一稟呢?」智伯道:「和尚高見不差!除此之外,也再無他法了。」又想了一想道:「不好!他這個批,批的死了,怎樣領起呢?」東萊向智伯取過以前各呈詞的底稿,看了一遍道:「這個容易!今番只把九命沉冤的事,略略帶上一句,詞中卻頂他的批就是了。」智伯道:「我也知道如此,只是領起的兩句……」東萊笑道:「智伯今天也不智了!何不說『情願該打死,該打死,不願含冤屈死』呢?」智伯恍然大悟。當下東萊辭去,智伯就依了這個意思,寫了一紙,交給天來去遞。
  過了幾天,巡院轅門外,又掛了批出來,只批了八個字,是「業經查案,毋許多瀆。」天來又去告訴了智伯。智伯又代寫了一紙,領起的是「告為密雲無雨,不得不瀆事。」遞了進去,過了十多天,卻同泥牛入海一般,永無消息。天來只得到裡面去打聽,也不知費了多少周折,陪了多少小心,方才打聽得,末後這張稟拿上去,並不曾批,仍舊發了出來。交代說,將原稟擲還。天來聽了,如冷水澆背一般,退了出來,去見智伯,只氣得智伯雙眼昏花,一言不發。天來看見此情形,不好多說。只見智伯忽然取過所用的一枝筆來,用力一拗,折成兩段,哇的一聲,就吐出一口血來,天來連忙勸道:「這是弟的命運,合當含冤受屈,先生何必動氣?」智伯歎了一口氣道:「我不能代八命伸冤,又累了張鳳,回想從前所學的刑律,全歸無用。都是我誤了梁兄的大事!」說著,又連吐了幾口鮮血,一個頭暈,便坐不住,天來扶他到牀前睡下。智伯道:「梁兄,你前天遇見的東萊和尚,他本來是兩榜出身,同現任的兩廣總督孔大人同年,在刑部裡當過十多年差,前幾年看破了世情,就削髮為僧,飛錫到我們廣東來,現在海幢寺。他向日同我往來,都是討論些刑律的事。為人甚是義氣,我死之後,……」天來忙道:「先生何苦說到這話!這都是我累的先生,過費心血了!」智伯道:「你聽我說,我死之後,你可去求他設個法,他一定可以同你伸冤的,你的冤能夠伸了,我也死而無憾了!」天來聽了,又是感激,又是傷心,又是難過。坐了一會,就辭了出去,到永濟堂去請程萬里,叫他去看智伯,然後自己回行裡去。
  不一會,只見程萬里走來道:「智伯已經六脈俱沉,恐怕不能望好了。」天來聽得,格外惆悵。過得一日,人報智伯死了。天來不免去弔奠一番,送了三百兩奠儀。自念幫手的兩個,一個夾死了,一個吐血死了,從此之後,要望報仇雪恨,更沒相助的人了。想到此處,不由得放聲大哭。
  這一日兄弟君來從譚村未省,天來因為許久不曾回家,思念母親,便將各事交代君來料理,自己叫船回譚村而去。母子久別,自有一番說話,不必多提。說起那九命沉冤,不免相對痛哭。凌氏便道:「這件事都是我們家運不好,看來這一重公案是無處可告的了。你看張鳳做了見證,被夾死了,這還說是那些狗官貪贓枉法,做出來的。那施智伯呢,不過代你寫狀子,也害得他吐血死了,可見得我們是個不祥之家,你是個不祥之人。你以後也不必癡心妄想,要報甚麼仇了,不要又去帶累別人。」
  天來聽罷,默默無言。在家盤桓了幾曰,便辭了母親,要到省城去。走到河邊叫船時,忽然想起智伯臨終,說是東萊和尚,人極義氣,可以求他,我今何不先到海幢寺走一遭,碰碰機會看呢?想罷,就叫了一隻小船,搖向河南去,直入海幢寺,尋著了東萊和尚。
  原來東萊和尚,正是這寺裡的知客。海幢寺是廣東的一個極大叢林,官場中人,也往往去隨喜。廣東人的口音,同外省人是對答不來的。那一年東萊飛錫到了這裡,那方丈老和尚,見他是個外省人,一口好官話,就留住他,屈他做個知客。當下天來見了他,述了智伯臨終地話。東萊說道:「我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原沒甚不可以幫忙的。但是代人做事,要做到妥當,就是俗語說的『有心送佛,要送到西天。』你如果一定要伸冤時,可住在這裡,等幾天,我才好同你想法子。」天來大喜拜謝,便問有甚好法子。東萊道:「法子你莫問,以後但有人問你時,你便說『因為含冤負屈,無處可伸,要到這裡出家。』無論甚麼人問你,你都照這樣說,我便代你設法。」天來一一答應了。便寫了個信,托人帶到省城,交與君來,說明在海幢寺暫住幾天,行中各事,仍叫他料理。又叫他速把自從縣裡起,至撫院上的呈詞批語,抄了送來,自己便安心樂意,在寺裡住下,卻住了七八天,不見東萊有甚消息。不覺心中納悶。再去問東萊,東萊道:「就在這幾天裡頭,總督孔大人要到這裡來的,那時我教你當面告狀。並且狀詞我也同你寫好了,這一回包你就伸了冤,你且安心住下。」天來聽說,又安心住了幾天。
  這一天孔大人果然到了。原來這位兩廣總督孔大鵬,山東人氏,居官清正。因為東萊在俗的時候,是個同年,時常到海幢寺上拜望他。這一道因為到河南去稽查鹽政,順路又去拜望東萊。東萊便讓到方丈裡獻茶,又叫預備齋筵,款待素酒。兩人把酒論心,只談些風月之事,梁天來的冤情,卻一字不提起,天來在外面。不住的探頭探腦去打聽,不覺暗暗心急,巴不得闖了進去,大聲呼冤。
  只見一個小和尚不過十二三歲,笑嘻嘻的嘴裡唱著山歌進去,走到廊下,便高聲的唱了一句道:「廣州城裡沒清官!」東萊喝道:「有貴客在這裡,快走出去!」孔制台聽了道:「和尚,且慢!他嘴裡唱的甚麼『廣州城裡沒清官』,我倒要問他一問。」東萊道:「這是外面小孩子們胡謅的,問他甚麼!」孔制台道:「這正是童謠,他唱的又關乎我們的官聲,怎麼不問?」東萊便叫那小和尚過來,教他見過孔制台,孔制台就在席上,抓了點水果給他,問道:「你方才的歌,沒有唱完,你再唱給我聽聽吧。」那小和尚便唱道:「廣州城裡沒清官,上要金銀下要錢;有錢就可無王法,海底沉埋九命冤!」孔制台道:「這個歌兒,是哪個教你的?」小和尚道:「我聽見人家的小孩子唱,學會的。」孔制台道:「是新近有人唱的,還是向來有人唱的?」小和尚道「這可不知道,我是這幾天才學會的。」孔制台不覺納悶道:「什麼九命冤?怎的我沒有知道?」東萊故意假作詫異道:「這個案,大人都沒有聞過麼?」孔制台道:「我哪裡知道有甚麼案?這等說,和尚想是知道的了。」東萊道:「我只略知梗慨,因為前兩天,有個甚麼梁天來,到這裡說是被凌貴興抄殺了七屍八命,後來打官司,又夾死了見證張鳳。在省裡大小衙門,沒有一處不告到,卻都告不准,因此灰了心,來這裡求我剃度出家,所以我略知一二,卻不知他未曾告到大人那裡。」孔制台道:「這樣說,那人現在這裡麼?」東萊道:「在這裡。」孔制台道:「可叫他來,我親自問他……」
