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仿四世紀希臘畫師提曼特斯 (Timanthes) 所作
七九一
［補第七五五則］
《老子》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按 Plato 論 “theinadequacy of language” 有云：“Hence nointelligent man will ever be bold as to put into language thosethings which his reason has contemplated, especially into a formthat is unalterable... Names, I maintain, are in no case stable”(Thirteen Epistles of Plato, No. VII, tr. by L.A. Post, pp.96- 7)，冥契而亦的解也。E.Cassirer 說之云：“Die Sprache wirdals ein erster Anfangspunkt der Erkenntnis anerkannt, aber sie istauch nicht mehr als ein solcher Anfangspunkt... Sprache und Wortstreben nach dem Ausdruck des reinen Seins; aber sie erreichen ihnniemals, weil sich in ihnen der Bezeichnung dieses reinen Seinsimmer die Bezeichnung eines anderen, einer zufälligen'Beschaffenheit’ des Gegenstandes beimischt” (Die Philosophiedes symbolischen Formen, Bd. I, S. 63,65)；蓋謂真如之全體大用，非片詞隻語所能名言，必多方擬議，稍得其梗概之略、迹象之粗，故以名不能定、不能常為苦。【MaxScheler, Die Wissensformen und dieGesellschaft, p. 63.[1] 】Bergson:“Le mot aux contours bien arrêtés, le mot brutal, qui emmagasinece qu’il y a de stable, de commun et par conséquent d’impersonneldans les impressions de l’humanité, écrase ou tout au moinsrecouvre les impressions délicates et fugitives de notreconscience individuelle” (L’Évolution créatrice, p. 100; cf.p. 4: “l’équivalent statique” [de ladurée])，則又苦名之常、名之定，不能犁然有當於心性之流動不居，可謂同歸而殊途者矣。
〇《老子》十一章：“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按王介甫《老子說》【《臨川集》68《老子》】云：“然工之琢削，未嘗及於無者，蓋無出於自然之力，可以無與也。今之治車者，知治其轂輻，而未嘗及於無也，然而車以成者，蓋轂輻具，則無必為用也矣。如其知無為用而不治轂輻，則為車之術固已疏矣。故無之所以為用者，以有轂輻也；無之所以為天下用者，以有禮樂刑政也。如其廢轂輻於車，廢禮樂刑政於天下，而坐求其無之為用也，則亦近於愚矣！”[2] 其言是也，而未得老子之意。老子但告人毋實諸所無耳，非欲人空諸所有也。按《容齋續筆》卷十二云：“莊子論'無用之用’，本老子：'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學記》：'鼓無當於五聲，五聲弗得不和；水無當於五色，五色弗得不章’，其理一也。今夫飛者以翼為用，繋其足則不成飛；走者以足為用，縛其手則不能走。為國者其勿以無用待天下之士則善矣！”此說宛轉關生，惜解《老》者都未徵引。莊子道“無用之用”有二義，《人間世》篇論櫟社樹：“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3] ；郭象註：“有用則與彼為功，無用則自全其生。”