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三（一）
《史記》：瀧川資言《會注考證》雖尠發明，亦頗有薈蕞之功，掛漏在所難免耳。
〇裴駰《史記集解序》：“又其是非頗謬於聖人”云云，瀧川《考證》引馮班曰：“《游俠》、《貨殖》之傳，詞旨激揚，有為而言之，其志有可傷者。孟堅之言，未免深文，至於先黃老後六經，自是史談所論。至遷則不然，父子自不同”云云。按陳祖范《陳司業文集》卷一《史述》論此尤暢，略云：“班氏謂子長‘先黃老而後六經’，此司馬談《論六家要指》則然，子長則否。觀其《自序》，隱然父子之間，學術分途。《帝紀‧贊》首推《尚書》，《列傳》開端云：‘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可謂之‘後六經’乎？若果‘先黃老’，不應列老子於申、韓，而進孔子為《世家》；稱老子不過‘古之隱者’，而稱孔子為‘至聖’，至今用為廟號。於諸子中詳敘荀、孟，又隱然以孟子作主；退之‘醇’‘疵’之辨，子長已有先覺。”竊謂孔子之道，得子長而始定。又按裴氏此節全本《漢書‧司馬遷傳‧贊》。楊泉《物理論》曰：“班固《漢書》，因父得成，遂沒不言彪，殊異馬遷也。吾觀班固《漢書》，論國體則飾主闕而抑忠臣，敍世教則貴取容而賤直節，述時務則謹詞章而略事實，非良史也！”隱然與孟堅斥子長語針鋒相對，無言不酬。
〇《五帝本紀》：《考證》引林伯桐曰：“《禮記‧祭法》謂黃帝正名百物，然則《史記》託始，自有深意。”按周廣業《蓬廬文鈔》卷二《史記首黃帝說》略云：“《史記》之首黃帝，非其本意，觀《五帝本紀‧論》及《自序》，再參之《封禪書》，可以知之。一再稱‘堯以來’，‘陶唐以來’，明乎刪《書》斷自唐虞，前此宜置勿論。然漢自高帝起，有祠黃帝於沛庭；《外戚世家》言竇太后好黃老；孝景武帝皆讀其書，武帝用李少君說至有‘吾誠得如黃帝，視妻子如脫躧’之歎；《封禪書》所載巡狩、改曆諸事，無一不託諸黃帝；公孫卿‘黃帝且戰且學仙’一語，尤足為武帝窮極兵力之緣飾。蓋當代天子祖述憲章之帝也。太史公之父自恨不得從封太山；作史之年適當太初元年明堂改建、諸神從祀之時，正用黃帝迎日推筴法。不首黃帝，失臣子將順之道，然而寓規於頌，文微義嚴矣。”
〇《五帝本紀》：“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按參觀《大宛列傳》：“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Plutarch, Lives 首篇 “Theseus” 開宗明義云：“Beyond this there is nothing but prodigies & fictions, the only inhabitants are the poets & inventors of fables; there is no credit, or certainty any farther”，可參觀。
〇《周本紀》。按朱鶴齡《愚庵小集》卷十三《讀周本紀》謂其“記幽、平間事甚略，為考訂之。”
“流為烏，其色赤，其聲魄云”；《考證》：“魄然，狀其聲也。”按“魄”即《後漢書》卷二十三載童謠“城上烏，尾畢逋”，古樂府《兩頭纖纖》所謂“腷膊”，皆一音之轉，指振羽聲。
“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笑。”按今語所謂“千方百計”。又按貴主不笑，人君懸重賞，求啓顏之方，乃西方童話中常事。如 Basile, Il Pentamerone, Introduzione: “Zoza mai non si vedeva ridere” (Il Pentamerone, tradotto di B. Croce, ed. 1957, p. 3: cf. I. 3, p. 37: “... non c’era ricordo che fin allora [Vastolla] aveva mai riso”; III. 5, p. 286: “... per lo spazio de sette anni continui [Milla] non si era più vedetta ridere”, esc.); Brüder Grimm, Kinder-Märchen, “Die golden Gans”: “Er kam darauf in eine Stadt; da herrschte ein König, der hatte eine Tochter, die war so ernsthaft, dass sie niemand zum Lachen bringen konnte” usw. (Antoine Hamilton, Les Quatre Facardins 則故反之: “Le seul défaut qu’elle eût étoit d'être la plus grande ricaneusedu siècle: tout la faisoit rire, et rien ne la divertissoit” (Oeuv. Comp., Paris: A. Belin, p. 417)。