  一語未畢,東萊還沒有答應,早見天來直闖進來,對著孔制台跪下,痛哭起來。東萊道:「大人問你話,你不要哭,有甚冤枉,快告上去!」梁天來勉強收住淚,逐一訴說了一遍,又把所抄的呈詞批語呈上。孔制台看完了一宗,問一番話,天來逐一對答。孔制合道:「你且回去,補個呈詞,送到我衙門裡去,聽候傳審,本部堂同你伸冤!」天來叩頭謝過。東萊道:「不必補甚呈詞,老僧已經代他寫好了。」說罷,在衣袖裡取出一紙,遞將過來。孔制台叫天來且退出去,方才對東萊道:「和尚,你今日為甚做這圈套來捉弄我?」東萊笑道:「我做甚圈套來?」孔制台道:「那小和尚的歌,怕不是你編的,要他唱著來引我問話。」東萊道:「此中有個緣故,諾大一個廣州城,難道真個沒有一個廉明的官麼?別人我不知,一個劉太尊,一個蕭中丞,我知道他向來是廉明得很的,何以這件事,就這樣糊塗起來?我也曾細細問過當日審問的情形,想去一定是瞞了本官,左右的人作弊的,所以天來求我代他謄詞,我不就答應,必要等大人到了這裡,等他當面來告,為的是恐怕遞到衙門,就有許多人上下其手。就讓大人十分精明,也有查察他們不到的地方呀。」孔制台改容謝道:「和尚這番用心,非但替小民伸冤,並且顧全我的官聲,可敬之至!可感之至!」說罷,辭了和尚回去,天來也謝過東萊,趕回省城。
  不知此案是否即由孔制台訊結?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楊巡捕勇擒大有 孔制台夜審喜來

  卻說天來回到省城,將一切事情,告訴了君來,兄弟兩個,暗暗歡喜。從此只留心打聽消息,安排候審。
  孔制台回到衙門,馬上拔了一枝令箭,委了本轅武巡捕楊福,帶同千總蘇安,率領刀牌手,飛速到譚村去拿人。交代說:「到了凌家,不論老少上下,是男子一概拿來,不許遺漏一名!」揚蘇二人領命,不敢怠漫,即刻上了快艇,如飛而去。
  這裡凌貴興因為撫院裡的官司已妥,滿心歡喜,邀了一眾強徒,同來譚村,在裕耕堂中,大排筵席慶賀,還樂得不夠,又叫了一班戲,來家演唱。此時人人在座,只有簡勒先,因為肇慶幫有信來說,私鹽近來易於得手,就往肇慶仍舊干他的勾當去了。還有尤阿美、熊阿七兩個,不知又到哪裡去盜竊,未曾來得。其餘一眾強徒,都在那裡歡呼暢飲。
  到了掌燈時候,一個個都有了酒意了,忽看見喜來沒命的跳了進來,口中說不出話,拿手向外面亂指。林大有最為機警,一見這個神情,知道事情不妙,推開酒席,走到天井,恰好倚著一根槓棒,順手拿過來,在地上一點,借勢跳起,一鬆手,丟了槓棒,早跳到二門頭上,又雙手按住門頭,一翻身做個「蜻蜓點水」勢,把雙腳倒豎起來,勾住簷瓦,再一鬆手,倒翻一個筋斗,早到屋頂上,伏在簷邊,觀看動靜。一眾強徒,當時都嚇的目定口呆。區爵興忙問道:「到底是甚麼事?快說呀。」喜來道:「官……官兵!……」說聲未了,只見一個武官,帶領著二十多個刀牌手,直闖進來。爵興情知不是路,連忙走入後面,要開後門閂逃走。誰知開出門時,當面站著一個戴白石頂子的,說聲「哪裡去!」一手拿下,喝叫刀牌手綁了,仍舊叫人守了後門,把爵興帶到前面來。只見眾刀牌手,把眾強徒一個對一個的,都綁起來了。貴興卻是面如土色,跪在地下叩頭,嘴裡只說:「求大老爺饒命!」爵興喝道:「蠢奴才!萬事當官去講,你對他叩甚麼頭!」又冷笑道:「也不知是甚麼事,這裡影子也不知道,也不給人家公事看,就這樣糊裡糊塗的來拿人!」說聲未絕,蘇安飛起一掌,照臉打去,喝道:「瞎眼賊!你不看見令箭麼?」爵興回眼一看,果然見楊福手裡拿著一枝令箭,心中暗想道:「今番要死了!怎麼動起令箭來?但不知是撫院那裡始終瞞不緊呢?還是天來又到督署去上控呢?」因改了笑容道:「方才不知兩位尊官,多有得罪。不知兩位是奉了哪個衙門差委的,我們這裡茶資還沒有奉送。」貴興此時,已被綁了,聽了這話,忙道:「是呀,你們快點放了我,我到裡面取些茶資奉送。」楊、蘇兩個,只是不理,一面指揮拿人,一面叫到裡面去搜,是男子一概捉了來。只見一個刀牌手,綁著一個人,從書房裡出來,笑道:「幾乎叫他躲過,他躲到煙榻底下,我低下頭去一看,那榻底是黑漆的,原看不見他,他卻叫起『大王饒命來』。他自己便是強盜,卻當我們是強盜呢!」貴興看時,卻是宗孔,鬧的滿面灰塵,一頭蛛網。楊福便教再搜,是那看不見的地方,拿刀去搠。一時裡裡外外,都搜遍了,一共拿了七十多人。原來他們正在那裡做戲,連戲子一並捉在裡面,所以有這許多人。
  當下收抬要走,忽然一個刀牌大叫道:「這是哪裡來的東西,好臭呀!」楊福問是甚麼事。那刀牌又叫道:「呀!房頂上還有人呢!」說聲未絕,楊福早已撩起長衣,一跳上屋,果然見有一個人在那裡逃走。原來正是林大有,他上屋之時,已是吃醉了的人,伏在那裡,被風一吹,那酒性泛了上來,忍不住便吐,恰好吐在那刀牌身上,因此敗露了。楊福飛身上屋去捉時,他才立起要走,楊福已走近身邊,大有著慌,虛晃了一拳,楊福舉手招架,招了個空,大有將身一閃,輕輕的一跳,已跳在三尺之外。楊福不敢怠慢,將身一縱,趕將過去。大有轉身作一個「猛虎下山」之勢,劈臉撲來,要想楊福一閃,他好乘勢翻個筋頭,到楊福後面去。哪禁得楊福眼明手快,看見他撲來,連忙作一個「童子拜觀音」之勢,把身子一低,順便伸出一腳,在大有腿上輕輕的搠了一下。大有是個被酒的人,饒你十分武藝,終有點腳根浮動。被這一搠,不由倒栽蔥的跌了下來。下面抬頭看的人多,這一下恰好跌在眾人頭上,不曾把他跌傷。一擁上前綁了,連夜解到省城。孔制台吩咐嚴行收管。
  次日兩司府縣都來上轅,孔制台問起梁、凌一案,黃知縣已嚇得一言不發。劉太守便道:「據卑府看來,這是挾嫌誣告的。」孔制台點了點頭,也不多說。等眾官退去,孔制台便開堂親自審訊。先把三四十名戲子,叫他班主來具結釋放。又教提林大有上來,因為他登屋拒捕,先叫重重的打了三百大板,然後逐名審訊,也有略供一二的,也有全行抵賴的,孔制台也不過略略問了幾句,就叫一個個的都上了鐐銬、隔別收禁。