此一義也，乃偷活苟全之小黠耳；《山木》篇已言：“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亦見其非通方利往之大道矣。《外物》篇云：“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厠足而墊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4] 此二義也，即容齋所闡發者。《徐無鬼》云：“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亦《外物》篇“厠足而墊之”之意。《全唐文》卷八○三李磎《廣廢莊論》云[5] ：“無用之説有三，不可混而同一。有虛無之無用者，則老子埏埴鑿戶之説，其用在所無也；有有餘之無用者，則惠子側足之喻，其用必假於餘也；有不可用之無用者，苗之莠、粟之秕也。”不知一、二之無別；知三之無用，而不知其時或全生之有，膚受皮相。容齋“飛”、“走”之喻，本之《淮南子‧說山訓》云：“走不以手，縛手，走不能疾；飛不以尾，屈尾，飛不能遠。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Livy,II. xxxii. 9-12 齒、手、腹相爭之喻（見第四四七則，參觀 Shakespeare,Coriolanus, I. i —Complete Works, ed. G.L. Kittredge, p.920）可相發明。【《淮南子‧説林訓》：“足以𨃨者淺矣，然待所不𨃨而後行”；潘岳《秋興賦》所謂：“行投趾於容跡兮，殆不踐而獲底；闕側足以及泉兮，雖猴猨而不履”；《顏氏家訓‧名實篇》：“人足所履，不足數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顛蹷於崕岸，拱把之梁，每沉溺於川谷者，何哉？為其傍無餘地故也。”】
〇十三章：“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6] 按後世道士如孫思邈之流侈言保生養身，譬《玄門大論三一訣》至以《老子》十四章之“夷”、“希”、“微”附會為“精”、“氣”、“神”，皆大背身為大患之遺意【《抱朴子‧釋滯篇》】。[7] 哲人以身為進德入道之累，教宗尤甚。MarcusAurelius, The Meditations, IV. 41, Eng. tr.T.J. Jackson, p. 90: “Thou art, as Epictetus said, a little soulburdened with acorpse.” 欲求解脫，唯有不惜其身，甚且自盲其目，以求不盲於心（見第八一則論 NoctesAtticae, X.17）。自犍自宮若儀光、空如、Origen 所為，亦復輩出，所謂 “Thebody was proclaimed enemy, & as an enemy it was treated”(Francis Thompson: “Health & Holiness”,in Works, III, p.251; 參觀 St.Paul, Epistle to the Romans, II. 14: “makenot provision for the flesh, to fulfil the luststhereof”)。佛經至言鬼魂自撻其屍，《經律異相》卷四六引《譬喻經》云：“有人死。魂還，自鞭其屍，曰：'此是我故身。為我作惡，偷盜欺詐，犯人婦女，令我墮惡道中。’”【《法苑珠林》卷九引《分别功德論》：“有諸沙門行諸禪觀。……夜見餓鬼打一死屍，沙門問曰：'何以打此死屍耶？’答曰：'此屍困我如是，是以打之。’道人曰：'何以不打汝心？’”；卷七十一引《譬喻經》：“昔外國有人死。魂還，自鞭其屍。……曰：'此是我故身，為我作惡，……令我墮惡道中，勤苦毒痛，不可復言，是故來鞭之。’”】亦見於四肢九竅之深恨痛惡矣。男女尤為人生大欲所存，故出世者醜詆危言，無所不用其極。佛書如《大智度論》有“女病”、“女賊”、“女鎖”等喻；《寶積經》謂婦人“是障碍本，是殺害本，是繫縛本，是憂愁本，是怨對本，是生盲本”；《淨心誡觀法》謂“四百四病以夜食為本，三途八難以女人為本。”R.de Gourmont, Le Latin mystique, pp. 28-9:“Ne pouvant vaincre ce péché, les théologiens... le codifièrent,créèrent la moechialogie”etc. 防之嚴，詈之毒，亦見繫解□□。[8] 二者禁欲縱欲，謂心不動，觀於《紅樓夢》二十一回寶玉續《胠篋》篇，黛玉所謂“醜語詆他人”者，可以知也。【汪悔翁《乙丙日記》卷三為吾國著作中最恨女人者，至云：“頓覺眼前生意少，須知世上女人多。”】【《螢窗異草二編》卷四《畫廊》。】