〇《秦始皇本紀》：“河魚大上。”按談遷《棗林雜俎》聖集引沈懋孝《長水集》：“殷正甫士儋有李于鱗所閱《史記》，於《始皇本紀》止圈‘河魚大上’、‘人頭畜鳴’八字”；陳際泰《太乙山房文集》卷七《陳昌基新藝序》：“李于鱗選古最刻，讀《秦紀》，獨得‘河魚大上’四字而已。”
“長信侯毐作亂而覺。矯王御璽及太后璽以發縣卒及衛卒、官騎、戎翟君公、舍人，將欲攻蘄年宮為亂，王知之。”按此又仿《春秋經、傳》書法，第一句《經》，下數句《傳》也。
“收天下兵，聚之咸陽”；《考證》：觀《考工記》、《左傳》僖十八年、《趙策》，皆可見“古代以銅為兵。”然據《韓非子‧五蠹》、《呂覽‧貴卒》、《史記‧范睢傳》，則“昔時亦未嘗不以鐵造兵。”按《留侯世家》即言“為鐵椎百二十斤”，豈銅已盡銷，故取鐵耶？凌藥洲揚藻《博浪椎》樂府所謂：“奮擊轟天副車折，噫嘻尚有人間鐵”是也。參觀 T.R. Glover, Greek Byways, pp. 61 f.: “The blacksmith in Greek remains a bronze-smith.... Bronze is the metal of war; iron is for tools (cf. Odyssey, IX. 391), not weapons”。
“作琅邪臺，立石刻，頌秦德，明得意。”按其詞有“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又下文“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并天下，意得欲從’”；“二世曰：‘凡所為貴有天下者，得肆意極欲。朕尊萬乘，無其實，作宮室以章得意。’”
“齊人徐市等上書”；《考證》：“‘市’即‘芾’字，《淮南王傳》‘市’作‘福’，一音之轉。”按《晚晴簃詩匯》卷一六八黎庶昌《訪徐福墓》詩云：“禮猶求野訂遺聞，福芾同音契典墳；讀史乃知徐市誤，俗書偶脫草頭文。”[1]
“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按《趙世家》武靈王語，《商君列傳》商鞅語略同。《漢書‧竇田灌韓傳》王恢曰：“臣聞五帝不相襲禮，三王不相復樂，非故相反也，各因世宜也。”《史記‧高祖功臣侯者表》：“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要以成功為統紀，豈可緄乎”；《禮書》：“今上制詔御史曰：‘蓋受命而王，各有所由興，殊路而同歸。（中略）議者咸稱太古，百姓何望’”；《樂書》：“趙高曰：‘五帝、三王，樂各殊名，示不相襲，（中略）亦各一世時之化’”[2]，亦可參觀。實出《莊子‧天運篇》師金論“先王已陳芻狗”一節所謂“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呂氏春秋‧察今篇》所謂“先王之法，經乎上世而來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損之，胡可得而法？凡先王之法，有要於時也，時不與法俱至。譬之若良醫，病萬變，藥亦萬變。病變而藥不變，嚮之壽民，今為殤子矣。故天下七十一聖，其法皆不同，非務相反也，時勢異也。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法為其國與此同：時已徙矣，而法不徙。有過於江上者，見人方引嬰兒而欲投之江中，嬰兒啼，人問其故，曰：‘此其父善游。’父雖善游，其子豈遽善游哉？”嚴安上書（《漢書》卷六十四下《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引鄒衍曰：“政教文質者，所以云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之，故守一而不變者，未覩治之至也。”謝肇淛《文海披沙》卷一謂焚書坑儒本《商君書‧墾令》[3]，謝章鋌《課餘偶錄》卷一謂本《韓非子‧五蠹》，皆不知因時變法為戰國風氣，觀趙武靈王事、《莊子》鄒衍語可知也。《李斯列傳》趙高勸李斯曰：“蓋聞聖人遷徙無常，就變而從時，安有常法哉！君何見之晚？”蓋斯知治國立制宜因世損益，高則知安身立命亦須與時屈信。二者皆 Shakespeare, King John, II. I, The Bastard: “Commodity, the bias of the world” etc. (Complete Works, ed. G.L. Kitteredge, p. 483)，其理相通，其事則往往相格，殊耐思索。