  到了晚上,卻叫單帶喜來一個,到花廳上去問,也不用差役,只帶著一個貼身的家人伺候。孔制台和顏悅色地道:「你今天在堂上,供的是凌貴興用的家人,這話確麼?」喜來供:「是。」問:「他用了你幾年了?」供:「六七年了。」問:「殺人放火,是犯法的,你知道麼?」供:「知道!」問:「要殺頭的,你知道麼?」供:「知道。」孔制台忽然變了顏色,把桌子一拍道:「你既然知道,為甚又知法犯法?快點從實供來!」喜來戰兢兢道:「小人沒得供!」孔制台又道:「喜來,我看你年紀還輕,人又聰明,有心要出脫你的罪。本來你不過是他一個用人,不是同黨,他出了工錢,用了你,你就不能不聽他使喚,都不干你的事。你若是好好的從實供了,我一定設法替你出脫。你如果執迷不悟,你們這一伙人,總有一個供出來的,那時我把你當他盜伙,凌遲的凌遲,殺的殺,絞的絞,那時你可不要怨我!」喜來跪在地下,默默不言。旁邊那家人便道:「你這小孩子,好沒分曉!這是大人有心要出脫你的罪,你還不叩謝呢!」喜來便叩了一個頭。孔制台道:「我不是就這樣就可以代你出脫,要你供呀!你情願殺頭,還是情願活著?隨你的便!」喜來哭道:「青天大人,當真的出脫了小人,小人情願實供。」孔制台道:「供了自然出脫你。」喜來又叩了個頭。便從馬半仙算命供起,中間如何看風水;如何要買天來的石室;如何宗孔來獻計,畫白虎,拆後牆,區爵興又如何做假借票,攔路截搶,如何去劫奪花盆桌椅;如何薦了熊阿七、尤阿美、甘阿定、李阿添,又如何差遣簡當、葉盛,簡、葉兩個,一去無蹤。如何來省城尋覓,薦林大有、周贊先、黎阿二、簡勒先、蔡順、當夜如何殺牛羊,拜神,斬雞頭,發誓;如何行動;區爵興如何調度、攻打石室不入,如何放火,攪煙入室,……一一供出,喜來供時,孔公便親自提起筆,等他說一句,寫一句。
  供完了,孔制台還問以後行賄各事。喜來供道:「送番禺縣的一千兩金子,是小人也有份送去的,是區爵興帶著,送給簡勒先經手,那裡還有一個甚麼舅老爺,小人不認得他。以後多是區爵興經手,小人不知道,單記得送過兩回撫台衙門甚麼師爺的禮,那師爺姓甚麼,小人可忘記了。只有一個李老爺,是同小人的大爺時常往來的,還記得有一日,李老爺來說,撫台大人要看大爺的文章,大爺說做得不好,怎好拿去?李老爺教他請甚麼『槍手』,他就去請了三個來,哪裡是甚麼『槍手』,是三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請來往在三德號裡。往了五六天,又另外請了一個人來,抄了一本書。小人的大爺,就叫小人送給李老爺去,說是給撫台大人看的。這書上是說些甚麼事情,小人就不知道了。」
  孔制合道:「送撫台衙門師爺的甚麼禮?你記得麼?一共送過幾回?」喜來道:「幾回是記不得了。送的禮也有綢緞衣料,也有珍珠玉器,也有古董,還有家裡擺的一個西洋大自鳴鐘,也拿去送了,還有兩個大玻璃瓶,裡面裝的是黃黃黑黑的末子,還用紫檀匣子裝了,也送了去。這是件甚麼東西,小人卻不知道。」孔制台也拿筆來一一記了。叫人把喜來仍舊帶下去。喜來哭道:「青天大人!你不說要出脫小人的罪麼?」旁邊那家人道:「蠢才!就是要出脫你,也要等結了案時,才能出脫你呀!」喜來只得跟著出去了。
  一夜無話。次日起來,眾官又上轅來了。孔制台叫一概擋駕,只請臬台、首府、番禺縣,到簽押房相見。這三個人因為昨天問起過梁、凌一案,今日又單請他三人,不免暗暗擔心。而且督撫見客,向來是兩司同見,道府一班見,州縣一班見,今日卻不倫不類的,每班見一個人,又是同見,這三個又是經手這個案的人,不消說一定是為這個案的了。內中惟有黃知縣格外提心吊膽,急得只恨沒有地縫好鑽。無可奈何,只得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不知見了之後,孔制台如何發落?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一道旨調去兩廣督 十萬金再沉九命冤

  卻說黃知縣跟了焦按察、劉太守,進了簽押房,見了孔制台,行過常禮,分賓主坐下。孔制台問黃知縣道:「梁、凌那一案,貴縣審過幾堂?可有個確實口供?」黃知縣見問,先漲紅了臉道:「卑職只問過一次,卻有譚村耆民,來案具保,說凌貴興是安分讀書之人,當堂保釋了,現在比差緝盜。」孔制台又問劉太守道:「這個案曾到貴府裡告過?」劉太守道:「卑府曾經親自提審,準情酌理,凌貴興是個納監讀書之人,同天來又是個姑表至親,縱有不睦,何至於下此毒手?而且凌貴興是譚村的一個富戶,哪便結識起強盜來?天來的見證人,又只是一個流丐,似乎不能憑信。」焦按察接著道:「此等無業游民,專門唆攬訟事,最是可惡!」孔制台道:「三位的意思卻都與兄弟不對,或者這個是兄弟的偏見,也未可知。蕭中丞近來又病了一個多月,聽說還不曾好,不知他怎麼辦法,這個案也曾到撫院去告來,兄弟昨夜間出點頭緒來了。」說著叫人去帶喜來來,不一會帶到了。孔制台道:「喜來,你昨夜的口供,都是真的麼?內中可有謊話?」喜來道:「句句都是真的,不敢撒謊!」孔制台道:「你照樣再說一遍。」喜來看見座上有三個官,不知是甚麼官,左張右望,不敢開口。孔制台道:「你只管講,不要怕,」喜來無奈,只得又把昨夜所供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孔制台卻拿著昨夜寫下來的那張底子,對他的話。聽得焦、劉兩個,只是詫愕,黃知縣更是如芒刺背。後親聽到喜來說送一千金子的活,猶如青天起個霹靂一般,嚇的手腳都冷了,幾乎未曾把大小便都嚇出來了。喜來供罷,孔制台叫人把他帶了下去,對著三人道:「三位想都聽明白了,兄弟昨夜問他,又沒有動刑,可見得不是刑逼的。請教這個重案,應該怎樣辦法?」焦、劉兩個,不覺面面相覷,黃知縣更出位請參,孔制台道:「貴縣放心!此等重案,本來要出奏的,就是全案案卷,也要咨送刑部。等到結案出奏時,少不免要逐條敘出。就是蕭中丞那裡,兄弟也不敢回護,只聽皇上的旨意和部議罷了!」說罷,舉茶送客。三個人只得起身辭出。
  孔制台便下了一個札子,委了一個候補道,到發審局,會同一眾發審委員,審問此案。一面把一干人犯,押送到審局去。