〇二十六章：“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按杜子美《别李秘書始興寺所居》云：“安為動主理信然”，“安為動主”與“靜為躁君”可謂名開義合者（智者大師《法華玄義》卷三上云：“名異故言開，義同故言合”）。《老子》十五章云：“安以動之徐生”[9] ，又少陵語之來歷，正亦不須如其自言“重聞西方止觀經”耳。[10]
〇四十一章：“大音希聲。”按十四章云：“聽之不聞，名曰希。”非閉聰息聽，乃“聽於無聲”，如《詩‧車攻》所謂“有聞無聲”，白樂天《琵琶行》所謂“此時無聲勝有聲”，Keats:“Ode on a Grecian Urn”: “Heard melodies are sweet, but thoseunheard / Are sweeter” 也。故曰“大音”而不曰“寂音”。GisèleBrelet: “Music &Silence” 一文論聽樂時，“The listeningstate of awareness is always straining toward an absence, towardthe moment when the absence will become presence” (Susanne K.Langer, ed., Reflections on Art, p.110)，故靜有實有虛 (peopledsilence vs. empty silence — p. 111)。《琵琶行》之“此時 (themoment) 無聲”蓋靜之實者，比物醜類，“大音”亦猶是爾。RudolfOtto 言“means by which theNuminous is expressed inArt” 凡三，曰“暗”，曰“靜”，曰“空”(darkness,silence, emptiness) (The Idea of the Holy, Eng. tr. J.W.Harvey, pp. 70-3)，其說“靜”即曰：“hearthe Silence itself” (p. 72)，非即“聽於無聲”乎？【《淮南子》：“寂寞，音之主也。”】【《揚州畫舫錄》卷十一：“吳天緒（評話）效張翼德據水斷橋，先作欲叱咤之狀。眾傾耳聽之，則唯張口努目，以手作勢，不出一聲，而滿堂中如雷霆喧於耳矣。謂其人曰：'桓侯之聲，詎吾輩所能效狀？其意使聲不出於吾口，而出於各人之心，斯可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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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第六八○則］
Pliny, Naturalis Historiae, XXXV.36 論 Timanthes 畫有蘊蓄，使人會意于迹象之外(intellegiturplus semper quam pingitur)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IX, p.316)，乃指題材與情事，非如東坡《王維吳道子畫》所謂“摩詰得之於象外”乃指風格與神韻也。宋人畫院祇候試題，庶幾近之。鄧公壽《畫繼》卷一“徽宗皇帝”條云：“益興畫學，教育眾工。如進士科，下題取士。所試之題，如'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自第二人以下，多繫空舟岸側，或拳鷺於舷間，或棲鴉於篷背。獨魁則不然，畫一舟人，臥於舟尾，橫一孤笛。其意以為非無舟人，止無行人耳，且以見舟子之甚閒也。又如'亂山藏古寺’，魁則畫荒山滿幅，上出幡竿，以見藏意。餘人乃露塔尖或鴟吻，往往有見殿堂者，則無復藏意矣”；卷六“戰德淳”條云：“因試'蝴蝶夢中家萬里’題，畫蘇武牧羊假寐，以見萬里意，遂魁”；《夷堅乙志》卷五“王道亨”條云：“政和中，肇置畫學，用太學法補試四方畫工。［王］道亨首入試，試用唐人詩兩句為題，曰：'胡蝶夢中家萬里，子規枝上月三更’。餘人大率淺下，獨道亨作蘇屬國牧羊北海上，被氈杖節而臥，雙蝶飛舞其上。……別畫林木扶疏，上有子規，月正當午，木影在地。……遂中魁選。……又學中嘗以'六月杖藜來石路，午陰多處聽潺湲’為題【荊公《定林》絕句（《王荊文公詩箋注》卷四十四）】，餘人皆畫高木臨清溪，一客對水坐。有一工獨為長林絕壑，亂石磴道，一人於樹陰深處傾耳以聽。而水在山下，目未嘗覩也。……亦占優列。”