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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文学是人间的温暖(下)

 纵然如此,我依然不可否认,人们永远无法洞察一个作家的全部内心世界。但庆幸的是,我因与少功同住过师院学生四舍之 417、302 寝室,同在中文系 217 教室上课几年,毕业后又偶有见面和书信往来,见其与同学交,与同行交,与朋友交, 他的这些言谈举止,构成了一部未能上市的完整小说。它让我较早较全面地读到了, 并在此向我的同龄人,描述我阅读它时的感觉,剖析他的快乐与辛酸,负重与豪迈。要知道,刚刚经历过“文革”的人们,看到了在诸多领域,曾经对文化有过前无古人式的大扫荡——那种几乎寸草不留式的决绝,给人类善良的眼睛,除了留下深深的恐怖的阴影,还有病入骨髓 的伤痛,以及渗入心灵的永久忧虑:以后的中国,会生存着怎样的文人和文学七七级以后,韩少功们的出头露面,登上文坛, 则给惊魂未定的人们,一个不大不小的测试与安慰。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的知识人,要过两个关,一个是形象关,也叫品德关;一个是市场关,也叫生存关。因为 1992 年邓小平先生南巡深圳珠海之后,确定了除什么什么之外,大致什么都可以改,尤其是经济体制方面的东西都可以改的这么一个原则。此案一出,大地潮涌,犹似炸雷一响,天地生变;隐约的云层堆里, 眨眼间,就下起了改革的倾盆大雨。

我当时所在的工作单位——共青团湖南省委直属的《年轻人》杂志社,也搞起了改革。1992 的下半年,我去海口签一个合同——与一家中央媒体驻琼记者站,合作经营一些事宜。抽一天下午有空,我便去看看家住海南师院怡园的少功。

午间一时半敲门。韩嫂不在家,少功在午睡,刚倒床。闻知是我,他笑呵呵地, 从被窝里伸出一条毛丛丛的腿来。开门后,复上床穿妥;外加一件牛仔衣,这样, 全身便弥漫出一股浓浓的海味了。

谈话还是那么自然,不做作,给你一种放心的感觉。没有陌生感。他先给我倒了一杯茶,又从塑料袋里摸出来一个苹果,削皮后递给我。然后精力充沛地听我谈话, 并不时发表高见。回到住地后,不经意间,我便做了一个简单的回顾,记录了少功的这次谈话,形成了一个访谈录的初稿。

《年轻人》杂志社第二年开春后,就由我负全责。领导要求自主创新,换换机关刊物的面孔。我于是想到了少功的海口谈话。其时,少功由长沙去海南已有五年, 自己也曾办过一分很有影响力的杂志,那时叫下海,高峰时销量上百万。他刚上岸来, 积累了不少经验——“市场经济是很残酷的。它将摧毁陈腐、僵死、虚伪的伪学问(文科居多),这是合理的一面,人心大快的一面;”

“学术著作没地方出版,学术论文甚至要出钱买版面才能发表,外出开个会也没有差旅,几个工资奖金越来越不够维持生,学生弟子们越来越无心学业而眼红资本金和酒吧歌女了这就是现实,你拥不拥护

“我很同情这些同行。他们还在等待自己已不太相信了的救世主,他们还没有下决心面对现实。也没有人像电影里的江湖好汉一样跳出来对他们说:今天让你死个明白。”

上述段落,均引自少功海口谈话。当时,知识人中有观点并敢大胆说出来的, 真的不多。少功既有思想的沉淀,又有作家说话时的勇气与谐趣,闲谈也就不是真正的闲谈了。是的,这篇文章,后来发表在 1993 年 3 月的《年轻人》杂志上,标题就叫《今天让你死个明白——韩少功海口闲谈录》。它虽只有三千多字,但放在那个思想解放刚刚启动的年代,该文却如惊雷电火,划过郁郁长空,震聋发聩; 对于广大的知识人而言此文不啻于一分新长征的宣言书一支参与改革进取的奋进号, ,也是一段灿烂辉煌的痛苦、革命。革谁的革每一个力所不逮又懒惰害怕只顾沉浸于过往“大锅饭体制内福利而欣然不觉不肯踏浪前行的等待者犹豫观望者、叫喊者甚至逃离抵抗者们......的命;