“制曰：‘可！’（中略）坑之咸陽”；《考證》：“胡三省曰：‘秦焚天下人所藏之書，其博士官所藏固在。項羽燒秦宮室，始併博士所藏者焚之。此所以後之學者咎蕭何不能於收秦圖書之日併收之。’鄭樵曰：‘陸賈、酈食其皆秦之儒生；叔孫通秦時待詔博士數歲；陳勝起，二世召博士、諸生三十餘人問。秦未嘗不用儒也。始皇所坑，蓋一時議論不合者耳。’”按《樂書》李斯諫二世曰：“放棄《詩》、《書》，極意聲色，祖伊所以懼也”；《考證》：“可見官府仍藏《詩》、《書》。”實則《有不為齋隨筆‧甲》早引《樂書》此數語而論之曰：“斯能為此諫而又議燒《詩》、《書》者，燒天下之私藏耳，蓋猶有在官者。”劉海峯《焚書辨》殆得其實，宋蕭參《希通錄》已發此意，皆未引《樂書》。光氏首拈《樂書》，誠得間矣！《焚書辨》見《海峯文集》卷一，略謂：“博士之所藏具在，未嘗燒也。……書之焚，非李斯之罪，而項籍之罪也。……蕭何漢之功臣，而六經之罪人也。”皆本胡三省語，光氏不知。《希通錄》見《說郛》卷六及《續百川學海》甲集，有云[4]：“乃方伎之士，非儒者。”則遠不如鄭樵之論。《漢書‧儒林傳》云：“及至秦始皇，兼天下，燔詩、書，殺術士。”所謂“術士”，正指儒生，觀上、下文可知，絕非“方伎之士”。故師古註引衛宏《詔定古文官書序》博士諸生入驪山阬谷說瓜，發機土壓事（《藝文類聚》卷八七引《古文奇字》略同，唯增云：“使人上書曰：瓜冬有實”，意較明晰）。《論衡‧書解篇》云：“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趙歧《孟子題辭》云：“逮於亡秦，焚滅經術，坑戮儒生，孟子徒黨盡矣；其書號為諸子，故篇籍得不泯絕。”《文心雕龍‧諸子篇》、逢行珪《鬻子敘》皆主此說。秦所焚衹私家儒書而已乎？又按憎鄙儒書，春秋末已然。《左傳》哀公二十一年，齊人歌曰：“唯其儒書，以為二國憂”，特至李斯而極。《困學紀聞》卷六一則可參觀。[5]【《屈賈列傳》稱賈誼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於郡中”，《漢書‧賈誼傳》則云：“以能誦《詩》、《書》屬文，稱於郡中。”賈生見時，《詩》、《書》未出，而馬、班載筆如是，亦足徵人間尚流傳未絕也。】【劉師培《左盦集》卷三《六經殘於秦火考》謂：“《韓非子‧和氏篇》云：‘商君教孝公燔詩書而行法令’，是秦代禁學之始。蕭何所收‘圖書’，即《張蒼傳》‘明習 天下圖書計籍’之‘圖書’，非‘六藝’。民間所存之經亡於秦火，而博士所藏又亡於項羽之火也。是以說書徵伏生，問禮徵申公。”未引《樂書》及《屈賈列傳》。】【Elizabeth Selden, China in German Poetry from 1773 to 1833, pp. 212, the episode of “der grosse Bücherbrand” in Heinrich Stieglitz, Bilder des Orients, Bd. IV (1833). The holocaust was caused by a chance remark from a lazy student: “Weil gar zu arg / Die vielen Bücher ihn gequält, dem Unmuth / Er durch ein Grabesliedchen Luft gemacht / ‘Fänd’ ein gescheiter Bücherbrand / Doch Eingang in des Kaisers Land, / Und holt’ herunter von den Wänden / Den Quark von ungewaschnen Händen! / ... Wie manchem Baccalaureus / Wär das ein feliger Genuss! / Er hätte ja beim Promoviren / Fortan viel weniger zu citieren”】