《捫蝨新話》卷九及《吹劍錄》皆記題為“動人春色不須多”，乃作危亭縹渺、綠楊隱映中，一美人憑欄而立；《七修類稿》卷四十三謂英廟時以此題試畫工，“諸人皆於花卉上粧點，戴進畫松頂一仙鶴，一人畫芭蕉下一美婦”；《螢雪叢說》載畫“竹鎖橋邊賣酒家”者衹繪橋頭竹外掛一酒帘，畫“踏花歸去馬蹄香”者衹繪數胡蝶逐馬後；[11] 洪北江《玉麈集》卷下記吳中學使以畫試士，'夜雨滴空階’題，一生畫柳色漸昏，衡門半啟，一人倚戶立，左手執燭，右手以硯向簷底承溜，皆與Pliny 所記 Timanthes 畫 Iphigenia 及畫巨人 (p.314)，Neacles 畫尼羅河 (XXXV.37, p. 364) 等耐人思索諸例相印可。即Shakespeare, The Rape ofLucrece, 1422 ff.: “For much imaginary work was there, /Conceit deceitful, so compact, so kind, / That for Achilles’ imagestood his spear, / Grip’d in an armed hand, himself behind / Wasleft unseen, save to the eye of mind: / A hand, a foot, a face, aleg, a head / Stood for the whole to beimagined” (Complete Works, ed.G.L. Kittredge, p.1485)。而Lamb:“On the Genius ofHogarth” 所稱引 (Works,ed. E.V. Lucas, I, p. 74)，心思之巧有之，格韻之高則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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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七七○則］
《關雎‧序》：“風，風也，教也。（中略）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正義》云：“微動若風，言出而過改，猶風行而草偃，故曰'風’。《尚書》之三風十愆，疾病也。詩人之四始六義，救藥也。”按《韓詩外傳》卷三云：“人主之疾，十有二發，非有賢醫，莫能治也。（中略）痿、蹶、逆、脹、滿、支、膈、盲、煩、喘、痺、風。（中略）無使百姓歌吟誹謗，則風不作。”[12] 《後漢書‧五行志中之上》云：“君炕陽而暴虐，臣畏刑而柑口，則怨謗之氣發於歌謠，故有詩妖”，可釋《韓詩外傳》。所謂“風”即“怨謗之氣”，所謂“歌吟誹謗”即“四始六義”之“風”，蓋雙關風謠、風教二義，正沖遠所謂“病”之與“藥”，此“歧出分訓”之“同時合訓”(integrativedisjunctiveplurisignation) 也。言其作用 (purpose& function)，“風”者，風諫也，風教也（西洋古修辭學所謂 docere）；言其本源 (origin& provenance)，“風”者，土風也，風謠也（鄭樵《六經奧論》云：“風土之音曰'風’”，“風”者，出於風土，今語謂之“民歌”）；言其體製 (modeof existence)，“風”通諷，詠歌也，誦讀也，係乎喉舌唇吻者也（今語謂之“口頭歌唱文學”。一字而於詩之淵源體用包舉無遺，又“並行分訓”之“同時合訓”(integrativeconjunctiveplurisignation) 也。“合訓”、“分訓”之說，詳見第七六九則論《易‧革卦》。說詩中“歧出分訓”而“同時合訓”又一佳例，則《學記》云：“不學博依，不能安詩”，康成注：“廣譬喻也，'依’或為'衣’”。《說文》：“衣，依也”；《白虎通》：“衣者隱也，裳者障也”。隱為顯之反，不顯言直道而曲喻罕譬；《呂覽‧重言篇》：“成公賈曰：'願與君王讔’”，《史記‧楚世家》作：“伍舉曰：'願有進隱’”，《集解》：“謂隱藏其意”；《史記‧滑稽列傳》：“淳于髠喜隱”，即此“隱”也。《文心雕龍‧諧隱篇》所謂“內怨為俳”，常州派論詞所謂“意內言外”（參觀謝枚如《賭棋山莊詞話續集》卷五），皆其意。《禮記‧曲禮》、《內則》皆有“不以隱疾”，康成皆注：“衣中之疾”，蓋衣者，所以隱障 (modesty,concealment) 也。然而衣并可以炫飾 (ornament,allurement)，故“服為身之章”。《詩‧候人》：“彼其之子，不稱其服”；《中庸》：“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鄭注：“為其文章露見”；《孟子‧告子篇》：“令聞廣譽施於身，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趙注：“繡衣服也”，蓋以芳聲播遠擬於鮮衣炫眾；《論衡‧書解篇》：“夫文德，世服也。空書為文，實行為德，著之於衣為服。衣服以品賢，賢以文為差”，且引“鳳羽五色”、“虎毛蚡蜦”等為擬。是則隱身成引目之具，自障見自章之效，相反相成，體合用歧。詩有譬喻，託物寓志：其意恍兮躍如，衣之隱也、障也；其詞煥乎斐然，衣之引也、彰也。沉思翰藻，一“衣”字而同時兼概之矣。