“活得美好不光需要钱,更需要大胸怀,大心胸。文化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培养人类这种大胸怀、大心胸么”最后三句话,犹如金锤木鼓,敲打在读者心头, 更敲打在我的心头:“中国文化人经过了'文革’,那一次的表现记录不算很高。这次又要经过市场经济这一关,但愿这次表现记录的得分要高一点才好,我相信总的来说,会高一些的。”




 ▲ (大学毕业前夕,少功给我留言。)

是啊,惊回首,七七、七八、七九三级已经毕业的大学生,徜徉于书斋,或游弋于社会工作岗位,虽表面不从,但内心多少都有点天之骄子的自得与自足心态; 改革开放的洪流真的一旦来了,骄子们是否都调整好了心态,做足了接受阵痛的 准备?少功的寥寥数语,亦可视为当头棒喝,催人警醒。尤其滑稽搞笑的是,它竟偏偏应验在我这位把少功的声音变成文字传递给读者的杂志主编身上。

我是《年轻人》杂志主编的位置还没坐热,便于 1993 年 7 月就去了深圳,准备打出一片天地——创办一份综合性的社会期刊。但两年后却又休刊了。我一边找工作,一边在家体会少功海口闲谈录中言及的“死”的心情。

1996 年 9 月 26 日,我又收到了少功寄自海口的来信。除了我所熟悉的一以贯之的问候,还有质疑:“看信封上的地址,就猜出你的新工作还未落实。深圳杂志那么多,就找不到一个地方 ”他谈了一些他的近况后,最后是问候我全家,并“希望能早点听到你的好消息。”

其时,因我调入舆论单位工作已十年,一直为改革开放摇旗呐喊,说真的,真正“死”到自己面前时,我反而冷静了。就像打仗一样,经常在枪炮阵地上奔跑的人,会懂得给自己构筑一个保护的战略纵深——至少,在心灵上,我早已有所准备: 君然我亦然。假如改革改到自己头上,我亦必须坦然以对。这不光是为了我自己, 也是为对得起七七级这张名片。当然,我更应该感谢的,是少功四年前的海口预言式谈话,他已经早早地给我们打了预防针,虽然是有点金刚怒目,不那么好听,但他的赤子情怀,伸手可触。以《年轻人》杂志当年每月十万发行量计,能早早听到少功那种呼声且早早受益者,又何止成千上万

                                                              

“文学是人间的温暖”,是遥远的惦念,是生活中突然冒出来的惊讶和感叹。这 2000 年 4 月,少功于海口为杨晓萍同学《枫叶红了》一书中,所写的序言。时光一眨眼就已过去了二十多年,它随着少功的寻寻觅觅而走远,最后变成了夕阳下的一缕霞光,一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记忆,留存在我们心中。这当然没什么关系。我们都将成为历史,知青,“文革”,恢复高考,七七级,八十年代文学,某一天也都只会成为一串沉默的符号,成为历史乐章中的一个音符,总有一个时刻,要消失在我们视野的尽头,随一团花陨而失散。我们已无需遗憾。已经或即将载入历史的, 当然还有少功的文字,少功的文学。他的那团来自汨罗八景乡下——他曾经下放的村落的——泥块,那片他曾经读大学时摘下的麓山枫叶,当然还有我们一同劳动、一块奔跑、一块于寝室教室争论谈话时所爆发出来的朗朗笑声,这一切的一切,都将随着少功的小说、散文、剧本、电影的出版发行,随着他所著有的《夜行者梦语》、《马桥词典》、《山南水北》、《日夜书》、《修改过程》、《风吹琐喇声》、《暗示》、《爸爸爸》、《女女女》、《文学的“根”》等等等等,一同载入史册当中。




 

▲ ( 少功出版的部分著作。)