  卻說貴興的侍妾楊氏、潘氏兩個,見丈夫被捉,嚇得沒了主意。此時家中沒有一個男子,便是兒子應科,也捉去了。只得商量定了,留潘氏看家,楊氏趕到省城三德號裡,叫一個夥計,去請李豐來商量。楊氏當面見了李豐,求他設法,李豐道:「空口說白話,是不中用的。」楊氏道:「這個自然!說不得要用錢,用多用少聽憑李老爺做主就是了。」李豐聽得,便去找著兩個發審員商量。嚇得那發審員,把舌頭伸了出來,縮不進去;原來他們都受過孔制台的面囑,說:「此案自始至終,都是賄成。今番你們承審,怕不免還有人來關說,可不准受絲毫賄賂,倘查出了,要嚴參的!」況且孔制台又親自問過了喜來的口供,存了底子的,如何敢受?李豐無奈,又去尋著了孔制台的妻舅高全,許下十萬銀子,求他設法。高全道:「別的事情,都可以辦得,只是這件事,格外嚴厲。近來天天傳見發審員,問這件事,查看口供,稍微不對的,都逐條駁正。聽說已有兩個供的對了,哪裡還好說話?」李豐道:「姑且去碰碰看如何?」高全道:「莫說十萬,就是一百萬,我也不去碰這個釘子。」李豐道:「這個案子,倘使認真辦起來,連舍親蕭中丞,也有點不便,只求制軍看同寅面上,從這個上面說起,便沒有痕跡了。」高全道:「他看什麼同寅面上!從前康熙年間,皇帝去謁『聖廟』,要開中門,他還不肯呢!」李豐聽了,不由發急,對高全跪下道:「這樣說起來,只怕我將來也要帶累在裡面。此刻不說貴興的事,高兄,你只算是救我,只要事情辦妥了,如果十萬不夠。那怕再添些!」高全連忙扶起來道:「這是認真的辦不到,並非有意居奇。李兄既然如此,待我姑且去碰碰就是了!」李豐大喜拜謝。
  當日高全等到孔制台事暇時,便去談天,閒閒的提起這件事。孔制台已經覺到,便冷笑道:「我想不到凌貴興的神通,有這般大,居然托到你在我面前嘗試!我見廣東的貪官污吏太多了,將來這個案,我連過付贓銀的也要辦他一辦,你莫非要開個名字上去麼?」嚇得高全閉口無言,只得退出。
  過了兩天,那候補道來銷差,說全案人犯都畫了供了,只有熊阿七、尤阿美、簡勒先三個,不曾獲案。又審得簡勒先是番禺縣差,黎阿二是臬差,孔制台立刻下了札子,叫兩首縣火速緝捕熊、尤、簡三犯,限日到案。正在發落時,忽然接了一道上諭,因為山東黃河決口,要孔制台即刻馳驛前去督工修理,所有兩廠總督印信,著交與蕭撫院署理。孔制台不敢停留,即日料理交卸動身。因想起省中各官,都是受過貴興賄賂的,交了出去,恐怕他又去弄手腳,因加了一道札子,將全案人犯,解到肇慶府寄監。交代說:「等人犯齊了,即刻定罪處決!」又交代兩首縣,捉獲了三犯,即移送肇慶府歸案辦理。一一交代明白,方才請蕭中丞來接了印,立刻起馬動身。
  卻說簡勒先在肇慶,專走私鹽,打聽得凌貴興的案子發作了,也自害怕。後來又聽得全案都送到肇慶來,也不知是甚麼意思。自己走到府監裡,用了幾個小錢,去探望貴興一眾人等。貴興大喜道:「簡兄來得好!你在這裡多年,或者可以同我設個法。此刻不論錢多少,只要能翻過案來,那怕十萬二十萬,務求從速設法!」宗孔道:「簡大哥!你可憐我被那昏官,夾得幾乎跟了張鳳去,此刻腳上還痛呢!你如果救得我出去,我供你的長生祿位!」爵興道:「老表台,你禁聲!這是甚麼事,好這般大驚小怪的!」宗孔道:「你不要和我說,我們好歹還捱上兩夾,不象你枉做了『賽諸葛』,足智多謀的,只喝得一聲打,便連忙招了。要不是你招供在前,我們此刻還沒有招呢!」貴興道:「不要爭了!簡大哥,你去打聽哪裡有好傷藥,給我們買點來,我們一個個都受了傷了。可恨那昏官,因為我不肯招,燒紅了一張鐵板要我站上去,此刻我兩隻腳心,都潰爛了,寸步難移呢!」宗孔道:「傷藥我也要的,只有老區用不著。」爵興道:「簡兄快到外面去打點,幸得人犯未齊,不然,這個案早就結了。這也注定我們有救的。旁的事都可以慢,只有這件事要緊。就是簡兄在這裡出入,也要細心!」簡勒先點頭答應,作別而去。
  他心想這件事情重大,要尋一個妥當人商量,一直走到鹽廠裡,尋著一個杜師爺。原來他們做私鹽的,都與官鹽廠的司巡通聲氣,所以勒先認得這麼一個人。當下勒先見了杜師爺,便問道:「師爺,這兩天沒有到府裡去麼?」杜師爺道:「有兩天沒有去了,我不定要到瓊州去呢。」勒先道:「為了甚事,要到瓊州?」杜師爺道:「聽說雷瓊道將近滿任,本府打算要謀升呢,我不就跟了他去麼?」勒先道:「不知幾時可去?我也來給師爺餞行。」杜師爺道:「早呢,謀的人也多,只看誰的錢多,就誰去罷了。這裡也不過這麼想,打點的錢還不知在哪裡呢。」勒先乘機便道:「錢倒不愁,只要本府大人肯用。」便把貴興一案,大略說了一遍。又道:「他此刻十萬八萬都肯出的,只要翻過案來!」杜師爺沉吟道:「我們做中的好處呢?」勒先道:「他這個人很爽快的!此刻雖然不曾說多少,事情辦妥了,少了他也拿不出來。」杜師爺道:「且等我找舍親商量去。」勒先道:「事不宜遲,就要早點去幹妥了。」杜師爺答應了,勒先便辭了去。
  原來這個杜師爺名勤,是本府幕友徐鳳的親戚。徐鳳跟著這一位連太守,到肇慶府任,杜勤便投奔肇慶,求徐鳳謀事。此時一切都已位置停當,無可安插,徐鳳才轉求了連太守,薦他到鹽廠裡來。當下杜勤到府署裡,尋找徐鳳,說知緣委。徐風道:「這個案子是由孔制台交下來的,恐怕難辦。」杜勤道:「只要說得動聽,怕他不依!」徐鳳道:」你且說怎樣說得動聽?」杜勤道:「這個案要依了孔制台辦下來,省城的官,是經過手的,都得帶累著。內中還有一個蕭撫合,孔制台親自辦了,是沒得好說的。此刻他一個知府,怎麼和撫台作對起來?並且孔制台到山東去修理黃河,這個是著名的苦差,辦得不得法,便要得處分,說不定革職充軍。試問極力辦好了,卻向哪個討好?」徐鳳聽了,連連點頭道:「我試說說去,你明日來聽信。」杜勤辭去了。
  到了明日,果然又去聽信。徐鳳道:「說便說妥了,只是要見了銀子才好辦事。」杜勤得了這個信,便去找勒先,勒先得了信,便去告知貴興。貴興大喜,就叫勒先星夜到譚村去取銀子。
  不知銀子取來後能翻案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大張華筵偏是幸災樂禍 傳來警信頓教膽戰心驚