〇《卷耳》。按此詩首章“采采卷耳”云云，設為思婦之詞，無疑難也。二、三章“陟彼崔嵬”、“陟彼高岡”云云，說詩者以為亦出思婦之口，則必須贅加此婦設想勞人行役一段。情節既屬鑿空，“嗟我懷人”乃稱其人為“我”（“我馬虺隤”、“我馬玄黃”、“我姑酌彼金罍”、“我姑酌彼兕觥”），又殊扞格。征夫中塗飲酒蘇息，亦非通常懸擬行役景象，不近情理。實則涵泳本文，意義豁然，初不必平地坐起波瀾、直節旁添枝葉。首章思婦之詞，“嗟我”之“我”，思婦自稱也。二、三章勞人之詞，“我馬”、“我酌”之“我”，勞人自稱也。男女異地而情事同時，相提並列，所謂“雙管齊下”，如王摩詰《隴頭吟》云：“長安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身經大小百餘戰，麾下偏裨萬戶侯。蘇武纔為典屬國，節旄落盡海西頭。”[13] 樓上看星與馬上聽笛，異地而在同時，相形而成對照。【白香山：“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陳陶《隴西行》云：“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高菊磵《清明對酒》云：“日暮狐狸眠塚上，夜歸兒女笑燈前”，胥用此法。推而至於小說所謂“話分兩頭”，如《紅樓夢》第九十八回云：“却說寶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經昏暈過去，當時黛玉氣絕，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Thackeray, VanityFair, ch. 32: “Darkness came down on the field & city: andAmelia was praying for George, who was lying on his face, dead,with a bullet through his heart” (“Everyman’s Lib.”, p.323)，手眼都同。電影中亦常見之，要莫古於吾三百篇此詩者矣。
〇《行露》：“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按雀本無角，鼠實有牙，來連往蹇，相耦不倫。於是明清以來學者，求之於詁訓，驗之於禽獸，曲為之解，以圓其說。如姚園客《露書》卷一謂“'角’應音'祿’，雀喙也。若音'覺’，則雀實無角而鼠有牙。或曰：'鼠有齒無牙。’曰：非也，'象以齒焚’，'牙’不稱'齒’乎，'門牙’，齒也；'齒’不稱'牙’乎？”王船山《詩經稗疏》亦謂“角”為“咮”之假借字。由此之說，則雀實有“角”，亦如鼠有牙矣。毛西河《續詩傳鳥名》謂“角”乃鳥噣之銳出者，雀有噣而不銳出。陳碩甫《詩毛氏傳疏》謂《說文》：“牙，壯齒也”，段注：“齒之大者”，鼠齒不大。由此言之，鼠實無“牙”，亦如雀無角矣。余以為科以修詞之法，當取後說。蓋明知事之不然，而反詞質詰，以證其然，此正詩家妙用。夸飾譬喻，理無二致。“誰謂雀無角？”“誰謂鼠無牙？”正如《谷風》之“誰謂荼苦？”，《河廣》之“誰謂河廣？”。使雀噣本銳，鼠齒誠壯，茶實薺甘，河可葦渡，則一問一答，無謂多事，充量衹是闢謠、解惑，無關比興。OwenBarfield: “Poetic Diction & LegalFiction” 一文中論比喻，舉 ChristinaRossetti: “Does the road wind uphill all theway?” 為例，曰：“Is this true? Thetruer it is to say 'no’, the better is the poem” (EssayPresented to Charles Wiliams, p. 108)，可與言詩也已！