“乃秘之，不發喪。棺載轀涼車中，故幸宦者參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按《紀錄彙編》卷一二七陳沂《蓄德錄》云：“文皇晏駕於榆木川，楊文敏公、金文靖公恐事洩，盡取軍中錫器，鎔為殮具，覆以隆衣，日進膳如故。錫工盡除，以滅其跡。至京師，人未之知也。”與轀涼車事，何相類乃爾！
趙高諫二世曰：“天子稱朕，固不聞聲。”按《李斯列傳》高曰：“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羣臣莫見其面，故號曰朕”；《漢書‧王莽傳中》：“後常翳雲母屏面，非親近莫得見也”；《三國志‧吳書‧陸凱傳》：“晧性不好人視己，羣臣侍見，皆莫敢迕。凱說晧曰：‘夫君臣無不相識之道，若率有不虞，不知所赴’”；《古今事文類聚》卷二引《翼聖傳》：“玉帝所居，常有紅雲擁之，雖真仙亦不得見其面”，皆此意也。【《始皇本紀》三十五年：“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語。’……自是後莫知行之所在。”】趙高之言，居心固不可問，使二世為英主，則亦可節取而善用之。李習之《吏部侍郎韓公行狀》云：“凡令史皆不鎖，聽出入。或問公，公曰：‘人所以畏鬼，以其不能見也，鬼如可見，則人不畏矣。選人不得見令史，故令史勢重；聽其出入，則勢輕’”（《全唐文》卷六三九）。天子、令史，小大一理，退之殊有會心。《禮運》孔子早曰：“故政者，君之所以藏身也”，康成注謂：“輝光於外，而形體不見，如日月星辰之神”，則《韓非子‧主道第五》“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虛靜無事，以闇見疵。掩其跡，匿其端，下不能原；去其智，絕其能，下不能意”（參觀《二柄第七》曰：“今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揚權第八》曰：“上固閉內扃，從室視庭”；又《外儲說右上第三十四》載申子語）。《鄧析子》曰：“為君者，滅影匿形，羣下無私”；《關尹子‧一宇篇》曰：“吾道如處暗；夫處明者不見暗中一物，而處暗者能見明中區事”；《鶡冠子‧夜行篇》曰：“隨而不見其後，迎而不見其首，成功遂事，莫知其狀。圖弗能載，名弗能舉。致信究情，復反無貌。故聖人貴夜行。”蓋儒、道、名、法皆以藏身掩跡為主道也。St. Paul, I Timothy, VI. 16: “... dwelling in light unapproachable; whom no man hath seen, nor can see...” I Henry IV, III. ii 亦云：“Had I so lavish of my presence been, / So common-hackney’d in the eyes of men” etc., “By being seldom seen, I could not stir / But like a comet I was wonder’d at” etc. (op. cit., p. 565); 又 Dante, Purgatorio, XVII. 57: “e col suo lume se medesmo cela [il divino spirito]” (Commedia Divina, ed. N. Sapegno, p. 585); Paradise Lost, III. 375 ff.: “Fountain of light, thyself invisible / Amidst the glorious brightness where thou sitt’st / Throned, inaccessible” etc.; VI. 25-8: “On to the sacred hill / They led him high applauded, & present / Before the seat supreme; from whence a voice, / From midst a golden cloud, thus mild was heard”; X. 32 f.: “Eternal Father, from his secret cloud / Amidst...”; X. 447-8: “Down a while / He [Satan] sat [on his high throne], & round about him saw, unseen”[6]，均相印證。