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刘犁

一

这时你是极得意的，极得意

在多皱的脸上

应着麻鸡婆咯咯的叫声

(它是在邀赏呢)

赶忙，丢一把米

(哪怕下锅都少了，也要丢一把的)

捧起还暖手的鸡蛋

抚摸了又抚摸

鸡感激地望望你

你感激地望望鸡

你们之间分明有某种默契呢，妈妈

当可恶的瘟疫传来

你一边煺毛一边流泪:

“这是一只还债的鸡呢！”

二

妈妈，你为什么不做声呢

看见了也不做声

她是在偷我们的南瓜呢

而你，拉着我的手

悄悄地绕开了

好像做贼的是我们

好像我们怕她看见似的

我要喊，你却把我的嘴巴捂住了

孩子，许是没得吃才偷呢

你这一喊，蚀了面子

叫她日后还怎么做人

妈妈，别人都说你掉片树叶都怕打了脑壳

这是真的吗

三

我的生日你总是记得的

我的生日，你总要

为我煮几个鸡蛋

说吃了鸡蛋长脚劲

我们家细伢子多

你就总要

看着我

把它们一个不剩吃下去才放放心

儿子大了，不在你身边了，

你也总忘不了，抓住不多的机会

出门时叮嘱几句:

别忘了，生日那天

自己煮几个鸡蛋

四

妈妈也有过小时候

妈妈也给我们讲她的小时候

讲小时候招呼不了牛就急得要哭

讲小时候扯笋子一扯就是一袋子

讲小时候也合伙偷过

一个很厉害的婆婆的梨子

末了故意将树搖得很响

故意气得她破口大骂

而追又追不着的

讲小时候外婆家那一脚盆一脚盆的田鲤鱼

和姐妹们在一起的那个说呀笑呀

虽然说完了总有一声重重的叹息

砸得我们不知所措

五

随了父亲在水上漂的那段日子

你最伤感的

是外婆去世时

你不能送终

得了外婆重病的消息

(后来才知道，那是父亲怕你哭，瞒着你，把死讯说成重病)

你去抽牌

抽一张是棺材

再抽一张，是一只

勾了头死去的麻雀

你就哇哇地放声大哭

所以，你对后来

能在岸上平平安安过日子

哪怕很苦也很满足

也说成是享福

六

脸上的寿斑一天天多起来

一天天多起来越发显得慈祥

那些孙子们，比孙子还小一辈的

曾孙们(你是做了老阿婆了)

都只往你怀里扑

都把你当作搖篮

你把他们，一个个

抱大，喂大，常常是

怀里抱一个，背上背一个

手里还要牵一个，像一棵

不胜重负的果树，在秋天里

果子与果子碰撞的声音最动听

七

仍放不下劳作，仍

摸摸索索，从早忙到晚

快八十岁的人了，竟然还要

提着潲桶喂猪

走路仍像跑，拐杖是不要的

绝对不要的

不记得曾两次摔断助骨

只是颈椎已骨殖增生

你偏了头，很少有

坐在板凳上歇气的时候

说不做了只是一句话

栏里的猪总是出手了又添

最近才好不容易说服你

可你即使自己不喂了

也还有这个崽，那个女的

事情要做。你是没有空闲

有空闲也空不了闲不住的

八

我知道你的根，还是在

资江中游那个依山傍水的小小山村

起伏连绵中，有两堆

茅草覆盖的黄土

那是你双亲的坟墓

还有你双亲的双亲们

这样一代一代推上去

你似乎都没有忘记

你好几次从洞庭湖

拖了古稀之年

回到那个村子去

在清明，带上鞭炮和纸币

并且怀有这样的愿望

死后，也能

埋到那些山上去，也添这么

的

一堆黄土

移民没有移走你的根

根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妈妈

你让我们理解了

从此我们

也在一种如海的乡愁里

轻松或沉重

此诗发在《诗刋》1988年第五期，好像是《诗刊》首次为母亲节辟专栏。今天又是母亲节，看了李评写给母亲的诗，我翻出旧作，算是对我已逝去二十七年(我母亲1997年去世)的母亲一个怀想。我母亲是天下无数母亲中的一个，而且是最普通最平凡的一个，但只有她属于我，所以我写她，在心里深深地怀念她。

母亲

●刘犁

一