〇《柏舟》：“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毛《傳》：“鑒所以察形也，'茹’、度也”；鄭《箋》：“鑒之察形，但知方圓白黑，不能度其真偽，我心匪如是鑒，我於眾人之善惡外內，心度知之”；《正義》：“我心則以度知內之善惡，非徒如鑒然。”按鄭、孔之說糾繞費解。“匪鑒”與心“匪石”、“匪席”並列，果如所云，則石轉而我心不可轉，席卷而我心不可卷，然鑒不可度而我心度，謀篇失其整齊矣。王益吾《詩三家義集疏》謂韓詩說“'茹’、容也”：“《小雅》'柔則茹之’，《釋文》引《廣雅》：'“茹”、食也’，影入鑒中，若食之入口，無不容者。”此說得之。《禮運》“飲其血，茹其毛”；《正義》：“茹食其毛以助飽，若漢時蘇武以雪雜羊毛而食之”，可相發明。竊疑毛《傳》“度也”非“予忖度之”之“度”，乃度量之“度”。大度廣量，正韓詩所謂“容”。康成誤解於前，沖遠復追逐其車後耳。《全唐文》卷二百六姚崇《執鏡誡》云：“執鏡者取其明也。夫內涵虛心，外分朗鑒。《詩》曰：'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其理焉。”似亦以“茹”為虛而能受之意。余嘗謂內典鏡喻有佳、惡兩意（見《談藝錄》第三六七至八頁）。[14] 吾國鏡喻亦有兩義：一者明察，物無遁形，善辨美醜，厥例甚繁；二者渾涵，物來斯受，不擇美醜。《柏舟》此二語，及《莊子》云：“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文子‧上德篇》云：“鏡不沒形，故能有形”，皆其例。二義相反相成，此余所謂 “metaphoricalpolygon” 也。參觀第十九則論 Sainte-Beuve, Portraitslittéraires, I, p. 302，第七三二則論 D.Provenzal, Dizionario delle immagini, p.287: T.Colsalvatico, SempreFesta，第七七○則論《谷風》 “采葑采菲”，第七七五則論《史通‧內篇‧言語第二》，第七九八則論《紅樓夢》第五回。
〇《桑中‧小序》：“刺奔也。”按朱子以為詩乃自作。文士如惲敬《桑中說》，經生如胡承珙《毛詩後箋》皆深非之。然於《左傳》成公二年申叔跪之父論巫臣所謂“桑中之喜，竊妻以逃”云云，既不敢辤而闢之，于是斤斤辯淫者自作之說，以為踰禮犯法，方且隱秘其事，安肯明詔大號，故必為他人諷刺淫者之作。夫自作與否，誠不可知。就本文而論，則語氣乃淫者自言【Rollenlyrik[15] 】。“桑中”、“上宮”記幽會之地；“孟姜”、“孟弋”、“孟庸”記幽期之人；“期”、“要”、“送”記幽歡之詳。直道其事，不著議論，讀之衹知漁色男子自陳先後曾與三婦亂耳。吾國寫 DonJuan (“L’homme à femmes” — G.G. de Bévotte, LaLégende de Don Juan, 2e éd., I, p.3)篇什，莫古於是。樂府有《三婦艷》，則謂同室而共事一夫。此詩言有三外婦，以同地為淫坊，初不必同時也。司馬相如《美人賦》云：“暮宿上宮，有女獨處；皓體呈露，時來親臣”；沈約《懺悔文》云：“淇水上宮，誠無云幾，分桃斷袖，亦足稱多”；蓋後世以“上宮”為淫肆之代詞矣。
〇《碩人》：“碩人敖敖，說於農郊”；毛《傳》：“敖敖，長也；農郊，近郊也”；鄭《箋》：“'說’當作'禭’，衣服曰禭。此言莊姜始來，更正衣服於衛近郊。”按“更正衣服”即所謂“更衣”。徐昂發《畏壘筆記》卷二謂“更衣”有易衣、如廁二解，而未引《詩經》此語。“說”疑通“稅”，《禮記‧文王世子》：“武王不說冠帶而養”；《釋文》：“稅，本亦作脫，又作說。”[16] 是稅駕、脫衣皆可曰“說”，謂入國以前停車小息便旋也。
〇《伯兮》；毛《傳》：“伯，州伯也”；鄭《箋》：“伯，君子字也。”按君子即夫，少陵《元日寄韋氏妹》云：“郎伯殊方鎮”是也。
〇《狡童‧詩序》：“刺忽也，不能與賢人圖事。”按朱子《詩集傳》謂是“淫女見絕而戲其所歡之詞”，可謂尊本文而不外騖者，殊勝漢人舊說。尤西堂《艮齋雜說》卷一、毛奇齡《西河詩話》卷四皆記[17] ：“高忠憲講學東林，有執《木瓜》詩以問者，謂其中並無'男’、'女’字，何以知為淫奔？坐皆默然，蕭山來風季曰：'即有“男”、“女”字，亦何必淫奔？’曰：'何以言之？’曰：'張衡《四愁詩》云：“美人贈我金錯刀”，有“美人”字，張衡淫奔耶？’有怫然而起者，曰：'“彼狡童兮”得不以為淫奔乎？’曰：'子不讀箕子《麥秀歌》乎？“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狡童”指受辛也。受辛，君也，君淫奔耶？’”尤、毛歎此為越世高談，吾則視之為出位游思，如釋典所云因指而見月耶？抑西諺所謂求影而亡骨也夫。[18] 意內言外者，言外之意即順言內之意而申之，即謂之“言內包蘊”可也。非另標名色、自開戶牖，取了不相屬之事物，附會而強說為影射也。詩者，言之不可代、無所待者，意即寓言，象亦自徵，謂之“象徵”(icon,unconsummated symbol) 是也。