掩情區端為主道主柄，可與 Richelieu: “Savoir dissimuler est le savoir des rois” (E. Genest, Dict. des Citations francaises, p. 305); Louis XI: “Qui nescit dissimulare, nescit regnare” (PèreBouhours, Les Entretiens d’Ariste et d’Eugène, III, éd. Armand Colin, 1962, p. 99; M. Praz, The Flaming Heart, p. 99 引 L. Guicciardini, Ore di Ricreazione 則作 “Chi non sa simulare non sa regnare”[7]); Dryden, The Hind & the Panther, P. I, ll. 66-9[8]: “Thy throne is darkness in th’ abyss of light, / A blaze of glory that forbids the sight; / O teach me to believe Thee thus concealed, / And search no farther than thyself revealed” 參觀。
“子嬰三族高家，以徇咸陽”；《考證》：“吳裕垂曰：‘司馬貞云：高本趙諸公子，痛其國為秦所滅，誓欲報仇，乃自宮以進。以勾踐事吳之心，為張良報仇之舉。”按《陔餘叢考》卷四十一亦云然。呂星垣《白雲草堂詩鈔》卷下《下邳謁留侯廟》二首有序，略謂“孫淵如示《史記索隱戔言》，知留侯博浪之逃，趙高匿之也”；詩之一有云：“趙高趙國諸王孫，求為秦賊支體殘。趙高名在列仙傳，何得仙家濫其選？索隱戔言頗辨冤，鹿馬計勝長平戰”；詩之二有云：“日中白虹匿無跡，王孫本是邯鄲客。頗死牧廢無英雄，山河西吞惜無策。顛覆咸陽志已酬，組繫子嬰維爾力。”《湖樓筆談》卷三據《蒙恬傳》謂高“世世卑賤”，非趙諸公子；《霞外捃屑》卷八上謂今本《索隱》無此語，不知《叢考》何本。《雲自在龕隨筆》卷一引《周禮折衷》云：“趙高是病廢，非刑餘；張良擊始皇不中，大索十日不得，蓋匿高所也。高、趙公子，與良均欲報秦者”；《復堂日記》卷四載清泉歐陽軒赤城《月到山房詩‧趙高》云：“當年舉世欲誅秦，那計為名與殺身！先去扶蘇後胡亥，趙高功冠漢諸臣”，又《閱古逸史趙高為趙公子抱忠義之性自宮為趙報仇張良大索時即避高家》云：“大賈滅嬴憑女子，奇謀興漢詎蕭曹？留侯椎鐵荊卿匕，不及秦宮一趙高！”
“趙高欲為亂，恐群臣不聽，乃先設驗，持鹿獻於二世，曰：‘馬也。’”按《禮記‧禮器篇》：“或素或青，夏造殷因”；鄭《注》：“變白黑言素青者，秦二世時，趙高欲作亂，或以青為黑、黑為黃，民言從之，至今語猶存也”；《正義》僅引《史記》指鹿為馬事，而說之曰：“其以青為黑，以黑為黃，即鹿馬之類也。鄭去胡亥既近，相傳知之。”《後漢書‧文苑傳上》崔琦答梁冀云：“將使玄黃改色，馬鹿易形乎”；章懷注亦僅引《史記》鹿馬事，實當并引《禮記》康成此注釋上句也。《容齋續筆》卷十六以高德儒指鳥為鸞，與趙高指鹿為馬事相擬，似亦未知有指黑為黃之事者。
〇《項羽本紀》：“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按《孫子‧九地篇》云：“師與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杜牧注：‘使無退心，孟明焚舟是也’），焚舟破釜，若驅羣羊而往。”《太平御覽》卷四八二引太公《龍韜》云：“武王伐殷，乘舟濟河，兵車出，壞船於河中。太公曰：‘太子為父報仇，今死無生。’所過津梁，皆悉燒之。”Julius Caesar 出師，亦焚舟楫，斷橋梁，置之絕地，《孫子》所謂“投之于險”也。
“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中略）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中略）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按三用“無不”，如火如荼。《本紀》末“項王自度不能脫，曰：‘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中略）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中略）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三用“天亡”，如歌如哭。貫華堂本《水滸》第四十四回裴闍黎見石秀出來，“連忙放茶”，“連忙問道”，“連忙道：‘不敢！