少功积四十年创作之经验,用七七级式的写作方法,创作了一大批个性鲜明、含义深远的人物形象,创造了不失血肉丰满又生动有趣的让人记忆的少功体语言; 尤其是他写下的诸多随笔散文,既不唾弃传统,又含批判思考精神,充分展示了行文思想的广博性、深邃性、穿透性、超越性;我相信历史都会保留;他曾将怜悯的目光,温暖的双手,投送在早逝的知青伙伴身上,投送在失业的工人、失地的农民身上;他关心垃圾村与卖血村的存在与消亡;关心《月兰中的月兰《笑的遗产中的游娭,还有生活困、性格复杂怪异的众多雨夫、谷、庙婆、船老板们——他关心我们生命中的一切;甚至关心他家后院土地里种的葡萄、梓树、牵牛花,都有小姐丫鬟般的“有情”,有着超值的预测能力;甚至从一只低飞的白鹭到一条一跃而起的鱼影,都在少功“根”式的眼光里,接受他细致的审视与律动。最后, 他关注得太累了,太心酸了,我们只能在他的《山南水北》一书里——当翻至第 296 页时,整个版面,只见到有一个文章的标题:《待宰的马儿冲着我流泪》 ,底下则空无一字,根本不是什么文章,根本就什么也没写,只是一个白白的版面, 让读者去猜想—— 猜想一匹即将被宰杀的马儿,泪流满面地望着人群,由生至死的全部过程。少功不忍落笔,只留下一个空白的笔触,让慈悲心重的人,去目向天空, 借一点遐想的勇气,稀释那场面可能带给你的永久的伤痛。这是我第一次读到,也一定是少功第一次这样刻意安排。这一切的一切,我同样相信,一定有读者不会忘却。

▲ ( 时光流逝,少功来信依存)

当然,我手中至今保留着的十八封少功来信,我知道,可能会随着我的消失而消失。这也不要紧。它们一直跟在我的身边,与少功赠予我的书籍一起,共同温暖了我几十年,使我真切地明白,文学是人间的温暖,是遥远的惦记,此话之于少功, 之于我,绝不是一句虚话。它已经慢慢地溶入我的血脉之中,并将深深地扎进泥土里。

(作者写于 2023 年 1 月 1 日 , 于墨尔本)

@唐华 老韩受此生日大礼,实不敢当。同窗缘分,地厚天高。隔洋相望,今夜月明。祝同学们新年一往无前!——少功

@唐华 一直有预感,你今年移居澳洲,绝对不是离乡背井,躺平养老,肯定还憋着大招呢。果然新年里,在温暖的南半球,你开始翻检青春记录,重温文学大梦。@兔子来了 少功同学在我们班如同一个成长坐标,我们无论是苦闷彷徨,还是励志图强,都会有意无意以他为参照,直接间接,从他那里获得力量。新的一年,祝同学们所有愿望都能实现!——焕斌

感谢唐华元旦奉献佳作祝@兔子来了 少功兄生日快乐祝同学们新年快乐,吉祥康健,皆得所愿——民声

少功是当代作家中有思想的作家之一,这很难得,有些作家或诗人文笔很好,但脑壳苍白。少功生日快乐。——克利

答谢都谢不过来了,这里给各位拱手统一还礼:与你们相伴同行,是老夫此生大幸大福!——少功

      寒冷的冬日,班群里难得的快乐声声。谢谢同学们对拙文拨冗一阅,还有对我的鼓励。书信纪录的是我们那个年代生活的部分印迹与思考点滴,见字如晤的心跳欣喜,如是我闻、如是我见的共享共乐,也算是七七级同学毕业后的一种随想随录,一种狂飙突进后又不愿善罢甘休的心潮起伏。我至今保留着本班二十余位同学的墨宝,大概七八十封瀚墨浸染力透纸背的书信。@吕焕斌   但愿有一天,在南半球温暖阳光的照射下,在历史的天空中,生长出一片可资观赏的嫩绿来。——唐华

      五三年是个比较特殊的年份。除少功外,我们班还有归国、吉海、克利、滕班等几位兄长,也是出生在这一年。相信今天张蕾莉同学群里留言——  “人生七十从头始”,将会激励这几位仁兄内圣外王又少年。——唐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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