  卻說勒先得了信,便飛奔到府監裡,悄悄告知貴興,貴興大喜。便叫勒先即刻動身到譚村去取十萬銀子來,另外多取二萬,作為一切零用。勒先領命,即去叫了五隻快船,叫他多添水手,限八個時辰趕到譚村,仍舊八個時辰趕回來,不論船價。船戶答應了,每船用了十五個水手,撐篙打槳,如飛而去,從未時起行,丑時已到了譚村。勒先悄悄走到凌家,敲開了門,對楊氏、潘氏說明了來意。二妾大喜,即將平日的窖藏,取了十二萬出來,等到天色微明時,叫人來運到船上,分裝了五船,卯時起行,趕到亥時,就到了肇慶,連忙僱了腳夫,運到寓所,便連夜去知照杜勤,杜勤又知照了徐鳳。次日早晨,便明目張膽的把那雪白的銀子,抬到了知府衙門裡去,連太守的黑眼珠子,看見了那堆積如山的白銀子,哪裡還顧得甚麼利害?即刻派差,齎了公事,到番禺縣去,叫他派差協傳天來到肇慶去聽審。可憐天來此時,恰好病在家裡,只得由祈富服侍著,帶病前去。到得肇慶時,連太守含含糊糊的問了兩堂。貴興等眾人,盡翻前供,連太守便把一干人犯盡行釋放,倒把天來收押起來,要辦他誣告。幸得祈富在外面打點,托人具保,天來又具了甘結,方才得脫身回去,與母親說知,彼此一場痛哭。凌氏道:「我勸你從此以後休了這個念頭吧,只當是前世的冤仇就是了!不然,倒反弄得自家吃苦。」天來道:「此刻各衙門也都告遍了,再沒有地方好告了,孩兒不休也要休了。」將息了幾天,仍舊回到省城去。從此把報仇雪恨的心,一齊放下,只代兄弟君來續娶了一房妻子,侍奉凌氏。
  這一天,天來有事走過雙門底地方,忽然遇見貴興,坐著一頂轎予,後頭跟著兩個小廝走過。天來故意回過臉來躲避,貴興早看見了,喝令停轎,走下來,趕上天來,一把拉住道:「老表台,莫非又要到甚麼衙門告我麼?」天來道:「告也使得,不告也使得,你休來管我!」貴興哈哈大笑道:「梁天來,我告訴你,你想告我麼?你會上天,便到玉皇太帝那裡告我;你會入地,便到閻羅天子那裡告我。你若是既不會上天,又不會入地,哪怕你告到皇帝那裡去,也無奈我何!我明告訴你,事情是我做出來的,只是奈何不得我的錢多。我看見你因為和我打官司,衙門費也不知用了多少,把你的家產都用窮了,我覺得實在可憐!」說罷,叫小廝拿二百文錢,摜在地下道:「把這個送給你做訟費吧!我看見你精神頹喪,恐怕你忘記了,待我打起你的精神來!」說罷,舉起手中的泥金摺疊扇,向天來頭上亂打,天來竭力掙脫。貴興洋洋得意,仍舊坐上轎子,回到三德號。
  恰好爵興來到,貴興拍手哈哈大笑道:「我自從同梁天來打官司之後,用了三十多萬銀子,卻不似今日用了二百文銅錢的爽快得意!」爵興問是甚事,貴興一一說知。宗孔在旁,呵呵大笑道:「爽利爽利!」爵興道:「賢姪此舉,大不相宜,大凡為人處世,須要知彼知己,天來自從遇了此事之後,含冤未伸,他心中何曾一日放下!幸而我們門路廣通,從縣裡起,直到督撫衙門,都打通了。究竟我們越得意,他卻越冤苦。你不去撩撥他,倒也罷了,撩撥起來,他那一條死心,未免又要活動起來。再去尋出甚麼門路,豈不又要費事!」宗孔道:「哼!要這樣怕人,我們當初也不幹了!此刻孔大鵬那廝又走了,新任的兩廣總督楊大人,他未到任以前,我姪老爹便打發人到南雄去,送了一份千金重禮,還有甚怕頭呢?偏是你足智多謀的,要瞎小心!」爵興冷笑道:「就算我瞎小心!事到頭來,大家有份,到了那時,不要又往牀底下一鑽便了!」貴興道:「表叔說的不差,我們從此留心打聽著他就是了。」
  當下無話。過了一個多月,喜來忽然來報道:「前天新任總督楊大人到任,梁天來在碼頭攔輿遞稟,楊大人不收他的呈子,在轎裡擲了下來。梁天來就被旁邊的戈什哈叉開去了……」宗孔拍手大笑道:「這千金之禮,送得著也!如今可免得人家瞎操心了。」貴興也說道:「可見得事前打點,最為妥當,就如一向的官司,縣官最小,卻也打發了千兩黃金。撫院雖大,然而卻用不到一萬銀子,從此之後,我可明白了這個道理了。」區爵興道:「話雖如此,卻還不能不提防……」宗孔不等說完便哈哈大笑道:「老表台,真會瞎操心!怪不得你年紀未到五十歲,頭髮已經白了!總督那裡,已經告不准了,難道你還怕他進京去御告麼!姪老爹,你快點懇求賽諸葛先生,出個法子,不然,梁天來當真進京去,在皇帝老子那裡告你一狀,皇帝老子准了,那時候非但我們躲在牀底下的逃不了,就是那能言舌辯、足智多謀的,只怕也逃走不了呢。」爵興道:「唉!老表台,你何苦只管嘔我呢!」貴興道:「不必多說了,我們總是留心著提防他便是了!」當下叫過喜來,交代他在外面留心查察天來蹤跡,喜來領命而去。
  有事話長,無事話短。光陰荏尊,不覺過了月餘。喜來報說:「天來病重,大約不久就死,大爺可請放心了!」貴興問道:「你這是從哪裡打聽來的?」喜來道:「小的前日在他糖行門首經過,看見許多藥渣,已是留心體察的,故意一日走過幾遭,留心看他行裡,只看不見天來。今天早起,又在那裡走過,只見那永濟堂的醫生程萬里,走了進去,我更留心等著,看他歇了好一會,那程萬里走了,卻是養福送出來的。不一會,就見他行裡一個小夥計,拿了藥方子去撮藥。小的恰好這兩天有點傷風,便心生一計,跑到程萬里醫寓裡去看病,閒閒的問到天和糖行做甚麼事。他說給那行裡的東家梁天來看病。我問他是什麼病,他說是憂鬱太過,變了怔忡之症,有九分治不好的了,所以特來報與大爺知道。」
  貴興聽了大喜,說他會幹事,賞了他二兩銀子,便叫去請區爵興來議事。不一會爵興到了,貴興告知前事。爵興道:「但願他果然病了,雖然不能就死,我們也可以暫時放心。不瞞賢姪說,自從賢姪在雙門底辱了梁天來之後,我著實擔心呢。」貴興道:「此刻他病了,據說有九分不得好,死了固然乾淨,即不然,病他一年半年,就讓他好了,也虧耗極了,還怕他什麼?我們且回到譚村去樂他幾天,不要再住在這省城了。」說罷,便約了爵興,一同僱了船,回譚村去。
  原來貴興自從在肇慶府翻案釋放之後,一向住在省城醫治刑傷。等醫好了,又戀著珠江風月,並未回過譚村。此時回到家來,只覺得裕耕堂上,蛛網塵封,不免也有些傷感。當即叫人掃掃起來,重新陳設一番,東西書房,也都收拾停當。便同爵興兩個飲酒解悶。