非如說理致用之文，許讀者得意忘言、登岸舍筏，且但登彼岸，不泥何筏，外指倘明，他詞可易，王輔嗣《易略例‧明象篇》所謂“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觸類可為其象，合義可為其徵。義苟在健，何必馬乎？類苟在順，何必牛乎”，則衹是符號 (sign) 而已 (參觀 CharlesPeirce, Collected Papers, ed. C. Hartshorne& P. Weiss, III, p. 362; V, p. 475; VIII, p. 183; PhilipWheelwright, The Burning Fountain, pp.60-1; G. Morpurgo-Tagliabue, L’Esthétiquecontemporaine, tr. Marcelle Bourrette Serre, pp. 161-3, 237-8,251-3; 又 Goethe, Spruchweisheitin Vers und Prosa: “Die Symbolik verwandelt die Erscheinung inIdee, die Idee in ein Bild, und so, daß die Idee im Bild immerunendlich wirksam und unerreichbar bleibt und, selbst in allenSprachen ausgesprochen, doch unaussprechlich bliebe”— Sämtl. Werk., “Tempel-Klassiker”, Bd.III, S. 463; Valéry, Commentaire de charmes: “Observez seulement ledestin de la prose, comme elle expire à peine entendue... si nousavons compris, nous sommes en possession d’exprimer sous d’autresformes l’idée” — Variété, III, p.74)。前者譬之山水畫：自成位置，不必按畫檢真；各具意匠，不容以此代彼。後者譬之地理圖，須得山川道里之實始中，苟能得實，則彼圖猶此圖也。《說卦》云乾為馬，亦為木果；坤為牛，亦為布、釜。蓋意在乾者不言馬而言木果，意在坤者不言牛而言布、釜，無所不可。然而《車攻》之“馬嗚蕭蕭”，《無羊》之“牛耳濕濕”，易之曰“鷄喈喈”、“狐綏綏”，則牽一髮而動全身，著一子而改全局，通篇情景必隨以更換焉。學人云：“《易》之有象，如《詩》之有比”（參觀第七六九則論《易‧乾卦》），尚是皮相之談耳。白香山《三月三日》詩不云乎：“指點樓南玩新月，玉鈎素手兩纖纖”？盡舍詩中之男女、狡童，以為言男女者即非男女，言狡童者即非狡童，作者指目別在言外，深文而大索焉。絳帳談經成為烏臺審案，匡鼎說詩有同管輅射覆，吟風弄月盡供捕風撈月。果玩月出之皎皓乎，而佼人樓上之手，則如遭燕丹之斷矣。徐時棟《煙嶼樓筆記》卷七云：“一士人素以道學自負。解三百篇，輒強勞人、思婦入之理學中。一日賦《早行詩》，有'人語出林端’之句。其友忽問曰：'斯人也，為不失赤子心之大人耶？抑閒居為不善之小人耶？’曰：'能早起，尚是正人。’曰：'然則舜之徒耶？蹠之徒耶？’其人怫然。”語雖暴謔，而頗足救尤、毛二氏所述之偏，故附及之。
[6] 引文原作： “吾所以有大患，為我有身；及我無身，吾有何患？”
[7] 此處墨跡纖細模糊， “大背……”一段不確。
[9] 嚴可均曰： “御註作 '安以久’，河上、王弼作 '孰能安以久’。大典作 '孰能安以’，無 '久’字。”而《管錐編‧老子王弼註‧一○‧二六章》句讀又與習見有異，作 “孰能安，以久動之徐生”（三聯書局 2007 年版，680 頁）。
[13] “迥”原作 “迴”。又《管錐編‧毛詩正義‧七‧卷耳》引此詩， “纔為”誤作 “身為”（三聯書局 2007 年版，117頁）。
[14]《談藝錄‧二八‧補遺》（香港中華書局 1986 年補訂本 305-6 頁；北京三聯書局 2001 年補訂重排版 288-9頁）。
[15] “Rollenlyrik”原作 “Rolelyrik”，《管錐編‧毛詩正義‧二二‧桑中》已改（同前，150 頁）。
[18] 本頁此處似有拼接，原脫 “西”字， “諺”、 “謂”、 “求影”等字皆不全或不確。《管錐編‧毛詩正義‧三四‧狡童》作 “西諺嘲犬之逐影而亡骨”（同前，187 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