不敢！’”，“連忙出門去了”，“連忙走”；得法於此。又如《袁盎鼂錯列傳》：“錯父曰：‘劉氏安矣！鼂氏危矣！吾去公歸矣！’”疊三“矣”字，有風雨錯落之致。《漢書》作：“劉氏安矣！而鼂氏危。吾去公歸矣！”神味索然。《滹南遺老集》卷十五詆《史記》“字語冗複”，舉“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為一例，誠無可為子長辯護，《漢書‧陳勝項籍傳》即作“諸侯軍人人惴恐”（下文衹作“膝行而前”，蓋節去兩“無不”）。然滹南識苛而泥，痛斥子長文法最疎、虛字不妥。《升庵全集》卷四十七論不知者妄改《史記》云：“俗士以帖括講章之耳目，而欲窺雄深雅健之心胸，無怪其然。”則亦不啻為滹南言之矣。《史記》此類冗字，如《平準書》：“天下大抵毋慮皆鑄金錢矣”；《季布欒布列傳》：“身屢典軍搴旗者數矣”；《袁盎鼂錯列傳》：“嘗有從史嘗盜盎侍兒”；《張釋之馮唐列傳》：“有如萬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魏其武安侯傳》：“唯灌將軍獨不失故。”《漢書》唯“從史盜盎侍兒”一語較潔適，他如“有如萬分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坯土”，“唯灌夫獨否”，雖省字而冗複之病未除也。至《史記‧張丞相列傳》之“老，口中無齒”，《漢書》作“口中無齒”[9]（《史通‧內篇‧敍事第二十二》云：“《漢書‧張蒼傳》曰：‘年老，口中無齒’，去‘年’及‘口中’可矣”，蓋誤記）。《容齋隨筆》卷一謂《史記‧衛青傳》“校尉李朔一節五十八字，《漢書》省去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記》為樸贍可喜”，則阿其所好。《史記》此節實蕪蔓，不如《漢書》。虞兆隆《天香樓偶得》駁容齋語，謂“非定論”，又謂《漢書》僅省二十一字，是也。
“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按《高祖本紀》王陵亦曰：“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淮陰侯列傳》韓信亦曰：“項羽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此所謂婦人之仁”云云。當是面軟而心狠者，故《項羽本紀》記“襄城堅守不下，已拔，皆阬之”，“阬秦卒二十餘萬人”，“引兵西屠咸陽”；《高祖本紀》：“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僄悍滑賊，諸所過無不殘滅。’”
“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桮杓’云云”；《考證》：“董份曰：必有禁衛之士，訶訊出入，沛公恐不能輒自逃酒。且置車騎，間道步走二十里，亦已移時。沛公謂良曰：“度我至軍中，公乃入”，三人俱出良久，羽在內竟不一問，范增亦不亟召，在外無一人為羽之耳目。史固難盡信哉！”[10]按沛公如廁，“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下文了無交代，尤漏筆也。
“范增曰：‘唉！（中略）吾屬今為之虜矣！’”按上文增謂項莊曰：“不者，若屬皆為虜矣。”“吾屬”、“若屬”，映帶入妙，神情語氣全出。不曰“將”，而曰“今”，極言其迫不終日。下文周苛罵項王曰：“若不趣降漢，漢今虜若，若非漢敵也”；《淮南衡山列傳》：“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復之’”（《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作“令復之”；師古《注》：“令其自悔，即追還也”）；《汲鄭列傳》：“上曰：‘君薄淮陽耶？吾今召君矣’”（《漢書‧張馬汲鄭傳》師古《注》：“言後即召也”）；《國策‧趙策三》：“或謂建信君曰：‘君因言王而重責之，蓇之軸今折矣’”，皆立即之意，將來而逼近現在，略如英文之 presently（參觀 Aristotle, Physics, IV. 13: “‘Presently’ or ‘just’ refers to the part of future time which is near the invisible present ‘now’” (The Basic Works of Aristotle, The Random House, p. 297)）。