  卻是宗孔也在省城醫好刑傷。先就回家去了,此時聞得貴興回來,連忙便去探望。入得門來,先就大呼小叫,一疊連聲的「姪老爺」叫個不止。原來貴興自從翻案回來之後,因為一班黨羽,都受盡刑罰,大家都是死裡逃生,提出了大大的一筆銀子,分散各人,作為酬謝。宗孔便得了三千銀子,貴興又格外指給他一所房子,幾畝田地,因此宗孔平白地便變了個素封之家。那一片感激的心腸,他自己也說不出,恨不能夠把貴興叫了「老子」才好,所以那狐媚巴結較前又添了幾倍。當下他一逕走到書房道:「姪老爹,幾時回來的?我一點也不曾知道,我來請你的萬福金安呢。呀!區老表台也來了,你們吃酒快活呀!喜來端把椅子過來,我也陪著吃一杯。」貴興道:「叔父來得正好,就此吃一杯吧。我們翻過案來之後,還沒有慶賀呢!」宗孔道:「正是,正是!姪老爹幾時請客呢?」貴興遣:「好教叔父得知,梁天來那廝病的了不得,大約有九分要死的了!」說罷,又把喜來的話告訴他一番。宗孔拍手道:「這更應該慶賀了!我明天親自到省城走一遭,把眾人一齊約了來。這裡裕耕堂,許久不曾熱鬧了,也好叫他熱鬧熱鬧。一來是我們自己慶賀,二來也慶賀天來的病。」說罷,舉起酒杯來,連喝了幾杯,便起身告辭道:「我近來有點窮忙,先去辦妥了,明日好到省城去,代姪老爹請客。」說罷,辭了出來,自去辦他的事。
  到了次日一早,他果然到省城去了,將那一班狐朋狗黨,一一約齊,陸續都到譚村而來。這一日,裕耕堂中,又是高朋滿座了。貴興不免又是肥魚大肉的供養起來,歡呼暢飲。敘了三天,這一天格外的山珍海錯,窮奢極侈,作為慶賀筵席。眾強徒只不過狼吞虎咽,笑語喧囂。惟有宗孔樂得手舞足蹈,那一種興高彩烈的光景,實在形容他不出來。從日落西山起,直吃到二鼓將盡。正商量洗盞更酌,忽聽得門外一聲大叫:「禍事臨頭!你們還在這裡尋樂麼?」這一聲叫不打緊,卻把眾人的酒都嚇醒了。
  不知到底是何禍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妙算無遺爵興再點將 屬垣有耳阿七聽私言

  卻說凌貴興等眾人正在歡呼暢飲,忽聽得有人闖進門來,大叫禍事,嚇的眾人一驚。連忙看時,卻是簡勒先。貴興忙問:「是甚麼禍事?」勒先道:「我自從送大爺們起程之後,仍在肇慶販私鹽……」宗孔搶著道:「問你甚麼禍事,你談這個做甚?快點說了出來呀!」勒先道:「事情有個層次,等我慢慢講來呀。--又承大爺給我許多銀子,本錢充足了,便易做事,因此兩三個月裡頭,很賺了幾個錢。我看見肇慶的錫器很好,據說是天下馳名的東西,因此買了一份席面,要來孝敬大爺,親自帶了,叫船送來。昨天下午時候,船到佛山,忽然對面來了一隻船,我看見船上一個人,很象祈富。一時起了疑心,便叫船家回轉舵去,跟著他走。走了一程,天色晚了,那船便泊定了,我叫船家把我的船緊緊靠在他的船邊。到了夜靜時,我留心察聽,忽聽見一個人說道:『今天才離家一天,大爺便這樣愁悶,須知在路上的日子多呢!照大爺這樣,只怕未曾到得北京,先自愁壞了。』這個明明是祈富的聲音。又一個人道:『我也知道,怎奈想起那一番冤苦,就要傷心。又想到這番進京,不知濟事不濟事!……』以後的話,便模糊聽不清楚了。這個可是梁天來的聲音。我想他主僕兩個進京,必定不是好事,今天一早便要趕來報信,偏又遇了一個舊朋友,硬拉著在佛山鷹嘴沙,盤桓了大半天,所以此時才得趕到。大爺要趕緊設法才好!」
  貴興詫異道:「前兩天他才病著,怎麼就好了!」爵興跌腳道:「中了計了!不信你再趕到省城去問程萬里,他一定還說他病著呢。」貴興著急道:「這便怎麼處,求表叔作速定個計策才好。」爵興歎道:「我本來暗中發過誓,從此之後,我一言不發,不定一計的了,省得宗孔表台,開口『賽諸葛』,閉口『足智多謀的』,叫我聽得難受。」宗孔道:「哼!恭維你還不好麼?」爵興道:「罷了,這一回天來進京,無非是御告,象這等重案,不免要派出欽差來,大家等著吧。到了那時,一網而擒,只樂得大家引頸就戮。好在死的也不是我一個!」貴興道:「算了吧!這會事到臨頭,這些口頭言語,還計較他做甚麼呢?表叔趕緊畫策吧!」宗孔道:「姪老爹好不禁嚇。怎見得他進京,就一定是御告呢?勒先也不過隔船聽了兩句話,象是他的聲音罷了,怎見得就一定是他呢?」宗孔說話時,爵興已經踱到書房裡去了。貴興也撇下眾人,來和爵興商量道:「表叔,大事要緊!望你一切都看我薄面,定個計策吧。」爵興道:「本來這是個『同舟共濟』的事情,我怎好不管?只是嘔氣不過!」貴興道:「算了吧,全是我的不是吧!」爵興道:「如今之計,只有截殺一法,叫人兼程趕到南雄嶺等著,等他來時,便一刀了卻。」貴興道:「這豈不是又在那裡鬧一個命案?」爵興道:「這裡鬧到炮火連天,弄出七屍八命,還不怕他,難道再殺個把人,就膽小了麼?」貴興道:「這也是一不做,二不休,無可奈何的了。只是哪個可以去得呢?」爵興道:「這不過姑妄言之罷了,哪一個能辦這件事?此刻他人已去了,我們在這裡縱使派人去趕他,趕得上,自不必說。萬一趕不上呢,又要回來報信,這裡再設法,再打發人去趕,這樣兩個來回,他早出了廣東界了,哪裡是計策!」貴興道:「難道真是束手待斃麼?」爵興道:「法子是有一個,賢姪不必著急。你先出去交代眾人,今晚且盡歡痛飲,明日一早有事,你且陪著他們,讓我一個人靜靜的想個十全法子。」貴興應諾,出來交代,又陪著吃酒。
  此時眾人一個個都懷著鬼胎,哪裡還有心腸吃酒?糊裡糊塗的吃了幾杯,就散了。略略歇了一會,都去安歇,宗孔也辭了回家。貴興便來與爵興計議。爵興道:「我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明日一早,大家陸續起身,都到省城去,卻要留下兩個人在這裡!」貴興道:「留下誰呢?」爵興道:「一個是熊阿七,一個便是令叔宗孔。」貴興道:「留下他們有甚用處麼?」爵興道:「阿七是有用的,留下令叔,不過是叫他陪陪阿七的意思。不然,賢姪出門去了,家中只有女眷,沒個自家人,倒留個外人在家裡,總不方便呀。」商量定了,各去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陸續打發各人動身,都約定在三德號取齊,單只留下宗孔、阿七,爵興拉阿七到一旁,附耳叮囑了幾句。又道:「這件事只好暗暗而行,除你我之外,不許有第三個人知道。一得了實信,便到省城來告訴我。」阿七點頭答應了,然後才同貴興,帶了喜來,叫船到省城去。到得三德號時,一眾強徒,早已等候多時了。爵興道:「此時要首先派人到南雄,不知哪位願去?」李阿添道:「我願去。」甘阿定道:「我也去。」爵興道:「有了兩個了,然而你們恐怕認不得天來,再叫越文、越武、越順、越和,四個同著去,他們是見慣天來的,多幾個人看著,免得他漏網。」又道:「贛州關一路,也要著人去,不知誰肯去?」美閒道:「我從前曾經到過,是條熟路,我可以去得。」宗和道:「我也要去。」爵興道:「還可以帶了柳鬱、柳權、簡當、葉盛同去。」又對貴興道:「賢姪可作速打一張三萬銀子南雄的匯單來,我這裡已寫下一封信了,這個差使卻要喜來走一趟。」貴興連忙叫賬房去打了來。爵興叫喜來道:「我給你這封信、你到南雄時,到千總衙門去投遞。南雄千總劉昇,與我有八拜之交,這件事我全托他代辦。這三萬銀的匯票,你到了南雄,先取一萬,送與劉千總,餘下二萬,就存在銀號裡。倘劉千總說打點關上,要多少使用,便隨時去取。贛州關一面要使用,也到你那裡去取,千萬要小心在意!」又對李阿添、凌美閒等道:「你們到了地步,各人都到關上去住著,那兩處都有劉千總招呼,千萬留心著。天來過關時,便指與關上人知道,自有害他的法子,不必你們動手。只要指出天來,便是大功。」又各人另外給了盤纏使用,立刻出北門,走陸路,兼程趕去。貴興又囑咐喜來道:「這是生死關頭的一件大事。你伺候我多年,知道你能辦事,所以派了你去,辦妥了回來,我重重的賞你。路上好生在意。」喜來諾諾連聲,一行人紛紛出北門去了。
  林大有道:「他們都有事去了,不知我們當辦些甚麼?」爵興道:「還有一處,要想拜煩你去一遭。」大有道:「到哪裡呢?」爵興道:「我恐怕他不走南雄,卻走了和平嶺。要煩你去截他。那裡沒有熟人,不能打點,不是智取,便是力勝,他人恐怕靠不住,所以留下你到那邊。」大有道:「和平嶺一路,是要走東江的,何以他又走佛山呢?」爵興道:「事情難料,或者他怕我們耳目眾多,故意到一到佛山,掩我們耳目,亦未可知,再者,勒先既在隔船聽得著他的話,就不許他看得見勒先麼?他看見了勒先,知道被人窺破,改道而行,亦未可知,怎麼好說得定呢?」大有道:「既這樣,我就走這路。」周贊先、黎阿二同道:「我等同去助林大哥一臂之力。」爵興道:「好!你們就帶了潤保、潤枝、宗孟、宗季同去。」林大有道:「我到了那裡,除非他不走那一路,要是走那一路時,包管你手到擒來。」於是各各領了盤纏,一路向和平嶺去了。
  爵興又叫勒先道:「你可趕韶州去一趟,那裡是個熱鬧所在,須下手不得。你帶些盤纏去,到那裡賃一隻小舢販,在太平關前水上做個小買賣。每日北上的船、都要驗關的。你就留心察看。如見了天來,你就先趕到南雄,到關上報知李阿添等,好留心下手。只要你先趕到半日。就有了預備了。」勒先領了盤纏去了。
  貴興見一一都調撥停當,便問爵興道:「不知南雄一路,是用甚麼法子去處置他?」爵興道:「我托劉千總到關上去打點,見了天來時,便將他扣住,硬說他私帶軍火,就近把他送給地方官,再到衙門裡打點些,把他問成一個死罪,豈不是乾淨麼?」貴興道:「他並未帶得軍火,怎樣好誣他呢?」爵興道:「賢姪好老實!劉千總那汛地上,哪裡不弄出幾斤火藥,幾支火槍來?預先裝好箱子,貼了梁天來記號,存在關上,他走過時,胡亂栽到他行李旁邊,饒他滿身是嘴,也辯不來!」貴興道:「表叔真是神出鬼沒之機了!」爵興道:「這也叫『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罷了。我昨天晚上,算了一夜,已是算無遺策的了。但願派去的人,不躲懶,肯趕路,沒有趕不上的。連日都是北風,前日勒先在佛山遇見他,算到今天,他最快也不過走到清遠罷了,這裡從陸路快多著呢。」當下議論一番,各自休息。
  從此二人就在三德號住下。凌貴興是急得同熱鍋上螞蟻一般,不是抓耳撓腮,便是跳出跳進。區爵興也不免要長吁短歎。那些夥計們來勸解的,都說:「這不過是簡勒先一面之辭,如今事之真假,尚在未定,何必這等著急呢?」貴興聽了這話,只得自家勉強開解,也在那裡希冀是簡勒先的謠言。不覺過了六七天,這天忽見熊阿七匆匆走了進來,對爵興道:「千真萬確,趕緊防備才好呢!」貴興又是一驚。
  不知阿七說甚麼事「千真萬確」?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拐鉅款喜來遁跡 進京都爵興登程
  卻說熊阿七匆匆走來,對爵興道:「這事千真萬確的了!我在譚村,依計而行,天天晚上,到梁家去打聽。每夜到了三更時候,天來的母親,便出來燒香拜神,口裡喃喃吶吶的,不知禱告些甚麼。我在房頂上,風又大,聽不清楚,一連幾夜,都沒有頭緒。昨日君來回家去,等他母親燒過香,方才回房,我便落將下去,在窗外去聽他說話。只聽見君來說得一句道:『這全虧了姓蔡的,不是他贈了盤纏,哥哥怎麼去得成呢?』又一個女子道:『去便去了,但不知這個冤伸得成伸不成呢?』又聽得君來道:『這可難說了!如果他有本事,弄到皇帝也受了他的贓,那真是天命了!』你想這不是千真萬確的麼?」說著便要辭去。貴興道:「你左右是沒事的人,就在這裡住幾天何妨呢?或者早晚有事,也未可知。」阿七道:「本來可以在這裡,我本來是沒事的人,但恐一會宗孔大叔到了,我實在怕見他。」爵興道:「怎麼?你們鬧翻了麼?」阿七道:「翻是沒有翻,只是他的說話很難聽,還是不聽的好。」貴興道:「他說什麼話來?」阿七道:「又何必再提呢?」爵興道:「凌大爺問你,就說說也不妨。」阿七道:「我們自從認得凌大爺之後,多承大爺的照顧,這是我們眾兄弟都是一樣的,前回肇慶府翻了案回來,凌大爺格外恩典,拿出若干銀子,分給眾兄弟,一來壓驚,二來酬勞。當日到堂,本來沒有我的事,大爺卻分潤到我,我不合受了過來,此刻宗孔見了我,要就不提及翻案的事,一提起時,他開口就是甚麼『不要臉的無功受祿』,閉口也是甚麼『不要臉的無功受祿』。我想這是大爺的恩典,與他甚麼相干?何苦要常常糟蹋我,取笑我呢?我這幾年鴉片煙吃的多了,把那火性子都減盡了,要是前幾年的脾氣,我早就打了他了。」貴興道:「這個你何必同他計較!他來了,我說他幾句,叫他以後不要如此就是了。」爵興道:「說也奇怪,他近來不知怎樣,專喜歡得罪人,我同他無怨無仇的,他卻也是苦苦的糟蹋我。他單知道說『無功受祿』,倘使當日不是有你們三個在逃的,只怕早就受戮了呢,他還想受祿麼?我倒以為你們這一逃,是個救命的大功呢。」貴興道:「正是!還有尤阿美,至今未見回來,不知到哪裡去了,又沒有個信。他那一份,我還代他存著呢,老七,你不必介意,只管在這裡住著。」阿七只得留下。