“項王謂漢王曰：‘天下匈匈數歲，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按《穀梁傳》僖公元年，“公子友謂莒挐曰：‘吾二人不相說，士卒何罪！’屏去左右而相搏。”杜子美《寄張山人彪》詩云：“蕭索論兵地，蒼茫鬥將辰。”屏去左右，兩人相搏，即所謂“鬥將”也。後世史籍野記所載，已詳《陔餘叢考》卷四十補《池北偶談》引《劇談錄》矣。Huizinga,Homo Ludens, tr. R.F.C. Hull, 92: “The single combat in archaic culture is essentially agonistic. Christian arguments advocated single combat as a means of avoiding unnecessary bloodshed: ‘Better for one to fall than the whole army.’ In the later Middle Ages it was customary for kings & princes at war to set about waging a single combat between themselves & so to end their ‘querelle pour éviter effusion de sang chrestien et la destruction du peuple.’” 參觀 Chronicles of Henry of Huntingdon, “Rolls Series”, p. 81[11]:“Car insensati necis perriculam totiens incurrimus? Pugnent singulariter qui regnare student singulariter”。
“項王乃悲歌慷慨。（中略）美人和之”。按《尺牘新鈔》三集卷二釋道盛即覺浪《與某》云：“余獨謂垓下是何等時，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馬逃亡，身迷大澤，亦何暇更作歌詩！即有作，亦誰聞之而誰記之歟？吾謂此數語者，無論事之有無，應是太史公‘筆補造化’，代為傳神。”
“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按見七七二則論《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楚王使謂子玉語。
“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耶？何興之暴耶！”按《滹南遺老集》卷十二指摘《史記》議論之謬，斥之曰：“陋哉此論！人之容貌，偶有相似。商均、舜之親子，不聞其亦重瞳，而千餘年之遠，乃必重瞳耶？舜玄德升聞，豈專以異相之故而暴興？後世狀人君之相者，類以舜重瞳為美談，皆遷啟之也。後梁朱友敬自恃重瞳當為天子，作亂伏誅，亦本此之誤也。悲夫！”王氏析理允當，如此處是也；論文則每苦拘墟矣。
〇《高祖本紀》：“母曰劉媪”；《索隱》：“貞打得班固泗水亭長古石碑文，云：‘母温氏’。貞與賈膺復、徐彥伯、魏奉古等執對反復，沉歎古人未聞。”按《潛邱劄記》卷一舉金石證史之例[12]：魏太和中得犧尊；漢章帝時得白玉琯，孟康引證《律曆志》“竹曰管”說之非；《史記‧儒林傳》張晏注引伏生碑證其名“勝”，而未及此。《後漢書‧鄧騭傳》“遭元二之災”“，章懷太子注謂：“即元元”，引“石鼓銘凡重言者皆為‘二’字”為證，雖所釋未當（見《容齋隨筆》卷五、《趙氏金石錄》卷十四《跋楊厥開石門頌》，謂“元年、二年”也）[13]，亦屬其類。歐陽永叔《六一題跋》卷五《唐孔穎達碑》云：“于志寧撰，字沖遠，可以正傳之謬《舊唐書》本傳字仲達，《新唐書》本傳字沖遠”[14]，遠在其後矣。又按《太平廣記》卷三一○引《纂異記‧三史王生》，漢高之靈怒斥王生，有曰：“朕廟外《泗水亭長碑》昭然具載矣，曷以外族温氏而妄稱‘烏老’乎？讀錯本書，且不見義”云云，即指《索隱》所言。
“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按《事文類聚後集》卷四載可正平《漢高帝》詩云：“殺翁分我一杯羹，龍種由來事杳冥。何用生兒作劉季，暮年無骨葬昭靈！”思路迥不猶人。
“遂圍成臯，漢王跳。”按《荊燕世家》：“遂跳驅至長安。”《漢書‧高帝紀上》如淳注：“‘跳’言逃，謂走也”，晉灼註：“‘跳’，獨出意也”；《陳勝項籍傳》師古《注》：“輕身而急走也。”《荊燕吳傳》：“遂跳驅至長安”，師古無注。