  大家又議論天來進京的事,爵興把調撥人馬之事,一一告知。阿七道:「既然這樣周密,料天來他飛也飛不過去,大爺只管放心。」貴興道:「我別的都放心,只因他先動身三天,恐怕我們的人,趕不上他,那就糟糕了。」阿七道:「他到京裡去,算他告准了,那便怎麼樣?難道還差人到這裡提我們到京,皇帝自家審嗎?」爵興道:「哪有這等事!告准了,自然放欽差來審。」阿七道:「那就好辦了。欽差未必就不要錢,大爺有的是錢,甚麼事打點不過來,除非又出了第二個孔大鵬。我想象孔大鵬那種呆子,天底下再不會有第二個的!」這一句說話,猛然又提醒了凌貴興,以為天下人哪一個不是黑眼睛看見白銀子的?饒他甚麼欽差,我拼了銀子,買他不動,拿金子去買他,沒有買不動的。且等到了那時候再說。於是不知不覺又快活起來,便叫拿酒來吃。
  三個人傳杯遞盞,吃了一回,忽見宗孔大踏步跨了進來,對著阿七嚷道:「你好,你好!怎麼說話也沒有一句,就跑到這裡來了!」阿七道:「我有要緊事,來對大爺說。我早上起來時,你尚自睡著,我不敢驚動你,所以先走了。」宗孔道:「偏你有緊要事,我便沒有要緊事!姪老爹,我告訴你,好叫你歡喜。我今天早起,不見了老七,問小廝們,知道他來了。我一個人悶得慌,也趕了來。想起你們聽見說梁天來進京去了,便慌做一堆。我明明記得前幾天,姪老爹親自告訴我,說天來病了,是喜來打聽來的實信。他怎麼忽然又好了呢?因此我也學了喜來的樣子,裝了病,到程萬里那裡去看病,就問他:『天來病好了麼?』姪老爹你猜他說甚麼來?他說:『天來的病,只怕神仙也醫不好的了,所以我也回覆了,叫他另請高明。』姪老爹,依他這樣說,天來只怕將近要死了,哪裡還會進京呢?」貴興聽了,將信將疑。爵興道:「程萬里和天來是莫逆之交,這一定是恐怕我們知道,設法截他,因此串通了,故意在我們面前撒出這個謠言,好叫我們不在意。他有了這種深謀遠慮,我們正要加意提防呢。」宗孔瞪著眼道:「偏是你如同看見的一般,我們去打聽的,都不象你胡猜亂想的,倒是個真憑實據!」爵興只不理他。貴興此時雖然將信將疑,卻打了一個行賄欽差的主意,先就放下一半心來。每日只是同爵興吃酒解悶。
  不知不覺,又過了十多天。忽然一天,尤阿美踉踉蹌蹌的跑來,喘呼呼的說道:「凌大爺,不好了!」貴興吃了一大驚,忙問道:「許久不見你了!為甚事這等倉皇?」阿美道:「喜來沒有了!」貴興道:「什麼沒有了?這話怎麼講?」爵興接著道:「到底什麼事?你從哪裡來?好好的從頭說起吧。」阿美這才喘息定了,說道:「自從那回聽說孔制台拿人,我就亡命到了南雄去,投在黃元合行棧裡,做個打雜。八天前頭,李阿添等一行人投到棧裡住宿,我們都是好友,因此晚上沒事,就到他們房裡敘舊。說起來,才知道大爺已經翻了案。此時梁天來又進京去御告,他們是到南雄截天來去路的。又說起喜來帶了三萬銀子匯單,一同前去。因為帶了重資,不便在一起,扮了客商,另外投到朱怡和店裡去住下了。說明過了一天,就去取現銀,一面送給劉千總,一面來給他們信。誰知等了三天,毫無影響。是我到朱怡和店去打聽,說是有一個如此這般的客人,來住了兩夜,今天一早,動身去了,問他到哪裡去的,店家卻也沒理會,只說是往北去的。據那店家說起來,那人一定是喜來了。我回去同他們商量,又不知往哪裡追尋的好。想起千總衙門裡,我有兩個汛兵相熟的,我又去打聽,這兩天裡有人來送過禮沒有,誰知連影子都沒有,喜來到底不知往哪裡去了。此刻關上又不能打點。劉千總那裡,也不能通個信。這裡匯單是匯到南雄哪一家的,大眾又都不知道,這筆銀子拿去了沒有,也無從打聽,大家急的了不得。又因為一路上兼程趕路,大眾都乏了,沒有人肯回來報信,叫我趕著跑一趟。是我兼程趕來,求大爺做主!」
  阿美一面說著,爵興一面跌腳,貴興一面著急,宗孔一面埋怨道:「怪老爹,你有三萬銀子的大事,為甚不叫我去,卻叫喜來這廝去?要是我去時,事情早已辦妥了,此刻怎樣辦法呢?」爵興道:「事不宜遲,此刻只得再打了匯單,等我親自趕到南雄打聽。天來如果未曾過去,就在那裡打點;如果已經過去了,我就在南雄轉匯到京城,尋著陳大人,好打聽他告得准告不准,然後打點送欽差的禮。除此之外,更沒有辦法的了。」宗孔道:「喜來拐走了那三萬,就由他去麼?」貴興道:「這件事只好再作商量的了,此刻先打算進京一路要緊。」宗孔道:「進京麼?我也同著去。」爵興道:「老表台肯去最好了,省了我一番跋涉。」貴興道:「還是表叔去罷,叔父在這裡,早晚還有事呢。」宗孔只得依從。貴興又慮到天來已經過了南雄,認真要進京,三萬銀子不夠,想打十萬的匯票。爵興道:「只怕三萬也夠了,萬一不夠,應允他到了此地再找足,也是一樣的。」貴興再三商量,打了一張五萬匯單,交給爵興。定了明日一早,帶了尤阿美、熊阿七動身。
  三個人一早出發,一路上無心觀看山川景致,只管趲路,兼程而進。走了六天,到得南雄,就投到朱怡和店裡住下,爵興的意思,要住在這店裡,好順便打聽喜來的蹤跡。這一天恰好是中秋佳節,店主朱怡甫,格外備了酒席,請寓客吃酒賞月。爵興本來是個酒徒,又恰好碰了這個機會,樂得開懷暢飲,同席各客,不免互通姓氏。內中有好些於這書上無干的,不必表他。單表一個姓蘇,表字沛之的,他是直隸人氏,也寓在朱怡和店裡,已經二十多天光景了。飲酒中間,爵興問起朱怡甫道:「十幾天前頭,有一個名叫喜來的,曾到貴棧寓過麼?」怡甫道:「敝店過往客多,哪裡都記得名字呢?」爵興又把喜來面貌身材說了一遍。怡甫道:「象有這麼一個,他說姓凌,不知道他的名字,住了兩天就走了。」爵興道:「他到哪裡去呢?」怡甫道:「這卻沒有理會得。」沛之道:「不知區兄問他作甚?」爵興道:「他是個拐子,拐了一筆巨款去。」沛之驚道:「拐了多少呢?」爵興道:「為數頗不少。」又問道:「還有一位姓梁的,名叫天來,不知可曾到過這裡?」怡甫道:「這也沒理會。」沛之道:「可是有五十多歲,面目瘦削,頭髮蒼白的麼?」爵興道:「正是,正是!不知沛之兄可曾會來?」沛之道:「怡甫兄真是健忘,梁天來的蹤跡,我倒還知道呢。」
  爵興忙問天來蹤跡,果在哪裡?不知蘇沛之說出甚麼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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