“問醫，曰：‘病可治。’”按《漢書‧高祖紀下》：“曰：‘疾可治。’不醫曰可治”，宋祁等謂舊本無“不醫”五字。《周書》卷四十七高祖疾，內史柳昇私問姚僧垣曰：“至尊貶膳日久，脈候何如？”對曰：“天子上應天心，或當非愚所及。若凡庶如此，萬無一全”[15]，即“不醫曰可治”之說也。
〇《呂后本紀》：“斷戚夫人手足，使居厠中，命曰‘人彘’”；《考證》引《漢書‧外戚傳》“厠”作“鞠城”，師古《注》：“謂窟室也。”按此班書之失，“人彘”之名，遂不可解矣。《論衡‧雷虛篇》：“呂后斷戚夫人手，去其眼，置於厠中，以為人豕，呼人示之。”蓋厠溷亦為豚笠豕圈，《國語‧晉語》胥臣對文公曰：“少溲於豕牢”，韋昭注：“豕牢，厠也；溲，便也”；《漢書‧武五子傳》：“厠中豕羣出”，師古《注》：“厠，養豕圂也。”戚夫人居厠中，故曰“人彘”。《全晉文》卷一五二苻朗《苻子》：“朔人獻燕昭王大豕者，曰：‘非大圊不居，非人便不珍。’”[16]豕食穢，而其字音又與“矢”同，後世遂已為謔。《太平廣記》卷二五似引《朝野僉載》張元一嘲武懿宗詩云：“忽然逢著賊，騎豬向南竄”，自解之曰：“騎豬者，夾豕走也”，蓋謂驚惶而矢溺俱下也。
〇《禮書》：“自子夏，門人之高弟也。猶云：‘出見紛華盛麗而說，入聞夫子之道而樂，二者心戰，未能自決’”；《考證》：“子夏之言，未詳所出。”按出《韓非子‧喻老篇》，《韓詩外傳》卷二則作閔子騫。
“制詔御史曰：‘蓋受命而王，各有所由興，殊路而同歸。’”按《平準書》：“天子曰：‘朕聞五帝之教，不相復而治：禹湯之法，不同道而王。所由殊路，而建德一也。”皆本《易‧繫辭》：“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漢書‧司馬遷傳》太史公談論六家要指，即引《易》語而申之曰：“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
[1]“遺聞”原作“遺文”。
[2]《管錐編‧史記會註考證‧四‧秦始皇本紀》引此，“一世之化”作“一時之化”（同前，427 頁）。
[3]《文海披沙》卷一《焚書坑儒有本》：“焚書坑儒……實本於商鞅變法之初，鞅之言曰：‘無以爵任與官，則民不貴學問。’”“無以”云云，出《商君書‧墾令》。手稿此處原作“《商君書‧變法》”，《管錐編‧史記會註考證‧四‧秦始皇本紀》改為“《商君書‧更法》”（同上，429 頁），皆誤。
[4]“《說郛》卷六”《管錐編‧史記會註考證‧四‧秦始皇本紀》誤作“《說郛》卷一七”（同上，431 頁）。
[5]“齊人歌曰：‘唯其儒書，以為二國憂。’春秋之季，已輕儒矣，至戰國而淳于髠有賢者無益之譏，秦昭王有儒無益之問，末流極於李斯。”
[6]《管錐編‧史記會註考證‧四‧秦始皇本紀》引《失樂園》，“a golden cloud”作“a glorious cloud”，“round about him saw, unseen”作“round about him saw,but unseen”（同前，438 頁）。
[7]“Guicciardini”原作“Guicciardi”。
[8]“ll. 66-9”原作“ll. 66-8”。
[9]此處原有“省去‘老’字，語疵未去”等字，皆已塗去。
[10]《考證》原文作：“董份曰：當時鴻門之宴，必有禁衛之士，訶訊出入，沛公恐不能輒自逃酒。且疾走二十里，亦已移時。沛公、良、噲三人俱出良久，羽在內，何為竟不一問？而在外竟無一人為羽之耳目者，任其出入往來，而莫之誰何，恐無此理。矧范增欲擊沛公，惟恐失之，豈容在外良久，而不亟召之耶？此皆可疑者，史固難盡信哉！”《管錐編‧史記會註考證‧五‧項羽本紀》此節引文較確（同前，451 頁）。又“軍中”原作“車中”。
[11]此處頁數原留空未標。
[12]“卷一”原作“卷二”。《管錐編‧史記會註考證‧六‧高祖本紀》引此亦誤（同前，456 頁）。
[13]“卷十四”原作“卷一”。《管錐編‧史記會註考證‧六‧高祖本紀》引此亦誤（同上）。
[14]“字沖遠”原作“字沖達”。《唐孔穎達碑》原文：“右《孔穎達碑》，于志寧撰。其文磨滅，然尚可讀。今以其可見者，質於《唐書》列傳，傳所缺者，不載穎達卒時年壽：其與魏鄭公奉敕共修《隋書》亦不著；又其字不同，傳云字仲達，碑云字沖遠，碑字多殘缺，惟其名字特完，可以正傳之繆，不疑以沖遠為仲達，以此知文字轉易，失其真者，何可勝數！”
[15]“姚僧垣”原作“姚僧坦”。
[16]“人便”原作“大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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